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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大教授带学生偷师福建农民15年,获国际最高奖
原创:一条
福建土楼,这种“中国最特别的民居”,
许多因为不再适合当下人们的生活需求,
正面临着被荒弃、被损毁的严峻现状。
2019年的夏天,
香港大学建筑学院的副教授林君翰,
带着学生和工匠们
对福建龙岩适中镇蓝田村的两座土楼,
做了个“小改造”:
装进“大喇叭”楼梯的裕庆楼他们在一栋土楼里拆掉了一扇窗,
装进去“大喇叭”一般的木楼梯;
另一座300年历史荒废已久的土楼里,
升起来一座12米的木塔。
竖起“塔”的镇春楼改造完成后,不仅村民和孩子们
都爱在这两座土楼里休息、玩耍,
还有外地的商人特意跑来看之后,
提议投资把土楼变成民宿、酒店。
而这两个用时不长、看似轻巧的土楼改造项目,
还在2019年被英国的老牌建筑杂志
The Architectural Review
评为“New Into Old改造佳作奖”。
林君翰与村民在裕庆楼中建筑师林君翰在台湾出生,美国长大,
虽然中文说不顺溜,
却已经扎根在中国乡村15年,
做了大大小小的项目:
“我喜欢看农民们怎么处理自己的小住所,
每个东西都是很实用,
很多东西都可以从农村学!”
嘉宾 林君翰 编辑 成卿
福建龙岩适中镇蓝田村林君翰改造的土楼,在福建龙岩市下属的适中镇蓝田村。龙岩地处福建的西部,蓝田村距离市中心也不过半小时的车程。第一天早上,我们与林君翰在他改造的裕德楼里见面,他提议先带我们一起去村里转转。
与周边的永定、南靖这些景区里保护完整的土楼群相比,蓝田村里的土楼发展显得极其“野生”:
土楼“淹没”在现代化的小楼中因为与市区交通的便捷,蓝田村里大多青壮年都出村工作,他们用从城市里迅速积累到的财富回到家乡,紧挨着土楼新修起许多钢筋混凝土的三四层现代小楼。
“罗马柱”、现代感十足的瓷砖墙面,与土楼质朴的夯土墙、因为风吹雨淋变歪斜的木窗,串联成了一个延绵的画面。
而整个村也因为新房子的修建,开始显得拥挤。
福建龙岩土楼群历史上的土楼
在福建这个多山、多丘陵的省份里,
今天依然有大大小小的土楼3000多个,
其中的46座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土楼并不是只有人们惯常以为的圆形,
而是有圆有方,充满了变化:
方形的五凤楼圆形的振成楼方形的五凤楼,脱胎于北方的四合院,
两侧的厢房及后方厅堂依次增高;
而振成楼,主楼是圆形,
左右两边又各有一个半月形的耳房;
甚至还有八角形、椭圆形等等奇特的造型。
在闽西、闽南一带沿着山路前行,
几何符号一般的土楼,
串联成一道壮观的“土楼长城”。
制图@星球研究所,依据@谢重光《客家、福佬源流与族群关系研究》
明清时期,土楼迅速发展和建造。
居住在闽西的客家人口激增,
从内陆向东扩张领地;
而以闽南话为特征的福佬人,
因受沿海倭寇侵扰而向西迁徙;
两大族群在闽中大山带的博平岭相遇,
视对方为贼寇,发生冲突。
再加上山岭地区不断出没野兽,
为了保护自己家园和领土的族群,
他们开始摸索可以满足聚居和防卫
两大需求的居住模式——
土楼便应运而生。
方形的镇春楼最先出现的就是方形土楼。
方形土楼四面的楼房高度相同,
外墙厚度1到2米,
厚实的墙壁保证楼内冬暖夏凉。
屋檐四角相连,
下层的房间要么没窗户,或者只是条窄缝儿,
从外部完全看不到楼里面的景象。
方形土楼,原型为和贵楼,制图@星球研究所,依据@黄汉民《福建土楼建筑》
整座楼如堡垒一般,
既可以抵御野兽或盗贼攻击,
还能防火抗震。
几十人到几百人聚居的整栋楼,
除唯一的院门和从前院进入土楼的大门外,
再也没有其他出口。
方形土楼剖面图,制图@星球研究所,依据@黄汉民《福建土楼建筑》
土楼内部按照竖直方向,
均等切割成一个个单元,
各门各户平均分配房间。
一个单元的一层到顶层房间住一户人家:
一层有客厅、厨房;
二、三层有储藏间、卧室,
顶层还会用于供奉祖先。
除去每个单元里自己上楼的小楼梯,
整个土楼还有公共的楼梯,
和可以环绕整层的通廊。
镇春楼里的两口水井中心庭院可以饲养家畜,
还有两眼公用的水井。
一旦遇外敌攻击,土楼关闭,
储备的物资可以维持整个宗族几百号人
数月之久的生活必需。
