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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女儿”周采芹:男人,曾经我把他们当早餐吃的

2020-03-09 07: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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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Lens WeLens

今天,和大家分享一位非常特别的女性。

她是陈冲、吴珊卓的偶像,第一位获得艾美奖终身成就奖的华裔演员,英国皇家戏剧学院第一位中国院士;

她曾是伦敦话剧舞台上的“苏丝黄”,《喜福会》的林多,还是2010版《红楼梦》的贾母、《惊天魔盗团2》里周杰伦的奶奶……

但所有这些角色 ,都比不上她自己的故事耐读。

她叫周采芹,16岁独自西行闯荡,20多岁红透伦敦,38岁破产,40多岁又重整旗鼓,从零开始。

今年,这位“上海的女儿”84岁了,依然在表演。

她的人生就是一出个性与时代共同写就的大戏。

她的故事,也诠释了什么叫真正的自由——你知道自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但你还是去追寻它了。

01

出逃的女人

一切要从一场出逃开始。

一名上海滩的千金小姐,紧紧攥着手里的小包袱,坐立不安地等着太阳落下,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丫头向她示意,外面没有人。

她正预备与一名戏子私奔。

就在她刚拉开大门的一刹那,母亲突然从暗影里冲了出来,她吓了一大跳,开始飞奔,带着莫名的兴奋和喜悦,奔向大门外等待她的情人。

跑开后,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追她的母亲拐着小脚已经摔倒在地。她当时也许停下来迟疑了片刻,那毕竟是她非常爱戴的寡母。可她最后还是跑开了……——

23年后,她的女儿同样踏上了出走的道路,同样带着喜悦。

“我烫着短发,半个身体伸出列车窗外,随着列车开动,我大笑着,抑制不住将要走向新世界的喜悦。”

女儿叫周采芹,1953年,16岁的她离开故土要到英国去念书。小姑娘没有一丝丝离别的伤感,她以为自己暑假就回来了。

年轻过时的周采芹

离开前她走进父亲周信芳的书房,父亲送她在家反复誊写的剧本《文天祥》,许多沉默后,只嘱咐了一句:“永远不要忘记你是个中国人。”

她没想到,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02

闯入西方戏剧届:

“我是一只豹子”

初到伦敦, 周采芹成为英国皇家剧院的第一位中国学生。

很快她注意到,人们总把她当个傻瓜——因为她是个中国演员。

“但我的内心已经很笃定,我们走着瞧。”

在上百封的自荐信后,她等到了一个电话。

那是一出由小说改编的舞台剧《苏丝黄的世界》,它让采芹在英国喜剧界声名鹊起。

《苏丝黄的世界》演出剧照

该剧讲述发生在香港的红灯区的名为苏丝黄的香港妓女与英国人的爱情故事。

采芹成为首位登上伦敦西区舞台并担任主演的中国演员,她的身高不再是问题——人们叫采芹“身高一米五的炸弹。

”厚重的假睫毛、浓密的黑发、裹住腰肢的高开叉旗袍——她成了伦敦西区的时尚icon。

英国人为这种东方浪潮如痴如醉,旗袍也成了大众时尚。

当时的时尚杂志中,西方女郎穿起旗袍

多年后,还有一位英国人专门跑到香港湾仔,寻找苏丝黄的影子,最终写了篇声情并茂的文章’If You Knew Suzie(“如果你知道苏丝”)

当时的《每日邮报》上,大字标题:“我们都被苏丝黄腐化了吗?”

这部剧取得了商业成功,在百老汇演三年,红三年,“采芹”的名字在伦敦西区威尔士剧院的灯箱广告上闪烁了三年。

伦敦West End 的剧院的灯箱广告牌上写着:采芹主演:苏丝黄的世界

采芹不断地被杂志评选为年度女性或者年度最佳着装,片约也纷至沓来:

她被选为当年的年度女性、年度最佳着装

在安东尼奥尼的《放大》中,饰演摄影师的助手:

成为第一位华裔007女郎,美丽且邪恶:

