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问卷调研的新冠肺炎疫情企业数据有偏误吗

自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各地的政府部门、企业协会、和学术机构快速反应，通过网络调查问卷的形式采集信息，了解疫情对中小企业的实际影响，并积极制定应对政策。网络问卷调研具有时效性强、成本低、便利性高的特点，有助于相关单位快速的研判形势，了解企业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网络问卷调研的样本选择并非通过具有随机性的概率抽样，而是由受访者主动反馈。主动受访样本往往容易造成一定程度的样本偏差，从而导致统计结果失真，影响政府决策。在朱武祥等【1】于2月5日发布的调研报告中显示，995家企业中有85%以上现金仅能维持企业经营3个月以内，而现金维持在1个月以内的企业占比高达34%（见图1）。而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商学院的调研【2】则显示，在调研的761家企业中，有69.23%的企业表示现金流能维持三个月以上，而有43.83%的企业能维持半年以上（见图2）。两份调研呈现出几乎相反的数据结果。朱武祥等的调研中，企业员工人数在50人以上的占到了37%，而2019年营收在5000万以上的占到了26%。在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商学院的调研中，上市公司的占比达到了30.86%，且私营企业占比仅为53.22%。

图1：企业现金维持时间，朱武祥、刘军、魏炜，中欧商业评论【1】

图2：企业现金维持运作时间，《新型冠状病毒疫情影响下的企业生存与发展之道》【2】

ESIEC项目组此次的疫情专项调研（该项目详情见文末附注），在原样本库企业的基础之上，通过社交媒体平台以网络问卷的形式发放调查问卷，并回收样本。我们将基于概率抽样的ESIEC样本库问卷与主动受访的普通问卷进行比较，研究调研抽样方法对于问卷结果的影响，并发现主动受访的普通问卷企业普遍反映受疫情影响更大，而企业家的情绪更焦虑和悲观。

一、ESIEC样本库在行业和企业规模上更具代表性

本次疫情调研的完访样本主要分布在北京、上海、广东、河南、浙江、甘肃、辽宁等七个省市（见表1）。ESIEC项目组于2017、2018和2019年通过随机抽样，调查走访了七万余家企业，最终完访8500余家企业。在这次疫情调研期间，ESIEC项目组迅速组织了近百位大学生访员，基于ESIEC样本库联系企业家进行电话访问，或者通过短信、微信等形式发送链接邀请受访者进行问卷填写。普通问卷则通过微信公众号平台以及社交网络传播的形式进行发送，由受访人主动填写。两份问卷的主体内容完全一致。样本库问卷中有7%的样本由于实际经营地址在七个省市之外或者缺失；而普通问卷中27%的样本分布在七个省市之外。

表1：ESIEC疫情调研完访样本的地区分布

通过对比完访企业的行业分布，我们发现普通问卷企业更多集中在制造业和信息技术行业，而在居民服务、住宿餐饮、批发零售行业的占比偏低（见图3），而此类服务行业，恰恰是在本次疫情中受到最直接冲击的行业。ESIEC样本库企业是基于全国工商注册库中2010年至2017年新成立企业的概率抽样。就企业规模而言，普通问卷中企业员工人数超过50人的占比明显高于样本库问卷，超过50%的样本库企业的员工人数少于10人（见图4）。在企业2019年营业收入的统计中，普通问卷中收入规模超过5000万的占比为33%，明显高于样本库企业的3%；且样本库问卷中2019年营业收入少于100万的企业也达到了50%。因此，ESIEC样本库问卷在全国中小微企业中具有一定的行业代表性。而通过互联网传播的普通问卷的回收样本，更多来自于中大型企业。

图3：普通问卷和样本库问卷在国民经济一位数行业的分布比较

二、主动受访样本反映的问题更多

通过对ESIEC疫情调研问卷结果的分析，我们发现主动受访样本中反映出现企业经营问题的占比明显高于ESIEC样本库问卷。普通问卷中企业反映出现现金流短缺、用工短缺、原材料短缺、以及合同履约困难的占比均显著高于样本库问卷（见图5）。在备受媒体关注的企业现金流短缺的问题上，普通问卷中企业明确表示现金流仅能维持1个月以内以及1到3个月的公司运转的比例明显高于样本库问卷（见图6）。去除了由于疫情状况不明朗以及非创业者本人受访导致现金流“无法判断”的情况，普通问卷中有69.6%的企业表示现金流仅能维持公司运转3个月或更短；而样本库问卷的占比为63.4%。

