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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出租车的父亲感染新冠病毒去世后,刚康复的她等母亲出院

澎湃新闻记者 朱轩
2020-03-12 19:4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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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可能是开出租车时感染的。

为了多赚点钱养家,还房贷、还两个孩子的助学贷款,小枫(化名)的父亲在武汉从开白班出租车,换到开夜班出租:傍晚出车,凌晨回家,眼睛总带着黑眼圈。

1月20日之前,还没人说新冠病毒会“人传人”,父亲像往常一样没戴口罩就出车。

20日晚上10点,放寒假在家的小枫接到父亲的电话:他发烧了,想回来休息。

46岁的父亲人生最后19天辗转三个地方:一个个亲人陆续感染的家、闲置又重启的武钢二院传染病房、当时人满为患的武汉协和医院发热门诊。

小枫在医院大厅里下跪求救当晚,他们等来了病床。“有病人去世,有个床位空出来了。”但父亲没能熬过来。

父亲去世那天,母亲也被确诊新冠肺炎,尔后是她。

父亲凌晨三点打来电话求助

小枫说,2019年,父亲出车超过320天,每天开车12个小时以上。别人劝他不要那么拼命,他说,趁这几年多赚一点,让家里人有个依靠。

2020年1月5日,是小枫22岁的生日。她给父亲买了一件袄子,却惹得他不高兴,怪她乱花钱。小枫知道父亲节省,平时从来不会主动给他自己买新衣服。“他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几天后,父亲有些小炫耀地穿着她买的新袄子出门了。他没戴口罩。

家里人起初都以为父亲只是普通感冒。“不会被我们撞上吧!”

吃了一点感冒药,吞了颗糖,第二天,父亲很快退了烧。但他不想吃饭,气喘,米饭和菜都吃不下,只能喝一点粥。

1月23日,武汉封城。新冠肺炎的信息越来越多。小枫一家有意识地和父亲分餐、隔离,母亲贴身照顾。新年,家里氛围有些沉重。

26日凌晨,父亲再次发热,身上很烫,他们赶忙去了社区门诊检查。医生说,父亲高度疑似感染新冠肺炎,要尽快治疗。但当时汉口区域能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都已爆满。

凌晨三点,他们被送到20多公里外的青山区武钢二院。武钢二院传染病大楼闲置已久,是在这次疫情暴发后被重新启用的。小枫本打算让父亲先做个CT检查,但没想到父亲直接被收入了医院传染病房,连检查都没做。初期,因为医院物资匮乏,他们期望的检查和治疗迟迟没实现。

父亲告诉小枫,病房里的患者没有检查和分类,他们能得到的“治疗”仅仅是医护人员用水银体温计量量体温。挨了几天后,也只有一天一包的莲花清瘟冲剂分发下来,更不用提吸氧和做CT。

父亲很恐慌,想做检查。小枫求助于社区工作人员,并联系其他医院,发现所有医院都满了,转院困难。

29日,医院开始安排父亲做核酸检测,但要等。小枫担心父亲被交叉感染,想在检测前,把父亲接回家隔离。下午4点,她来到医院门口等待。她看到了一门之隔的父亲,但由于医院规定变动,她还是没能把父亲接出来。等了将近4个小时后,小枫只能回家。

入院一周后,医院设施逐步跟上,父亲开始吸氧、输液并退烧。“我以为他要好起来了,但他喘得更厉害了。”

2月3日凌晨三点,父亲给小枫连续打来4个电话,小枫在沉睡中,都没有接到。电话都是60秒后才挂断的。稍后,家人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他说,腿很疼,特别疼。”

小枫无法想象父亲有多痛苦,才会在凌晨给家人打电话求助。她很无助,只能安慰父亲相信医生。

她后来才知道,父亲腿疼,是因为新冠病毒引发心肌炎,导致心脏供血不足,后续引发脑栓塞和腿部栓塞。

“有人去世,空出来一张床”

三天后,2月6日早晨,小枫接到武钢二院的电话:父亲休克了,必须转院,做栓塞治疗手术。

她随即联系救护车带父亲转到武汉市协和医院。当时,协和医院发热门诊和隔离病房的新冠肺炎患者已满,一楼输液大厅里也全是人。“有人正输着液,一口气没喘上来就去世了,整个大厅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小枫在急诊科和发热门诊之间来回跑:父亲发过烧,要先去发热门诊排队,确认是否感染新冠肺炎后,才能继续走流程;但发热门诊没办法做CT,又让她去急诊科。

当天武汉下着雨,天色越来越暗。她用医院的可移动床,把父亲从发热门诊推到急诊,又从急诊推到发热门诊。路不长,但格外艰难。她怕父亲淋雨,拿了个袋子给他罩着。

来回几趟,小枫仍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她有些绷不住,跪在医院发热门诊大厅里求救。

当晚,他们等来了床位。

医院的护士告诉小枫,“发热门诊4楼有病人去世,有个床位空出来了。”小枫的父亲被收进病房。同时,医生告诉她,父亲病情严重,随时可能离世。

“有种无力回天的感觉。”小枫说。她心里清楚,现实情况摆在这,哭闹没用。

她很快又忙碌了起来。她要帮父亲拿药、做检查、输液和结账。夜里,她就在父亲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她说,她不敢睡觉。