60年代,是欧洲最为时髦放纵的年代,这种风潮也滋润了采芹的“大女人精神”。

那时候,一切对她来说来得都很容易,她翻唱一首中国20年代的流行歌曲,又能从英国红回亚洲。

只是,她得到的角色基本上是模式化的——西方人眼里的亚洲人不是妓女、奴仆,就是“黄祸”的代言人——她演了5次傅满洲的女儿。

1967年的《傅满洲之复仇》

她别无选择——这使得她得以生存下去。

比采芹更早在欧美闯荡的演员黄柳霜也曾倾吐难处——想在好莱坞占一席之地,她就得扮演中国娃娃:艳丽、暴露、软弱以及充满屈辱感。

几年后,当采芹经济稳定,就不再接受这类角色。那是个很难下的决定——一旦如此,她马上就没工作了。

03

作为一个女人、一名演员,

要有说不的力量

作为美人,尤其是东方美人,采芹周围总是包围着意味不明的目光。

“男人总是试图和你调情,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后背发凉,要是现在,我会说,滚蛋吧你!”

她形容说,“我感觉自己像蜜蜂被装在瓶子里,瓶口围了一圈绿头苍蝇。”

周围的女性也会投来相似的目光——在一次鸡尾酒会上,一个美国女人指着她大声对丈夫说,她是一个多可爱的小中国娃娃,我真想把她带回家,放在壁炉台上!”

表面上不动声色,采芹心里咯噔一下。

苦恼的声音由小渐大,变成了无声的呼号。“我对男人变得越来越咄咄逼人,这种进攻实际上是一种防卫。”她在自传里写道。

采芹后来谈到,“许多女人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有优势的,是有选择的,还总以为自己是弱者。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拒绝成为弱者,采芹成了难以相处的女人。

她在饭店唱歌挣钱,唱一首《慢船去中国》。

“真是站在尊严的刀刃上,你要么是上等人,要么不是。你必须上台,并抓住他们的注意力。”

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规则:她上台很慢,一旦有人说话,她就站着不动,在她唱歌时,不准说话,不准有服务生经过,不许吃东西。

有一次,一位女士一直在讲话,她就真的停下来,严肃地提出抗议。

演出结束后,女士的丈夫竟来敲她化妆间的门,表达感谢,“我们结婚20多年了,她从来没有停止说话,你终于让她闭嘴了。”

当然,生活也并不总是给她好机会。

38岁时,她的人生从波峰跌入谷底。

那是70年代英国的经济大衰退时期,采芹赔光了所有积蓄,连住所也一并失去了。

随后是自杀未成、被送进精神病院……

没过多久,她又接到了母亲的死讯,在黑暗中躺了十七天……

破产后的采芹走在大街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绝望中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天下午,她突然发觉放在床头柜上的小欧米茄手表不见了。

那是走之前妈妈给她的手表,她到哪儿都把它带在身边。几乎不抱希望地找了几个小时后,采芹在院子角落的大垃圾筒里找到了它。

“当我在阳光下把表放在手心里,看着表盘上那一圈闪亮的金边时,我丝毫也不怀疑,那是我死去的妈妈在看着我……”她说。

“树干虽然被砍伤了,但大树不能死。”

之后,她发了一场高烧。痊愈后的那个清晨,她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开始到处打零工,当打字员,装信封、做前台。她过去的成就已无人知晓。当打字员的时候,同事凑在一起议论明星,她心想,这些人我都认识,可又有什么用呢。

钱没有了,青春没有了,这样的四五十岁,对谁都是艰难的,尤其是一个女演员。

80年代初采芹回到中央戏剧学院教书时

波士顿的地铁很脏,在地铁里走来走去,她总有股念头要跳进去。

那一阵,她的脑海被安娜· 卡列尼娜的影子缠住,卡列尼娜同样在40岁破产,她总幻想自己像卡列尼娜一样把自己扔向铁轨。

而每当这种时刻,她脑海中又会出现另一个形象——居里夫人,一个倔强的大女人。

1989年采芹在伦敦演出《蝴蝶夫人》

她重新开始去试镜,都是很穷的剧院,收入极低。但只要让她上舞台,她就会赢来转机。

她不用再受制于自己的肤色——一开始演《红字》中的女主角海斯特·白兰,全场还阵阵发笑,因为小说里的白兰是高大的苏格兰女人,而她瘦瘦小小,又是东方面孔。

五分钟后,观众屏声静气——从没有哪个演员把白兰的两个特质演得这样好:人前谦卑有礼,人后骄傲脆弱。

她重生了。

而这些经历,也再一次磨硬了她的心灵。

04

豹子的爱情

80年代末,陈冲与采芹初次见面,陈冲想当然地认为女人在一块总愿意聊聊感情。

结果采芹兴致寥寥——“她看了我一眼说,‘男人。’好像那是世界上最单调无聊的话题。大概是看见我脸红了,她抿起嘴角笑着说,‘什么样的我都有过了,曾经把他们当早餐吃的。’” 陈冲回忆。

