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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奇葩”本意,回望耕耘在中美教育一线的三位上海女性
“奇葩”一词现在常用来指行为怪诞之人,但其实它本意是“奇特而美丽的花朵”,用来赞誉人才华出众、不落世俗、个性十足。
1874年,无锡一个姓薛的大户人家诞下一女,给孩子取名“葩”,或许就寄托着父母这样美好的期许。这个名叫“薛葩”的女孩后来进入了美国传教士在上海开办的一所女校学习,她的命运从此与上海和美国紧密相连。
信奉“为善最乐”的“妇界奇葩”
关于薛葩(Julia Ai Fang Sih, 1874-1960)幼时经历的资料留存极少,她的家族背景更是充满了谜团,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父母重视子女教育,具有男女平等意识。在闭关锁国的晚清能持开明开放的态度,让女儿接受西式教育,这并不多见。
有一次,薛葩翻过墙头,想离家出走去教会学校读书,结果父亲告诉她,其实他们本来正有此意,薛葩的孙子、夏威夷大学教授郭颖颐(Daniel W. Y. Kwok)在一篇悼文中记录下了这个故事。
根据罗云旭在《东成西就——七个华人基督教家族与中西交流百年》一书中所述,薛葩是位于上海的中西女塾(McTyeire School)首届七名毕业生之一。在校期间,她学习了钢琴和管弦乐器,还非常喜欢读美国诗人朗费罗的作品。老师们夸赞她是“一个出色的中国学者”。《海淑德的生平和信件》(海淑德为中西女塾第一任校长)一书收入了一封薛葩1894年写给一位老师的信,在信中,虔诚的薛葩表示愿意不求回报帮助教学,虽然当时她还没有毕业,但热切希望为任务繁重的老师们助一臂之力。
1892年,美国传教士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在上海创办了中西女塾。学校的英文得名于美国南方卫理公会主教墨梯(Holland McTyeire)。
1898年,薛葩嫁给了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黄佐廷(1876-1919),成了“上海的媳妇”。黄家与美国颇有渊源:黄佐廷的父亲黄光彩是美国圣公会在华首位华人执事;黄佐廷是弗吉尼亚大学首位中国学生,回国后曾在圣约翰大学任教,在翻译出版领域也颇有建树。此外,他还参与筹建了上海基督教中国青年会(YMCA),并于1900年当选为首任会长。
薛葩肖像照(图片由Erica Ling 和Stephen Mink友情提供)
在黄佐廷创办男青年会的同时,薛葩则参与了女青年会(YWCA)的建设工作,并于1908年被选为上海女青年会首任会长。罗元旭称两人“夫唱妇随,合作无间”,并赞誉薛葩为“妇界奇葩”。
在薛葩的领导下,女青年会除了关注妇女利益、服务妇女需求之外,在推动社会公益慈善事业方面也发挥了积极作用。即使在卸任多年后,薛葩仍然热心参与女青年会的工作。1942年11月8日的《申报》上就刊登了一篇薛葩的署名文章《为善最乐》,在一年一度的女青年会征募寒衣运动开始之际,薛葩鼓励大家慷慨解囊,她说:“世界上最快乐的人,并不是他有满屋的黄金,或是崇高的声誉,而是他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幸福之上,处处帮助别人,常常为别人的幸福而辛勤的工作”。
1942年女青年会在《申报》上呼吁大众捐赠冬衣,并附有《为善最乐》一文,署名为黄佐廷夫人黄薛葩。
“为善最乐”的处世态度似乎贯穿了薛葩的一生,她的善良正直也永远镌刻在了家人的回忆中。薛葩长女黄倩英(Helen Wong)的四子林辰孙(Wilfred Ling)1939-1948年间曾经和奶奶在一起生活,他在2005年撰写的一篇纪念祖父母的文章中写道:“奶奶特别善良、温和、谦逊,而且才智过人”。
林辰孙说,奶奶在子女的教育上一向主持公正,而且足智多谋。小女儿黄倩君(Ethel Wong)小时候是个假小子,常常会和兄弟们嬉戏打闹,而薛葩总能明察秋毫、秉公断案,过错方有时就要被罚去“立壁角”。
在林辰孙的回忆中,慈祥的奶奶给他的童年带来了很多快乐。他说奶奶擅长做豆腐乳,家里还养蚕,观察蚕宝宝吃桑叶、破茧成蝶的过程让孙辈们乐此不疲。薛葩钢琴弹得很好,偶尔还会教孩子们唱歌;上海的夏日酷热难耐,晚上乘凉时,她会给孩子们讲故事、猜谜语。
带领第二批庚款女生赴美
薛葩不仅在青年会的工作中与丈夫黄佐廷并肩合作,在教育事业上同样“夫唱妇随”,贡献良多。