不久后,父亲确诊新冠肺炎。

“你一定要坚持,要熬过去......”小枫不断对父亲说话。虽然她知道,父亲处在休克状态,听不见。

她给亲戚们打电话,想让他们来看父亲最后一眼。

但亲戚们说,来不了,他们也怕被感染,只能在电话里哭。

小枫没有听完他们的安慰,挂断了电话。

那段时间,她打了、也接了很多电话,身心俱疲。

小枫说,父亲是个宁愿自己吃点亏,也要帮别人的人。他们家不富裕,但看到觉得可怜的人,父亲都会捐款。

“医生让我随时做好爸爸心跳骤停的准备。”不愿让父亲离开的小枫2月8日凌晨5点通过网络向社会公开求助,希望能救父亲一命。她的求助获网络大V转发。但当天上午10点,父亲还是在医院去世。

家人接连感染,怕把母亲也拖成重症

小枫的母亲于1月29日出现咳嗽、喘气等症状,之后便居家隔离。

2月3日,父亲腿部栓塞,母亲的症状也加重了,甚至喝的药、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小枫带她去社区门诊检查,检查结果显示“肺部感染”,高度疑似新冠肺炎。

她想让母亲尽快住院治疗,但还有两道关:定点医院拍CT和做核酸检测。

一番周折,母亲做上了CT,结果显示“双肺感染”,然而核酸检测这一关却迟迟未过。

当时,武汉实施社区网格化管理,核酸的名额需要排队。他们要将信息上报街道,街道再上报到防疫指挥部,但小枫等不起了。“我怕我妈也拖成爸爸那样的重症。”

社区工作人员告诉小枫,“小区30多个人都是疑似感染,都在排队。”工作人员可怜她,安慰她,却也无能为力。无奈之下,小枫母亲只能暂时前往江岸区金山大道的酒店隔离。

入住隔离酒店的第二天,母亲已意识模糊。小枫慌了,开始不停地联系同学、老师和朋友;她看着父亲,再想着母亲,十分绝望,只能不断打电话、填表格求助。

“武汉市第六医院,满了;湖北三医院,满了;长航医院,要通过社区;武汉八医院,要通过社区......”小枫的同学把所有定点医院公开或私人的电话都打了个遍。当天下午,他们辗转对接上了武汉市汉口医院,小枫带着母亲立即前往。

汉口医院依旧没有床位。

那天很冷,母亲的血氧饱和度低至77%,人无法动弹。她买了个氧气袋给母亲吸氧,坐在旁边照顾她,一夜未眠。输液大厅尽是和他们一样不敢回家的病人,抱着被子、带着生活用品。

晚上,小枫也做了CT检测,同样显示肺部有感染。

 
小枫带着母亲去汉口医院等床位。

“(我们)哪里也不去了,最起码输液大厅还能让母亲打上点滴。”小枫说。当时她的身体也差不多到了极限,只是在硬撑着,陪母亲等床位。她几乎好几天没有进食,只吃了一桶泡面。她拿了一些面包给母亲吃,自己却不怎么吃得下,有时太饿了,就迅速往嘴里塞几口,怕食物暴露在空气里。

肺部感染,加上营养不良,小枫开始走路不稳,头晕并且发烧。医生建议她先回家,之后再住院治疗。

两天后,她们终于等来了床位。当时新冠肺炎的确诊标准已松动。《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五版)》2月5日将“疑似病例具有肺炎影像学特征者”作为湖北省临床诊断病例标准。这提示湖北地区新型冠状病毒诊断不再依赖核酸检测结果。

母亲躺上病床,同时也被下了病危通知。但小枫知道,母亲有医护人员救助了,她接下来要做的,是救自己。

不敢吸氧,怕离不开

小枫回到家中,咳嗽、喘气的愈加明显,几乎跟父母的症状相同。

2月11日,她排上了核酸检测,几天后被确诊为新冠肺炎。

当时母亲也已确诊,她没敢说,父亲已经离开。母亲问起她,“你爸爸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呢?”她总是回答,“爸爸很好,在恢复了,可能是手机没电......”

小枫很清楚,母亲身体不好,又一直被父亲保护得太好。在小枫上大学之前,她一直是家庭主妇,后来为了补贴家用,才在附近社区找了份工作。她说。母亲像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孩”,她的病情尚未好转,承受不了更多的打击。

2月12日,小枫住上了院。

刚到医院时,小枫连说话都吃力,胸口发闷。她发着烧,咳嗽了一宿。

第二天,她烧退了,但仍然咳嗽,还出现过呼吸困难。小枫不想吸氧。“医生让我吸氧,我说我扛得住,我吃药就行,我怕吸了之后就离不开氧气了。”

一天早上醒来,她感觉心脏跳得特别快,“我跑800米也没那么快”,频率一直上升,吓坏了医护人员。医生说,有年轻人就是在去洗手间的路上心跳骤停的。她不停喝水,调整情绪,最后心跳竟平复了。

小枫的同学组成了15人的“后援团”,来帮助她。

一位来自浙江安吉的志愿者也一直在为他们一家送物资。他在给小枫的卡片上写下:别害怕孤单,全世界都在爱你,希望下一次见到的花,是一起去看武汉的樱花。

两次核酸检测均显示为阴性后,小枫于3月3日出院。她说,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面对:等母亲康复,带母亲回家;等疫情结束,料理父亲的后事,迎接漫长的生活。

    责任编辑:王选辉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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