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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园路“小聋瓮”的人生马拉松

2020-03-01 19:5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原创老周望野眼老周望野眼

今天想到发这些图文，缘于一早起来观看东京马拉松的直播。因为疫情的影响，今年的东京马拉松取消了大众组，原有3万8千名选手报名参赛，现在只剩下两百多名精英跑者，而且赛事组织者不提倡观众上街观看。原以为会看到整座东京城空城为两百名跑者服务的奇观，但比赛真正开始后才发现，原来和普通的马拉松比赛没有太大区别，非要说有什么特殊，就是观众大多戴了口罩。尽管大众跑者不能参赛，但东京马拉松赛有一个内容不可或缺：18名残疾选手还是出现在了参赛名单之中。每次看到残疾运动员我内心都不能平静，他们是真正的强者。所以我找出一篇几年前写的旧文，说一说民国时代中国上海愚园路的一位残疾运动员，以及他的人生奋斗。

参加东京马拉松的残疾运动员

长宁在上海是卧虎藏龙之地，尤其愚园路一带，几乎每一条街巷、每一家门洞都有故事。比如愚园路1032弄的“岐山村”，弄口看看不起眼，弄堂里却很深，曲曲弯弯可以通到长宁路、江苏路。“岐山村”住过的名人众多，如钱学森、施蛰存、杜重远、祝希娟等。香港演艺界著名主持人“肥肥”沈殿霞也是这条弄堂里出来的。住户已是群星璀璨，就连帮人打扫的清洁工家庭都涌现了一位明星：参加过1948年伦敦奥运会的著名聋哑运动员楼文敖。

楼文敖

（1919-？）

楼文敖1919年出生，宁波镇海人，当年在弄堂里大概会被叫作“小宁波”，父母是“岐山村”的清洁工。楼文敖先天并无残疾，3岁时因得病突然聋哑。抗战时期，愚园路一带是沪西“歹土”，包括汪精卫、周佛海等人在内，在这条马路上都有寓所，平民老百姓的生活起居倒还安全，所以常有人跑步。“烟纸店小开”王有富喜欢跑步，跑着跑着发现总有个小伙子拿把笤帚跟着他们一道跑，一问，原来是隔壁“岐山村”清洁工家的小子楼文敖。王有富名字虽然俗气点，人品却不俗：“来来来，一道跑”，就这样，“小聋瓮”开始了自己的运动员生涯，那一年是1943年，他已经24岁了。

楼文敖参加旧中国全运会

老天爷为一个人关一道门，却常常开一扇窗，问题在于人要知道这扇窗在哪里。楼文敖显然找到了这道光。虽是聋哑人，但他的长跑天赋不得了。系统训练才一两年就出成绩了。1944年他获得上海市运动会万米冠军，1947年打破日本运动员保持的万米亚洲纪录。1948年5月，旧中国第七届全运会在上海举行，楼文敖一人独得5000米和1万米两枚金牌，打破两项全国纪录，成绩一折算，相当于奥运会前六名水平，冲一冲拿奖牌完全有希望。

民国报纸对楼文敖的报道

全运会结束后楼文敖马不停蹄参加了1948年伦敦奥运会，但这次参赛对楼文敖来说却是一次彻彻底底的悲剧。先参加1万米，以前他一直都是穿胶底鞋参赛，这次他第一次穿长跑专用钉鞋，这一改变给他带来了大麻烦。开始还保持在第一集团的他，比赛中途钉鞋出了问题，鞋钉从鞋底顶在他脚下的支撑点上，令他痛苦万分。尽管如此，楼文敖还是凭借顽强的毅力坚持完成了比赛，参赛的30名选手有13人退赛，楼文敖在完赛的17名选手中名列最后，跑过终点时，脚下血迹斑斑。

伦敦奥运会秩序册

如果放到现在，楼文敖可以接受更专业的训练和指导，他一定能在比赛中跑出更好的成绩。临场换鞋是否明智？一万米和马拉松是不是可以保一项放弃一项？这些策略并不复杂，但在当时，一切都没有那么细致。参加一万米之后，楼文敖紧接着又参加了马拉松。一开始他也是排在前列。在一张历史照片中可以清楚地看到202号中国选手楼文敖，他正从著名的温布利大球场双塔前跑过，当时排名第五。

202号楼文敖

当时排名第五

跑到1万米时，楼文敖位列第三，20公里后更是追悼第二。如果保持这个势头，他完全有机会成为第一位在奥运会上获得奖牌的中国运动员。但就在此时，他的脚底又起了血泡，命运不允许他再继续参赛，他逐渐落到后面，直到最后黯然退赛，未能获得名次。赛后国内媒体总结，如果楼文敖只参加一万米或者马拉松一项比赛，发挥得好有机会夺牌。但他对长途旅行以后参加国际大赛的困难思想准备不足，导致发挥不佳，没有跑出应有的实力。

楼文敖一家

和楼文敖一同参加伦敦奥运会马拉松赛的还有一位上海运动员，当时36岁的王正林。参加完伦敦奥运会后，楼文敖和王正林又到波士顿参加一项赛事（不是4月份举行的波士顿马拉松赛，而是另一项赛事）。王正林参加过1936年柏林奥运会，是第一位参加奥运会的中国马拉松选手，那届赛事他在55名选手中排名第40位。正是这次赴波士顿参赛，改变了楼文敖和王正林的一生。

王正林（左一）和楼文敖（左二）在美国

在波士顿，楼文敖和王正林分获冠亚军，按照组委会的规定，两人得到周游美国及回中国的免费机票。楼文敖又聋又哑，他在美国的生活全由王正林打点，有报道称王正林告诉楼文敖，他们的奖品只是免费回国的“船”票，他暗自将机票换成船票，“揩油”了其中的差价，也有报道说事情是经纪人干的。无论如何，楼文敖和王正林是乘船回来的。当到达香港准备转回上海时，已经是1949年，国民党败退，上海解放了。王正林安排楼文敖到南华体育会工作，然后消失了。直到他离开中国三十多年以后的1985年，美国举行的第15届国际高龄田径锦标赛上，忽然出现一个中国老年人的身影，他一举获得800米、3000米和5000米三项冠军。3年以后，他又在全美高龄田径锦标赛上一人独揽5枚金牌，打破了这项运动会的纪录，被旅美华侨誉为“华人之光”，那个人，就是已经76岁的王正林。

愚园路1032弄岐山村

（图片来自“上海发布”微博）

而29岁的楼文敖，就此消失在香港的茫茫人海之中。他的人生以伦敦奥运会那双磨破脚的钉鞋为转折点，从此一落千丈。如果楼文敖回来会怎样？以他清洁工的出身，想必不会有什么历史问题，但人生没有什么“想必”。在南华体育会的游泳馆，他重新拿起父母曾经做过的工作，当起了清洁工，直到在香港去世。他去世时默默无闻，连确切时间地点都不清楚，只是猜测大概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楼文敖的一生，听不到、说不出，从愚园路的岐山村出发，到伦敦、波士顿、香港……一把笤帚开始，一只畚箕结束，默默无语地跑过自己的短暂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