承启楼:里外共有四层圆形土楼嵌套组成圆楼的出现比方楼要晚一些,
圆楼全封闭围合,没有拐角,
一方面可以避免一个不安全因素——
拐角泥土粘合时间长久会出现裂缝;
另一方面,用简单的几何推导,
同样的周长,圆面积是正方形面积的1.273倍,
那么用相同量的建筑材料造土楼,
圆形土楼比方形能获得更多的院内空间。
英国科技史学家李约瑟在花了近50年时间撰著的
《中国科学技术史》里,
称土楼为“中国最特别的民居”。
然而随着近三四十年全中国的快速城市化,
作为中国农业文明居住遗产、
传承儒家集体生活理想的土楼,
面临了最严重的问题:
越来越少的人要在这里居住了,
大量的土楼被空置。
农民自发对土楼进行的“加建”改造镇春楼是距离蓝田村村口最近的一座土楼,在林君翰来到之前,已经荒废了许多年。
虽然历经300年,这座四层高的方形土楼,依旧结构完整、气概宏伟,称得上是村里的“土楼之王”。
镇春楼的前院在发展中修建出一大家族人看戏、娱乐的空间林君翰在镇春楼的前院,发现曾经的戏台留下的痕迹:
“这一侧是戏台,节日里家族请戏班子来演戏,那侧有屋顶的房间,给宗族的族长、长辈们落座看戏,小辈们散落坐在院子的各个角落。虽然最早土楼是提供防御的功能,可人们住在这里,逐渐发展出公共娱乐生活的需求,自己开始对土楼做改造,戏台就是这么产生的。”
裕德楼在近年被村里装修成了暑期夏令营几乎每座土楼身上,林君翰都发现了老百姓自己对土楼做出的改造。
蓝田村里的裕德楼,被村里改造成了一个暑期夏令营的学校。土楼的格局没有变,村民在土楼背后加建出卫生间和淋浴房,涂上类似夯土颜色的涂料,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龙岩古竹乡瑶下村圆形的东昌楼瑶下村的东昌楼,是一栋直径达60米的内通廊式圆形土楼,里头至今住着二十多户人家。
虽然还是历史上的居住方式,每户人家住一套垂直三层的单元,但单元窄小,私人厨房和厕所的缺失,大家便把楼中央的公共空间均等划分,对着自家的单元门,建起厨房和储物间;
东昌楼的一楼,居民们加建出一圈厨房、储物间再利用土楼外的场地,修上两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小楼,紧连上土楼里自家的单元,可以扩大卧室、增加厕所。
从形式上看,这些“私搭”的新空间延续了土楼的圆形形态,并不让人觉得是“乱建”。在功能上,这样的改造使个体家庭之间取得了平衡,避免了冲突。
林君翰在裕德楼前虽然是香港大学教授建筑设计的老师,林君翰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学生在大陆农村的村头田间看农民们的房子。从2011年起,他领着学生来福建看土楼,看完景区里的不满足,又在周边跑,寻找依旧有居民在其中生活的土楼。
两年前,蓝田村所在的适中镇镇政府与林君翰商量,是不是可以给土楼做一些设计改造,像附近许多景区周边的土楼一样,变成民宿吸引一些商机。
林君翰团队提出对土楼的墙体、地面、楼梯、拐角、屋顶、入口、窗户均可进行改造左:裕德楼楼梯模型右:镇春楼塔模型
林君翰提出了一个让常人看来“大开脑洞”、甚至算不上是改造的方案:不具体改变这些土楼里的居住环境,而是在每个土楼里,加一个木构件的“艺术装置”。
2019年的夏天,他带着四十个学生、自己长期合作的工匠团队,和蓝田村的村民们一起动工。
植入了“大楼梯”的裕德楼从狭小的窗户眼里安楼梯,
裕德楼变身全村的公共活动区
作为暑期夏令营学校的裕德楼,林君翰选择了土楼二层拐角上一间房间,把原先的窗户拆除,窗洞扩大,再用木头搭建出一个漏斗形的楼梯,一端插进这扇窗户,一端落在土楼的前院里。
房间里放上书和书架,将一个小型的公共图书馆引进学校,而新插入的楼梯台阶变成了阅览室。
从楼梯进入裕德楼里的图书馆当院子里有表演时,这里又变成了一个剧场的观众席。林君翰喜欢镇春楼里的戏台,把这样公共活动空间变了个方式,“挪”进了裕德楼。
台阶通向土楼的入口,只有不到一人高,走进的时候得留个神、弯一下腰。虽然给了土楼一个崭新的进入方式,他还想提醒人们一下,这里曾经是一个窄小的窗口。
漏斗形的楼梯建好后,暑期夏令营之外的日子里,村民们也都喜欢带着孩子来这。他们不再叫土楼的名字,直接唤它作“大喇叭”,小孩子们绕着“大喇叭”上上下下蹦跶、里里外外跑的时候,大人们就坐在台阶上闲话家常。
中庭造“高塔”的镇春楼在中庭里造“高塔”,