两次失败的婚姻以后,采芹决定再也不结婚。采芹发现,跟男人在一起,男人最后总是要赢,这让她很恼火。

采芹与第二任丈夫彼得·科

回忆第一次婚姻,到结婚登记处之前,她的激情忽然冷却。

她对自己说,“我是一只豹,你看,豹子都是喜欢独来独往的。”

采芹抱着伦敦动物园以她的名字来命名的小豹子

她也拒绝那些让女性变得过于柔软的东西——纪录片导演陈苗,曾带着鲜花和白葡萄酒去采芹的公寓找她,她第一句话就是,“把花拿回去!酒,可以留下。”

舞台才是周采芹的情人。

第二次见面,陈冲去看了采芹演的舞台剧《金孩子》,盛赞她的表演,“她的悲情、她的执著、她的幽默、她的可笑,表现得淋漓尽致……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停顿,每一个形体动作都是那么精准……”

陈冲在后台见到采芹,形容采芹刚表演完的样子,像女性刚做完爱般闪闪发光。

采芹对陈冲说,“我只想做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艺术家,别的什么也不要。”

她像等待爱情一样,等待她的角色。

但这并不容易。从中年到现在,在好莱坞,采芹演了无数个主角的妈妈、奶奶。吴珊卓说,感觉采芹几乎给她们每一个亚裔演员都演过妈妈。可采芹只能拿到这些角色。

《艺伎回忆录》

《惊天魔盗团2》

“所以演员最难的是,她这一辈子就在等待属于她的角色。但她没办法,她只能等,只能用岁月去等。”陈苗说。

“因为这东西不是平平降来给你的。”

05

逃离的终点是哪儿

陈苗给周采芹拍摄了一部传记纪录片,名为《上海的女儿》。

导演陈苗与周采芹在片场

关于“上海”,陈苗觉得,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能拍好一块土地——“等到你爱这个地方与恨这个地方一样的强烈。”

采芹的母亲,那位私奔的大小姐,裘天宝银楼的三小姐裘丽琳,她的美,凝聚了民国上海滩的风情——她是当地第一个梳“油条”头、第一个穿牛仔裤的姑娘,性格果敢,喜欢上“戏子”周信芳,毫不犹豫就私奔了;并且有着敏锐的直觉和远见。

有着四分之一苏格兰血统的裘丽琳。

采芹小时候,裘丽琳总对她说,“别像其他人家的女孩子一样,就指望着嫁妆,它只会像磨盘一样吊在你的脖子上。你需要的是一肚子的知识。”

一家子早年生活艰难,但在最穷困的时候,裘丽琳依然藏着最后一个财宝箱子没有拿出来。她说,我要把这些钱为孩子们留着,要让他(周信芳)去奋斗。

解放后,她把孩子一个一个送出国,在孩子走前一周才告知周信芳。周信芳说,“丽琳就像猫一样,把小猫一个个都叼走。”

右二是采芹。成为歌手后, 采芹很快红回了亚洲,母亲对女儿充满骄傲,明明想祝贺,却总是在电话里哭个不停,父亲则在一旁沉默不说话。后来,采芹在自传里 写道,“我从小就想接近他,但他是那么难以捉摸......他更像是个理想中的抽象的人......我一直被那些与父亲相像的人所吸引,到头来却是在追逐虚幻的彩虹。"

那时,周信芳正是各种荣誉加身的“红人”。1955年,政府还为周信芳和梅兰芳举行了盛大的活动,庆祝这两位京剧大师舞台生活五十年,为他们冠以“国宝”的称号。

但到了“文革”期间,这位戏剧界的祖师爷和泰斗,则成了整肃的主要目标,被关押了一年,挂着牌子游街,之后又遭软禁直到去世。

6个孩子中,唯一没有被送走、而是留下跟随父亲学戏的长子,也被关押改造。在父子都被带走后,裘丽琳因为长期被批斗,身体多处受伤,最后躺在医院急诊室的走廊上去世。

直到很多年后,采芹才得知母亲死亡的细节:临死前,丽琳一遍一遍让儿媳给她唱那首老歌,“Irene Good night, Good night Irene”(艾琳,睡吧,睡吧,艾琳)(Irene艾琳 是妈妈给采芹起的英文名字)。

