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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大箴:艺术家从本质上讲是手艺人
绘画的回归在当下其实并不是一个新的话题,只是进入21世纪后,这个话题被越来越频繁地提出来探讨。今年2至3月,美国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艺术与设计学院刚刚举办了名为“绘画死了?!”的展览,来探讨21世纪的绘画理念。中央美院美术史教授邵大箴在受访时表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观念艺术对传统绘画构成了打压,但同时也刺激着绘画革新。”
从绘画死亡到复归:传统艺术过时了,这是荒谬的。
“绘画死亡”论在西方1970年代后开始流行。我觉得它有两种含义,一是指传统绘画的死亡,第二种是指所有绘画,也就是手工绘制的绘画艺术的死亡。西方从抽象表现主义、极简主义之后逐渐转向观念艺术,其表现方法是行为、是装置,是用新的科技手段或消费产品来传达新的思想。它基本是否定传统艺术形态的。用的手法常常是变异的、荒诞的。这些手法乍一看很离谱,但仔细想想背后有其社会原因和合理性。
从思想的角度来说,这是在对社会、自然的异化、人的异化提出质疑和反思。因为现代社会的“异化”问题是一个明显的事实。虽然对“异化”的观点有不同的理解,但这确实很值得我们思考,西方艺术家对此就很敏感。这是一方面的合理性。
从手段的角度来说也有其合理性,那就是适应现代工业、科技、信息革命,适应现代环境的变化、现代人对社会认知的变化等。这些变化带来了很多新的材料、媒介,比如视频、影像都被运用到艺术创作中。视觉、听觉,甚至是触觉都被综合利用,各种艺术材料、艺术手段也都被综合运用。还有艺术和环境的配合。过去传统的艺术形态、装饰布置、空间陈列等都被注入了新的元素。
还有一种合理性就是其发动观众和艺术家一同参与艺术创作。当然,“人人都是艺术家”的观点早就有了,但观众和艺术如何能在一定的场合进行互动,如何让观众参与艺术创造的过程,却是观念艺术所关注的。
但除了看到以上这些合理性之外,我们也要看到观念艺术对艺术、特别是对传统艺术虚无主义的一面。他们认为传统艺术过时了,这是荒谬的。
为什么现在MoMA也好,欧洲其他国家也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都开始重新谈绘画的复归?这就很值得我们思考。从艺术规律、艺术原理的角度来讲,艺术的创造是表现人的智慧、才能和潜力的。艺术的创造性、想象力与人的价值、人存在的意义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假如人还称之为人,不同于其他的动物,人倘若还有最基本的人性,基本的感情,那就会产生一种艺术,那就是传统的艺术形态——这种艺术是用眼睛观察的,用手创造的,而手是连接心和脑的。简单而言就是心、眼、手配合起来创造的艺术,这其实是最有人性的、最有感情,也是最能打动人的艺术。
观念若没有艺术性的表达,那就变成哲学了
基本的“艺术形态”就是心、眼、手配合起来创造的艺术,具体而言是手工创作的艺术,包括绘画、雕塑等等。而西方的“绘画消亡论”反对的就是“手工”,他们讲的是用脑子——Idea,用观念——Concept。观念思想重不重要?重要!但观念思想如果不付诸有艺术性的形式,那这种就变成哲学了。
西方现代艺术是和西方现代哲学紧密相连的,也成为现代哲学一种代言的方式。这对强调形式语言的绘画是一种否定,这种否定有一定的价值,但只能作为一种补充,而不能作为主体。是的,观念艺术曾经一段时间成为了主流,但是你到西方的各个博物馆去看那些观念艺术,你会很厌倦,那些用消费品堆砌出来的装置实际上都是很雷同的。
也有人会说,传统艺术形态不也很相同吗?对,这是传统艺术形态存在的问题,但不能由此就说传统艺术形态就一无是处。我们说当代艺术中的观念艺术,装置也好、行为也罢,也不能说它们一无是处,它们也有独特价值,是对传统艺术形态的补充,取而代之是不可能的;也或许和传统艺术形态互相融合后会有新的东西出现。
西方坐而论道,复归传统是个很大问题
现在西方的传统艺术复归存在很大一个问题。为什么呢?传统的艺术是需要手艺功夫的,巴黎美术学院,我1980年代初期就去参观了,那个时候就已经没有教授可以教素描了。因为他们1930年代的时候就开始反传统了,徐悲鸿在巴黎美院的老师是他们断层前最后一代有传统功底的老师了。所以现在西方的学院里没有几位能教手工绘画技艺,又是对传统艺术很有修养的教师了。
我到洛杉矶设计学院去参观,绘画系,他们叫艺术系的教室里面一张画也没有,倒是摆满了几十把椅子。我问他们,“你们学艺术怎么没有画案画板啊?怎么一张画都没有呢?”他们回答说:“我们天天在讨论啊,讨论什么是艺术。”就是这样坐在椅子上讨论,“坐而论道”。在他们设计系倒有一些画,水粉啊、水彩啊,他们在设计汽车、飞机,所以需要画一点东西。由此可见,他们都不学绘画了。去年我到巴黎,又参观他们美术学院,他们有画油画的画室了,不过老师、学生的水平都很一般。
艺术的基础
过去徐悲鸿讲,素描造型是一切绘画的基础,有人批判说徐悲鸿是老保守,但其实,手上功夫的确是基础。当然这还不是艺术的全部基础。艺术的基础有两个意思,其一是功力:那就是能做,能画,其二就是修养:你的思维、文化的积累,两者缺一不可。而从现实看,西方当代绘画要重振雄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艺术家从本质上讲是手艺人
就绘画技艺来说,一些年轻人还没有认识到它的意义,一些美院的一年级、二年级的学生会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能画,其实不然。吴冠中讲“艺术家从本质上讲是‘手艺’人”,手艺非常重要,就跟作家一样,你光有灵感、有思维不够,关键是要能写啊,这都是最基本的功夫,而这个基本功不是一天能锻炼出来的。绘画也是如此。那种轻视绘画技艺的观念需要转变。作为中国画家,我们要利用好我们的“手艺”,同时吸收新的观念,当然,包括西方的一些现代观念。
完全脱离传统,你怎么能创新呢?