1908年,在中国外交官员的努力及美国教育、宗教界人士的策动下,美国政府决定将义和团事件后中国政府赔款的一半退还给中方,作为中国学生留美之专项资助费用。双方同时协议创办清华学堂,从1909年起,由中方向美方派遣留学生。1911年,黄佐廷被任命为常住华盛顿的游美学务处监督。
最初几年,所有庚款留学生均为男生,直到1914年清华才首次派送十名女生留学美国。1916年,薛葩负责带第二批十名女生赴美,于当年9月乘船从上海启程,于30日到达旧金山港。在乘客信息登记表上,薛葩填报的名字为“Huang Ai Fang”,年龄44,职业为“中国学生监督的妻子”,最终目的地是美国首都华盛顿,此行费用由“中国政府”承担。
乘客登记表上薛葩名字的上方是十名同行的中国女留学生的信息。(图片来源:Ancestry.com)
乘客登记表上薛葩名字的上方是十名同行的中国女留学生的信息。(图片来源:Ancestry.com)
这是薛葩第一次去美国,她带上了两个年幼的儿子,和丈夫黄佐廷一起在华盛顿居住了一年。
薛葩和丈夫黄佐廷、女儿黄倩英、儿子黄开平、黄宣平合影。
据统计,从1914年到1928年,清华先后派出7批53位女生赴美留学。虽然官方最初的目的是培养“相夫教子的贤内助”,但这些女生却用实际行动证明她们能通过课业学习追求自己的事业,甚至寻求自我实现和经济独立。这些女生成为了中国妇女地位变化的一个缩影。
和薛葩同行的十名女生,后来分别进入包括康奈尔大学、密歇根大学、芝加哥大学、韦尔斯利学院在内的多所美国知名学府求学。毕业后,她们中的很多人回到国内,在医疗卫生、教育改革等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其中不乏像黄桂宝(Huang Kwe Pau)一样的佼佼者,她曾先后担任北京协和医院营养科主任医师、中国YWCA会长、世界YWCA副会长等职。
薛葩的曾孙女林敏(Erica Ling)的丈夫Stephen Mink对这一批留美女生做了大量研究,他发现这些女生和薛葩及其家人建立了长久的友谊,她们后来的人生仍有很多交集。“比如,其中一位女生有一段时间和薛葩的大女儿黄倩英同时在密歇根大学学医;还有一位成为牙医的女生回到上海后和黄佐廷的姐姐成了同事,”他说。有意思的是,Stephen Mink指出,不仅中国女生之间结下了友谊,她们也交了很多美国朋友,有些人还在美国认识了自己未来的丈夫——其中有几位后来成了民国政府教育、医疗、外交等部门的高官。
美式现代教育的试验场
1919年黄佐廷和两位同事在华盛顿的游美学务处惨遭枪杀,年仅43岁。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对薛葩和他们的六个孩子来说无疑犹如晴天霹雳,但薛葩“面对困难坚韧不拔,内心很强大”,林辰孙这样评价奶奶。
薛葩不得不将原居所卖出套现,购买了静安区赫德路(Hart Road,现常德路)的一套洋房。除一部分家属自住外,她把大部分房舍用来建立了黄氏女学(Wong’s Academy for Girls,也有称“黄氏女塾”“黄氏学社附小”等),继续丈夫的遗志,大力推动教育事业。这所学校被学者赞誉为“美式现代教育的试验场”。
张爱玲胞弟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一书中披露,原本父亲在家里请了私塾先生教学,但母亲坚决要送姊姊去黄氏小学插班入学六年级;而“爱玲”这个名字也是为了在读黄氏小学时可以叫得响而仓促根据英文名Eileen音译而得。
据祝淳翔的考证,张子静所言“黄氏小学”正是薛葩创办的黄氏女学。他认为:虽然张爱玲只在这里读了一年,但黄氏小学是她就读的第一所学校,是她西式教育启蒙的起点,对其一生的思想和文学创作有很大的影响。
1928年《图画时报》第472期刊登了黄氏女学创办人薛葩、黄倩仪、黄倩鸿三人合影。有学者认为她们三人正是张爱玲《小团圆》里刘氏女学母女三人的原型。
五四运动后,上海妇女会“鉴于国民教育之不可缓,遂兼谋义务学校之推广……讫民国十五六年时,犹有三校,一在宝山路,一在赫德路,一在荆州路,颇有实际力量也”。祝淳翔指出,赫德路上的义务学校也就是黄氏女学,他认为薛葩创办学校,“除了纪念丈夫,也含有践行和普及妇女义务教育的目的”。
黄门女将不一般
在自己子女的教育上,薛葩也相当重视,她的孩子们都有国外留学的经历。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两个女儿回国后,都曾在黄氏女校任教,成了她的左膀右臂。
