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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家的贪、嗔、痴

2020-03-05 16: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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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

 

毛静 著

编这本小书,见证三十位书痴的人生,时而抚掌开怀,时而扼腕叹息。本书虽聚焦江西一隅,但却不乏如李盛铎、刘廷琛、胡思敬、汪辟疆、陈寅恪、龙榆生这样声名远扬的大家。为书中之人痴迷,也禁不住从每个细节上为它倾注更多心思。作者毛静老师既是古籍研究专家,又是编辑同行,我们通过电话、微信围绕这本书的讨论、设计,常至深夜。

做书辛劳,却也有抵不住的乐趣,尤其是遇到一位默契同步的作者。就拿封面这张小图来说,此前换过数十种方案,两人总不满意。正巧毛老师主持开发、出版的江西浒湾木刻项目,他发现一图,发来给我,我一眼相中。

 

装帧方式原计划用锁线胶订露脊形式,参考了市面上所有形式的做法后,取长避短,最后加包了牛津皮纸,封面部分折进印张之间。

 

不想单调,便求毛老师寻一枚合适的印章放上。毛老师心领神会,发来一枚“有钱都购书”,简直就是神来之笔。

 

如此想来,写书、做书、藏书之人,怕是都脱不了痴迷劲儿的。中国私家藏书始于何时,尚没有确切说法。韦力先生根据他的访寻经历,将这一起点追溯至秦代的二酉洞。千百年来,爱书藏书之人前赴后继,聚书、抄书、校书、刻书、辑书、编目、题识,乐此不疲,如痴如醉。

佛法说“三毒者,贪嗔痴也”,藏书之人在书海中沉浮,染此三毒,却未然不能修得清静自在之心。换句通俗的话来说,便是“病却快乐着”。《近代江西藏书三十家》收录了30位近代江西籍藏书家的轶事,不妨略摘一二,供大家赏(kan)读(bing)。(文/陈佳)

看到好书就想买,买到家徒四壁者有之

蓝钰就写过一首《买书》的诗,把藏书家常恨囊中羞涩,买书导致屋灶悬绝的窘境描摹得入木三分:

 

百城坐拥日多暇,踵门书画争求贳。

主人发箧富金钱,那计盈千索高价。

求财不得从借观,云烟附向眼中化。

鱼熊自古难兼得,旧籍但求充插架。

有时獭祭供不能,每苦一瓻无可借。

锱铢累积略搜求,旁观窃笑妻孥骂。

饥不可食寒难衣,见之色舞眉为飞。

入有限财何虚掷,坐使家人长冻饥。

耳中窃窃闻私议,嗜好酸咸与俗违。

故纸倘往堕秦劫,应拾欲焚所未灰。

笑骂由人私自怪,老来生活蠹鱼痴。

胸中成癖甚武库,至好不与年俱衰。

但恨输人强有力,蜀非敢望陇何得。

每逢佳节重摩挲,羞涩囊钱坐叹息。

减产收书愧昔贤。我终不敢议田宅。

苦教两念中萦纡,取之不能弃可惜。

(页135)

蓝钰《负笈砚斋文稿》

看到好书就想要,行不义之举者亦有之

其实潜楼还有一份秘藏,就是藏有少量敦煌出来的唐人写经,据说也是当初与李盛铎、方尔谦和何彦昇一起截留的敦煌解京之物。

早在1909年9月4日,时任京师大学堂总监督的刘廷琛曾出席六国饭店的一次宴会,京师学界招待弄走敦煌经卷最多的伯希和,从而成为最早一批知晓敦煌发现遗书消息的中国学者。罗振玉恳请陕甘总督丰城人毛庆蕃帮忙,请他无论如何,赶紧从王圆箓道士手中将全部剩余经卷收购送京。

毛与罗为姻亲,所以很快办理,并着敦煌知县何彦昇亲自押送。但是,何氏是李盛铎的亲家,而刘廷琛与李盛铎不但是九江同乡,而且是通家之好,刘的妹妹就嫁给了李的兄弟李盛锦,所以这是一件典型的“家族式腐败”的“窝案”。事后,罗振玉曾撰文披露这几位藏书家的不光彩行为:

江西李君与某同乡,乃先截留于其寓斋,以三日夕之力,邀其友刘君、婿何君及扬州方君,择其尤者二三百卷,而以其余归部。李君者富藏书,故选择尤精,半以贻其婿,秘不示人;方君则选唐经生书迹之精者,时时截取数十行鬻诸市。

因为来路不正,所以潜楼的敦煌写经讳莫如深,即使家人也不得窥其全豹。潜楼另外藏有一定数量的书画,仅清代嘉道时期著名的吏才兼书画家南昌万承纪(廉山)的画作就有十六幅之多。(页180)

怨怪自身境遇者有之

在为欧阳武抄写的诗集后面,宋育德写了一段不太引人注意的跋文,就事论事之余,倒是能看出他想潜心藏书校书,却为时务所困的矛盾心态,真是“灭山中贼易,灭心中贼难”:

