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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此时,此地——探访朱光潜的美学历程
朱光潜早年曾出版过《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是当时最流行的书籍之一。过了不久,1936年初,朱光潜在写《文艺心理学》等专著之余,又写出一部亲切自然的《谈美》小册子。书店在出版时,将《谈美》封面附注上“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字样。书出版之后,立即受到广泛欢迎。
不久,上海书摊上便出现一本署名“朱光潸”,题目为“致青年”的书。书名接近,姓名几乎难辨不说,该书竟也有一个副题“给青年的十三封信”,与朱光潜的著作副题只少一个“第”字,打眼看去,没有什么分别;封面设计也追踪摹形:书名字形,位置相仿,连一些直线中间嵌一些星星都一样,所以,一位朋友寄这本书给朱光潜后,连朱光潜本人也以为是自己的作品。
待看清楚后,朱光潜先生提笔给这位“朱光潸”写了一封信:“光潸先生,我不认识你,但是你的面貌、言动、姿态、性格等等,为了以上所说的一点偶然的因缘,引动了我很大的好奇心……不认识你而写信给你,似乎有些唐突,请你记得我是你的一个读者。如果这个资格不够,那只得怪你姓朱名光潸,而又写《给青年的十三封信》了!”
在这封信中,朱光潜将自己写《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时的情形略做回溯,认为当时“稚气和愚”,但因坦坦白白流露,才得到青年的喜爱。这话的潜台词,大约是告诉那位“朱光潸”,人得“坦坦白白”“老老实实”做人,否则就算一时得逞,时间长久也难免被人戳穿,落得个不道德名。这封信的落款也颇有意思:“几乎和你同姓同名的朋友。”信当然无法寄出,只好在《申报》上发表,一时传为趣闻。
终于受了它的洗礼
朱光潜的父亲朱子香,是乡村私塾先生,颇有学识。朱光潜少年在父亲的督促下读私塾,15岁上孔城高小,半年后升入桐城中学。在桐中,他弃时文而从古文,受国文教师潘季野熏陶而对中国旧诗产生浓厚兴趣。后来,他考取了北洋政府教育部派送生,到英国人办的香港大学学教育。
入校不久,国内爆发五四运动,朱光潜在《新青年》杂志上看到胡适提倡白话文的文章,深受震撼,毅然放弃古文和文言,改写白话文,后用白话文发表美学处女作《无言之美》。这种转变,使来自桐城且写得一手好古文的朱光潜,经历了痛苦的内心冲突。起初,他难以忍受桐城派被妖魔化;经过一番比较和思索之后,逐渐认识到“新文化运动是必需的”,最后“终于受了它的洗礼”。
大学毕业后,经同班好友高觉敷介绍,他结识吴淞中国公学校长张东荪,并应邀于1922年夏到该校中学部教英文,兼校刊《旬刊》主编。江浙战争中吴淞中国公学关闭,朱光潜又由朋友夏丏尊介绍,到浙江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教英文,结识匡互生、朱自清、丰子恺等人。不久匡互生不满春晖中学校长的专制作风,建议改革未被采纳,遂辞去教务主任职。朱光潜同情他,一起断然离开春晖中学赴上海谋生。
1925年夏,朱光潜进入英国爱丁堡大学,选修英国文学、哲学、心理学、欧洲古代史和艺术史,毕业后转入伦敦大学,同时又在法国巴黎大学注册听讲。英法留学8年中,朱光潜先后获英国文学硕士和法国国家博士学位。由于官费经常不发,经济拮据,他只得边听课、边阅读、边写作,靠稿费维持生活。朱光潜先后替开明书店的《一般》和后来的《中学生》写稿,曾集结成册,也便是后来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自由生发,自由讨论
回国前,朱光潜经高师同班好友徐中舒介绍给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胡适,后被委聘北大西语系教授。除讲授西方名著选读和文学批评史外,朱光潜还在北大中文系和清华大学中文系研究班开过“文艺心理学”和“诗论”课,后又应留法老友徐悲鸿之约到中央艺术学院讲了一年“文艺心理学”。
当时正逢“京派”(多是文艺界旧知识分子)和“海派”(主要指“左联”)对垒。朱光潜由胡适约到北大,自然就成了京派人物。京派“新月”时期最盛,诗人徐志摩死于飞机失事后日渐衰落,胡适、杨振声等人想重振京派,由朱光潜、杨振声、沈从文、周作人、俞平伯、朱自清、林徽因等人组成编委会,筹办《文学杂志》(月刊,商务印书馆出版),朱光潜任主编。
《文学杂志》第一卷
朱光潜的美学、文艺学思想以人文主义为核心,结合现代心理学,将现代人文主义心理学的美学思想运用于文学研究。在康德开始的近代美学研究后,朱光潜将“审美同情”与“道德同情”的质的区分做出揭示,指出审美同情消除主客体之间的界限,“把一瞬间的经验从生活中孤立出来,主体‘迷失’在客体中”,也就排除了理性在审美同情中的地位。
朱光潜对文学更直接鲜明的态度,在《文学杂志》发刊词《我对本刊的希望》中清晰表露,他提倡“自由生发,自由讨论”,“不希望某一种特殊趣味或风格成为‘正统’”,“殊途同归地替中国新文艺开发出一个泱泱大国”。他以一种独立自由的学者的姿态,抗衡着包括左翼文艺在内的占主流地位的文艺潮流。
此身,此时,此地