艺术的传承和创新似乎是有悖论的。我认为所谓传承,就是把优秀的东西传下去;所谓创新,就是在优秀的传统基础上去创新。它一定要对过去的东西有所否定,它一定要看到传统文化里有不好的东西,把不适合现在的东西抛弃掉,推陈出新。但有意思的是“推陈出新”有两个解释,一个就是把过去不好的给“推翻”,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把传统中优秀的东西“推”出来。所以简单来说,创新包含着对过去的扬弃和继承。
两者看上去矛盾,其实不然。继承里其实就包含了创新的东西,而创新里必须有很多继承的元素,否则的话就无所谓创新。完全脱离传统,你怎么能创新呢?
如何看待社会学、政治与绘画艺术的关系
艺术并不都是表现“真善美”,表现歌颂的,不光是让人感觉一种视觉上的享受,它有时还要让人感到一种刺激,使人悲伤、苦闷,在悲伤苦闷中又让人对未来有一种期待,有一种精神的寄托。人性有多丰富,艺术就有多丰富。喜剧、悲剧、讽刺剧……都要有。
艺术要有思想的深度、文化的深度,也要有社会批判的力量。讽刺、揭露是艺术的应有之义,如果缺少了这些,那艺术就纯粹成了歌功颂德的艺术了。当然,我们不反对歌人民之功,颂人民之德,但歌功颂德也要讲求艺术性,要用艺术的手段。此外,艺术还要有批判的力量,如果剥夺了这些,那艺术是不健全的,这也是我们当代艺术需要关注的问题。艺术家要积极发现社会的问题。但这种艺术批判也要用艺术的手段,要有艺术性。
我国当代艺术中,可以借鉴国外的形式,再吸收中国传统的元素,来讲中国的事,来创造出有个性的艺术。西方的观念艺术有它的合理性,有它的价值,我们可以吸收,但中西合璧是以“我”为主的吸收,不管是传统艺术,还是现当代艺术。
艺术市场也要走向“常规”化
市场这几年是个热门,也是个很大的问题。市场很繁荣,但市场很混乱,这造成了中国艺术的“非常规”状态。现在讲我们的经济要恢复到“常规”的状态,艺术市场也是一样,但这还有一段路要走。现在一些艺术家,尤其是当代艺术家作品出现的价格之高让人难以理解,这是不正常的炒作现象。不过我看最近有变化,不管是传统艺术形式的价格,还是当代前卫艺术的价格都发生了变化,我看要继续走下去,走向常规、常态化。因为这样才能让艺术家沉下心来,安心做艺术。
现在人们就要看谁画得好,谁画得有艺术水平,这样的画就会受到关注,否则就不买你的画,收藏家也有眼睛啊。过去买画不正常就是因为他买画是送人的。
关键是艺术家要有修养
无论抽象绘画还是具象绘画,都要有格调、情调和趣味,要有文化内涵,有修养,靠的是艺术的功力。像中国传统的水墨画,很多都是意象的,但几根线条就能很动人。是抽象画风还是具象画风都无所谓,关键是艺术家要有修养。
传统艺术形态也可以有“当代性”
关于“当代性”,我认为不要把“Contemporary Art”(当代艺术)这个词翻译理解成“前卫艺术”,认为当代艺术就是前卫艺术。西方绘画也专门有一本绘画史叫“Contemporary Painting”其中把传统形态的艺术也归为当代的。我们现在有些习惯用语好像所谓当代艺术就不包括有时代新意的国画、油画,好像当代艺术就是前卫艺术、装置艺术,似乎只有这些有“当代性”,这都是不恰当的。不要把“当代性”狭隘地理解成“与传统形态完全隔绝的”就是“当代”。传统形态的艺术也可以有“当代性”,我非常认同和坚持这一观点。
当代绘画肩负的责任就是要对社会有真切的感受,敢说真话,突出自己的真实感情,也要适合国情、适合人性,符合人道主义、人文精神,这些都是“当代性”所需要的。“越前卫,越当代”、“越激进,越当代”的观念是值得怀疑的。
欧美这些年出现了绘画复归的热潮,可以说这是大势所趋。人们不再满足于那些激进的前卫艺术所带来的艺术的刺激,而发现在传统艺术形态里其实有着非常大的价值。我们可以说“绘画回归了”,但其实它从来也没有走远。
对中国的画家有什么期待和忠告?
对画家来讲,这应该是很好的一个时代,身在其中,好好努力。但要真正做好不容易,因为社会上的诱惑太多。艺术家要少说大话,多做实事,就像林风眠写给他学生的一句话“做诚实的人、画诚实的画”。当然,画画的手段和方法不要太“老实”,但是内心和态度一定要“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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