换个角度欣赏300年历史的土楼
在镇春楼的院子里,林君翰从一口水井的位置,修了一座“通天”的木塔。围绕着中心的粗柱子,螺旋上升的楼梯,延伸出坡道,与土楼二、三、四环廊相连。
到了塔的上层,每一步台阶都做得更高一些,引导大家可以在楼梯上坐下、环顾欣赏围绕自己的土楼。走上最后一级台阶,平视土楼屋瓦,仰头是广阔的蓝天,这种感受完全打破了土楼给人留下的封闭印象。
整个建造对原先的土楼改动极小,只是拆去了走廊上的几块栏杆,木塔的重量依靠塔中的粗柱支撑,对300年历史的土楼没有结构承重上的威胁。对待老房子的态度,林君翰觉得不应该把它们原封不动地保护起来,也不采用彻头彻尾大改造,而是做些“小动作”,就像给身体做针灸一样,以最小的力气达到最大的效果。
“不是把想法从外面强行带进来,而是出了模型和效果图后,每个村民都可以来看、来提意见,我们再一起调整。刺激村民们看到土楼改造的无限可能。”夏天的建造完成后,那年的十一黄金周,蓝田村的游客一下子比前一年多了7000多人。有人提议投资把镇春楼变成民宿酒店,林君翰挺开心有更多的人对这个空置已久的土楼有了兴趣。
林君翰给裕庆楼中的居民们解释土楼改造的可能性为下一栋土楼改造做准备
除了已经完成的裕德楼和镇春楼,林君翰对村里其他闲置的土楼,也都进行调研。
这一次再回到蓝田村,林君翰和适中镇的镇长在村里的另一座土楼——裕庆楼里待了好一会。裕庆楼里今天依旧住着11户老人家,入户的大门总是敞着,老人们在院里晒太阳、烧饭、闲话,看到镇长带着客人来,也是开心。
虽然语言沟通要靠着镇长的“翻译”,在裕庆楼里生活了七十年的大爷,领着林君翰去看正厅墙上的家族照片:每三年的春节,从裕庆楼里走出去、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儿女、孙辈们,都会回来,在楼前拍一张两三百人的合照。林君翰拿出图纸和模型,提出了对这些土楼的屋顶、墙体、楼梯等等的改造建议,给在土楼里住了一辈子的村民们解释这些模型是啥意思。“希望未来有一天,我们能一起在裕庆楼做些有趣的尝试。”
林君翰近年来在大陆农村研究的民居从左至右:陕西地坑院、贵州木房子、香格里拉民居
在美国长大的建筑师,
十五年里坚持向中国乡村学习
林君翰出生在台湾台中县的大甲镇,八岁的时候跟着父母移民美国。大学时他念的是医学,一直没对建筑产生过什么兴趣。
直到毕业前夕,他跟着建筑系的朋友,去上了一堂建筑课。课上教授放了一张“一个人站在地平线上”的照片,解析说:“这就是建筑。” 林君翰被这句话触动。在这之前,作为医学生的他,关心的是人的身体。这堂课后,他发现建筑讨论的不单单是空间或材料,而是如何具体地改变人的生活。
广东怀集县琴模村学校的操场看台相较于在城市里建大型建筑,林君翰喜欢在城市化发展迅猛的大陆农村,造些有趣的公共活动场所,找回曾经乡村生活里的集体记忆:
2006年在广东怀集县的琴模村造学校,他把教室隐藏在一片大操场和看台的下面;操场和看台不仅供孩子们用,还可以给村民们办新年活动、婚礼、葬礼等大型聚会;
湖南湘西昂洞村的卫生院2011年在湖南湘西的昂洞村造的乡村卫生院,他没装电梯,而是做了一条长长的盘旋式无障碍坡道。
不仅病人,马路对面老人院里的老人把这个坡道当做锻炼身体的步行道,连屋顶都成了村民打太极的聚集地。
金台村住宅,每一户都有屋顶农场金台村村民生活2017年底,林君翰为遭遇过地震、泥石流灾害的四川金台村建住宅,金台村处于旅游线路上,造好的22栋住宅除了每家每户有个屋顶农场,一楼的门前还有个半开放的空间可以用来开小商店。
“我喜欢看农民们怎么处理自己的小住所,他们的每个东西都是很实用。”他去陕西看地坑院,地下的夯土房冬暖夏凉、非常环保;去贵州看侗族、苗族的木房子,发现农民拆迁重建房子的办法十分省钱。
“很多东西都可以从农村学。所以我现在都后退一步,先了解农民的想法,再根据他们的想法去帮助扩展。”站在蓝田村土楼前的田埂上,一年有一大半时间待在农村的林君翰笑着说:“我爸爸当年努力读书,终于从农村跑到了城里生活,而我现在,又回来了。”
部分图片由城村架构提供
编辑 | 成卿原标题:《一个港大教授,带学生偷师福建农民15年,获国际最高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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