朱光潜一生曾三立座右铭,给人们留下了悠长的思索。第一次是在香港大学教育系求学时,他以“恒,恬,诚,勇”这4个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恒”是指恒心,即无论做人做事,都要持之以恒、百折不挠;“恬”是指恬淡、简朴、克己持重,不追求物质上的享受;“诚”是指诚实、诚恳,襟怀坦白,心如明镜,不自欺,不欺人;“勇”则是指勇气、志气、勇往直前的进取精神。这四个字贯穿了朱光潜的一生,他曾说:“这四个字我终生恪守不渝。”
第二次是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学习时,兴趣广泛的朱光潜经过比较和思索,发现美学是文学、心理学和哲学的共同联络线索,于是把研究美学作为自己终生奋斗的事业。当时,他的指导老师、著名的康德专家史密斯教授竭力反对:“美学是一个泥潭,玄得很。”朱光潜认真思索后,依然决定迎着困难上,给自己立下这样一条座右铭:“走抵抗力最大的路!”从此,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美学研究中,终于写出了《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变态心理学》等具有开创意义的论著。
第三次是在20世纪30年代,学有所成后的朱光潜,为自己郑重写下6个字“此身,此时,此地”。“此身”,是说凡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决不推诿给别人;“此时”,是指凡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决不推延到将来;“此地”,是说凡此地(地位、环境)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决不等待想象中更好的境地。在这条座右铭的激励下,朱光潜先生不断地给自己树立新的奋斗目标,在他80多岁时,依然信心十足地承担起艰深的维柯《新科学》的翻译任务。
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1949年初,国民党当局派专机接知名人士去台湾,名单上胡适居首,朱光潜列名第三。这时袁翰青教授受地下党的重托,挽留他熟悉的文化人不要离开北平。朱光潜毅然决定留下,在那段改天换地的日子里,他曾兴奋地说:“我像离家的孤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恢复了青春。”
1957年,大陆开始了历时6年之久的美学大讨论。朱光潜积极投入到这场原本起自对他过去的美学思想“批判”的论争,既不隐瞒或回避自己过去的美学观点,也不轻易接纳他认为不正确的批判。后来,这次讨论发表的文章辑成6册《美学问题讨论集》,朱光潜发表的论争文章另辑成《美学批判论文集》,均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这场美学大讨论,促使朱光潜开始认真钻研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在年近60岁时,他还挤出时间攻读俄文,并达到能阅读和翻译的程度。他曾精选几本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来摸索,译文看不懂时就对照英、法、德、俄4种文字的版本去琢磨原文的准确含义,对中译文的错误或欠妥处做了笔记,后写了《建议的校改译文》。1963年,倾注了他多年研究成果、全面系统阐述西方美学思想发展的专著《西方美学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它代表了当时中国对西方美学研究的学术水准。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朱光潜重振精神,积极翻译名著,撰写文稿,先后出版了《谈美书简》和《美学拾穗集》。1983年3月,朱光潜应邀去香港中文大学主讲“钱宾四(钱穆)先生学术文化讲座”,一开始他就声明自己的身份:“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这是他对自己后半生的庄严评价。
1984年夏,朱光潜由于多年工作过于疲累,患疲劳综合征,出现脑血栓。1986年3月6日,朱光潜在北京病逝,终年89岁。在他逝世的前3天,他神志稍许清醒,趁家人不防,竟艰难地沿梯独自悄悄向楼上书房爬去。家人发现,急来劝阻,他嗫嚅地说,要赶在死前把《新科学》的注释部分完成。这位饱经世事沧桑的美学大师,践行了他“此身,此时,此地”的人生准则和学术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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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大师巨匠》,图片来源于网络。
【关于本书】
《大师巨匠》分为上下两册,用风气之先、家国情怀、文化基座、学术昆仑、狂狷名士、人间性灵、思想行者、人文典范、科学高峰和美的世界十个关键词,试图还原一个个重要的时刻与场景,刻画了百年来近百位大师们各自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文化品格,忠实讲述了他们的伟大与崇高,描绘了一轴无比辉煌的大师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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