采芹说,这是父亲最喜欢的一幅三姐妹的照片,他把这幅照片称“三只小猫”。

80年代,借受邀回国教课的机会,采芹回了趟上海老宅,里面已经挤满了陌生人——从“文革”期间开始,多个单位驻此办公。

在父亲的书房里,她跪了下来。

“我不相信磕头这种东西,可是我还是磕头了。”这是一个走过千山万水的女儿,跪在沉默寡言、藏起太多痛苦和秘密的父亲面前。

陈苗认为,采芹的后半生所做的,“其实是作为一个女儿,寻找她心灵的原点。”

纪录片中,采芹站在京剧演员面前

纪录片的收尾部分,是一个京剧的舞台。一开始采芹没怎么入戏。

台上的京剧演员唱的是周信芳的代表剧目《投军别窑》,讲的是丈夫远征前夕,与妻子诀别。听到“断肠人送断肠人”一句时,采芹忽然失声痛哭。

“她刚开始的时候还在剧组里骂骂咧咧,说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到后来,她哭的那叫一个死去活来,特可怜。”陈苗叹道。

她不再反抗,也没有妥协,只是接受。

她已经经历过太多的人生。

她演过与自己截然相反的人,体验过父母经受的苦难,也演过迫害父亲的人。

1967年4月,王光美被清华大学的红卫兵抓走,批斗了十六个小时。扮演王光美,是采芹接到的第一个真的具有挑战性、让她能感到认同的角色。

在话剧舞台上扮演江青的时候,她也试着去体会。

周采芹想,一个自小被压迫而对权力有着强烈欲望的女人,是害人者,也是被害者。那只是一个跟她一样,从小就不肯接受命运的女性的抗争,只是里面出现了错位。

扮演江青是治疗她心灵创伤的最后一步。

采芹后来写道,“真正的自由只存在于内心,不管你摆脱了什么,如果内心还有束缚,就不会感到自由。”

06

“我已经看见天了”

如今,采芹独自居住在位于洛杉矶西好莱坞的公寓里,年过八旬,还独自开车上路。

她有时候对陈苗抱怨说自己连床铺都铺不动了,陈苗刚说要找个阿姨,采芹跳脚,“不许!!”

她身边没有一个家人。

二十来岁时,采芹为了完成学业,让前夫把尚在襁褓中的儿子接走。

后来,这段关系的修补之旅困难重重——在采芹四十岁病重时,儿子曾专程从加拿大赶来美国照顾她。采芹却对儿子总是着急上火——就连儿子为她洗盘子这种琐事,她也总是跟着唠叨,“洗洁精都没洗干净!”

在场的人都看得出,采芹内心里有多渴望接近儿子。但越是急迫地渴望,就越是伤害。

又是四十年过去,她和儿子已经到了完全不往来的地步。

和年少时亲密无间的弟弟周英华也疏离了。

图为1958年电影《暴力游乐场》中周采芹与弟弟演对手戏。16岁时,采芹和年幼的弟弟一起被送去伦敦,在演艺圈取得一点点名气后,采芹经常带着弟弟一起上戏。几十年过去,时运流转,弟弟成为了餐饮界的明星,并在采芹破产时试图接济她,从此,这对倔强好胜的姐弟再一次陷入漫长的紧张关系...

她的生活如今只剩下戏。

去年,她还主演了一部美国的独立电影,在地下室里拍摄三个月,烟雾缭绕,拍完戏回到家中,她的皮肤都起了红疹,连睡了一个礼拜才缓过来。但她很开心,“我怎么能拒绝一个每场都有我的戏的剧本!”

片子里,采芹演绎一位脾气暴躁、嗜烟如命的倔强奶奶,在一次在赌场输尽钱财后,意外卷入纽约唐人街的黑帮斗争中。戏中,她还挑战了不少激烈的打斗动作

在洛杉矶的公寓里,闲来无事,她会翻翻那个19岁就开始收集的剪报。

她年轻时最红的时候,伦敦动物园新出生的小豹子,就是以她命名的。而现在,她说,“我自己变成了一只豹子。因为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性格斑点。”

“我已经看见天了,所以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升到这么高,可这也是我的动力,对吗?”

采访、文:刘楚楚

部分内容来自《视觉001:激情藏在安静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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