三女黄倩仪(Dorothy Wong,1901-1992)曾受益于庚款留学项目,是1921年赴美的一批十人之一,她曾就读于特拉华大学、芝加哥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1928年她与哈佛商学院高材生余应杰(Fisher Yu)结婚,回国后在母亲开办的学校教授英语并担任校长。
1929年1月8日《申报》的一篇报道记录了作为校长的黄倩仪在黄氏女学举办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孟禄(Paul Monroe)欢迎会的盛况:
黄校长请孟禄博士及来宾入座后,音乐教员某女士偕学生数十人入场,齐唱欢迎歌,还以钢琴助兴,表演舞蹈。博士笑容可掬,极表赞美。表演后,黄校长首先起立,致欢迎词。博士答词云:今天能够到这黄氏女塾,看见很好的成绩,心中非常高兴。这次到中国来,感到中国教育与一年前相比,有惊人的进步。
作为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董事会副主席,孟禄曾十多次来华,对促进中国教育理论与实践的发展产生过深远影响。他认为“美国对中国极大的贡献,就是为中国造就各种人才,希望中国从此以后,能从建设的路上,多多的去走”,并勉励与会者“能在自己事业上努力做去,以其所学来救国”。
除了在学校管理上勇挑重任,黄倩仪对女青年会活动也十分上心。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军不断空袭上海,有些人觉得应该关闭女青年会,但身为董事的黄倩仪不但没有退缩,反而觉得社会更需要女青的服务,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她想方设法筹得巨款并于1935年以廉价租金租下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一幢原本用作殡仪馆的大楼,建立新的女青总部。在黄倩仪的领导下,女青得到了新生。
黄家四千金及其夫婿,1939年摄于国际饭店。前排从左至右:黄倩鸿、黄倩英、黄倩仪、黄倩君;后排从左至右:郭德华、林凤岐、余英杰、卢寿联。
薛葩四女黄倩鸿(Grace Wong,1903-1992)在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曾代表中西女塾出席上海学生联合会会议,中西毕业后到波士顿新英格兰音乐学院及欧柏林大学深造,回国后在黄氏女学教授音乐、钢琴,分管学校的艺术项目。
1925年6月5日的《波士顿旅行者报》(Boston Traveler)刊登了中国学生音乐俱乐部的合影,报道称衣着时髦的中国学生改变了美国人对中国人的刻板印象,他们对美国音乐的改编和演绎让人耳目一新。下图左一为黄倩鸿。(图片由郭颖颐友情提供)
她的丈夫郭德华(T. W. Kwok)是民国政府外交系统高官,曾在宋子文手下做事,颇得宋欣赏。1929年蒋介石和宋美龄在上海大华饭店举办婚礼,郭德华任礼宾司长,黄倩鸿则做钢琴演奏。
黄倩鸿的儿子郭颖颐介绍说母亲弹得一手好琴,在美国留学期间曾担任波士顿中国学生音乐社团(Boston Chinese Students’ Music Circle)主席,回国后继续发展音乐事业,经常组织和协助举办各种音乐会、歌剧表演等活动,还时常亲自上台表演,受到了观众和媒体的一致好评。
英文媒体刊登的黄倩鸿照片及其演奏活动信息。(图片由郭颖颐友情提供)
薛葩和她的女儿们所处的时代爆发了两次世界大战,作为动荡社会里中国进步女性的代表,她们完美诠释了“奇葩”的本意,不畏世俗挑战、勇于追求理想,活出了各自的精彩人生。作为中美教育合作的受益者,她们又将所学反哺社会,为培养更多优秀女青年做出了弥足珍贵的贡献。
资料来源:
《东成西就:七个华人基督教家族与中西交流百年》,作者:罗元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2014年5月
《1914年清华学校首批留美专科女生考略》,作者:王晓慧,《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4卷第3期
《1949年前清华大学资助留学生类型考察》,作者:金富军,《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1月
《黄氏小学:张爱玲的西式教育启蒙》,作者:祝淳翔,《档案春秋》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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