余性懒散,久居人海,酬接稍繁,读书抚帖,率无恒课,颇用自疚。壬戌冬,以足疾杜门枯坐,晏息弥苦,心神无所寄托,因检吴刻《龚定庵词》手钞一过……古之好写书者夥矣,至若为友写诗,乃种因于病足,似尚未之前闻。脱余不病足,或竟不写龚词,此役当无由自效,人事倚伏,参伍错综,不可究极,宁独此役为然!(页206)

 

宋育德从熊罗宿处借抄并请欧阳成校正的
《柳集点勘》

唯恐子孙毁弃藏书者亦有之

晚年的朱舲可以在古欢斋中与古人对话,但他却同样面临古人不能保聚藏书的“老大难”问题。他曾忧心忡忡地说:“迄今俄顷,行年八十,积卷近万……恐后之子孙,无有欢于古者,不知宝护,任一生精力所聚,鼠拖蚁蚀,以致简断编残。更有不肖,换米易薪,至此更不堪设想矣。”

他担心子孙“无读书气骨,兼有福分,虽看亦不知爱惜,必至油污尘封,断头绝尾,并不知有易得不易得者也,非读书也,是耗斁也,此等子孙,甚痛恨,千万痛恨!”朱舲对天一阁、传是楼、云林阁、爱日精庐等江浙藏书楼的结局了然于胸,于是他订立一个遗嘱式的规矩:

入此室处,不出户庭。虽至戚好友,概以“荆州”为鉴。并汝等亦不得以我所买者,妄行割裂,瓜分豆剖。如有不体我意,不遵我命者,即以忤逆不孝论,请族尊师闻官惩治。则子孙虽无有与为欢者,而古人自为之欢,得以长聚勿散,是则舲千万顿首叮咛于百岁后郡县老公祖父母者也。(页31)

为书痴心,孑然一身者有之

张劼的生活简单却有规律:每天下午放学就往南昌的旧书一条街的戊子牌、磨子巷走,从扫叶山房、点石斋、石渠阁到文翰阁等旧书店,每天都要巡视一遍,看看有没有新收进来的古籍可供采买。除了过年,不论风雨,张劼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巡书”。

另外,他还定期收到南、北二京及上海等地书肆寄来的书目,一些善本及大部头的书,大多从这一渠道获得,因此张劼的藏书越来越多,而生活方面仍俭于自奉,每天只是一些豆腐青菜、咸菜稀饭,他平常不吸烟、不喝酒,只喝点香片茶。

据他的学生回忆,在印象中,他永远只穿一套衣服,即学校发的黑制服,顶多天冷加上一件旧大衣,雨天穿长筒皮鞋,每个月工资七八十元,除了十元供自己和母亲生活费用外,全部贴在书上了。(页309)

为书痴心,鞠躬尽瘁者亦有之

熊罗宿一生贫困,能聚书至两万卷,颇属不易。只是因为他醉心研究与藏书看似并无关系的明堂制度,为此倾注了大量心血去研治,最终妨碍了他取得更大的成就。伦明的《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之《熊罗宿》诗就说:“毕生绝学考明堂,是否平方误立方。学就屠龙时已晚,众书端为一书亡。”

说起具体的情节,伦明既为熊罗宿全力以赴想影印古籍嘉惠士林而感动,又为他不谙工艺、盲目上马和书生气十足导致事业失败而惋惜,颇有为后来者取为殷鉴的意思:

丰城熊译元先生罗宿,为皮鹿门入室弟子。曾作《明堂说考误》,寻又以为非是。精研数十年,用算法制成小木块,以验其制。游沈阳,适遇拆城,谛视半日,因悟城制。又闭户覃思积年,绘出总分图一百余幅,每用附以详说,观者仍不易解也。余拟集同人请先生登坛讲解,先生允之。未几病作,遂不起。盖心血已为明堂呕尽矣。或云先生所绘图,合平体,不合立体,未审然否?

先生精鉴别,兼工心计,积书甚富。余所知卖出之值,已逾数万金。晚岁于故都设丰记书庄,又影印《旧五代史》、岳刻《五经》,俱获利。而败于《江氏音学十书》。盖印此书时,因图雇工购料之便,移家上海。又欲究求一更精更捷之新法,诸工人皆待先生指挥,而先生午夜读书,至翌日午始起床,工人上半日皆不事事。又以款不足,奔走筹措,常数月不归,数月中,工人俱无所事事。数年书未印成,又须退回购预约者之原值,所借款皆出重息,遂至破产。

先生未设肆前二年,居故都研求,得一新法,系用影片粘钢版上,以某项药水浸之,取出如字刻木上。据云较石印工省,而先生是时境已大窘,不得一试。方研求之际,助之者有书庄伙计黄玉,玉能传其法,亦无有试之者。先生殁后,遗稿并仅存之书,归南昌图书馆,尚得值三千金。(页173)

 

熊罗宿藏明李廷谟《白云窗草》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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