图5：普通问卷与样本库问卷在现金流短缺、用工短缺、原材料短缺、合同履约困难上的占比比较（柱状图中的竖线表示95%的置信区间，如果两个柱状图的竖线不重合，则说明这两组平均值在95%的水平下存在显著差异。）

企业所处行业不同，在产业链中位置不同，受疫情的影响也具有差异。由于物流受阻等原因，工业企业面临的原材料短缺问题，显著高于服务行业；区分行业之后，普通问卷中的企业出现原材料短缺问题的占比均高于样本库问卷（见图7）。而在区分行业后，普通问卷中出现现金流短缺、用工短缺、合同履约困难等问题的比例均高于样本库问卷，这也说明了普通问卷样本中，受访者往往有更积极主动的意愿来反映企业在疫情收到的影响和出现的经营困难，但也导致了统计结果中出现经营困难的占比偏高。

图7：普通问卷与样本库问卷区分行业后原材料短缺的占比比较

同样的，考虑到不同规模的企业在应对疫情时遇到的问题也不尽相同，我们通过员工人数区分企业规模之后，比较分析了企业遇到现金流短缺、用工短缺、原材料短缺、和合同履约困难的占比。总体来说，规模较小的企业，尤其员工数小于10人的企业整体遇到的用工短缺和合同履约困难较少。我们在对样本库企业的实际调研和访谈中也发现，不少个体经营的商户选择在疫情期间休息，等待疫情控制之后再重新开业，压力更多的来自于房租和还贷等。然而，在区分企业规模之后，普通问卷中企业反映的经营问题如用工短缺仍然比例不低，且明显高于样本库问卷（见图8）。

图8：普通问卷与样本库问卷区分企业规模后用工短缺的占比比较

在区分行业类别、企业规模、以及地区之后，普通问卷样本中关于企业出现现金流短缺、用工短缺、原材料短缺、以及合同履约困难等经营问题的，占比均总体高于样本库问卷。出现经营困难的企业，往往更具有主动性填写网络问卷，积极反馈问题，因此也导致主动受访样本，即普通问卷中出现样本偏差，对企业经营困难的估计过高。

三、主动受访样本中企业家更加悲观和焦虑

主动受访的普通问卷中企业对2020年整体经营的预期，相比ESIEC样本库企业要更加悲观。普通问卷中，预计2020年总营收下降10%以上的比例为63%（剔除了“无法判断”选项），要高于样本问卷的58%。而普通问卷中，预计2020年原材料和经营成本将上升10%以上的占比为49%，要高于样本库问卷的39%，且该差异具有统计显著性（见图9）。

图9: 普通问卷与样本库问卷预期营业收入下降10%以上的比例和预期原材料与经营成本上升10%以上的比例

在受访者情绪上，主动受访问卷明显区分于经过概率抽样的样本库问卷。从受访者情绪评分来分析，普通问卷的企业家对于疫情表现出更加焦虑、害怕和担忧，而企业家的乐观程度，也显著低于样本库问卷（见图10）。考虑到各个行业在产业链的位置不同，受疫情的影响不同，我们区分行业之后，仍然发现普通问卷的焦虑和悲观程度高于样本库问卷；在工业和服务业企业中，受访者乐观程度的差异统计上显著（见图11）。而在区分企业规模的基础上，该差异也仍然存在。由此可见，受访企业家的焦虑情绪从某种程度上驱使其更主动地参与问卷调研，因此可能导致受访人在企业经营预期等问题上表现得更加悲观。

图10：普通问卷与样本库问卷中受访者情绪的评分对比

四、总结与建议

通过对ESIEC项目组“新冠疫情下中小微企业生存状态专项调查”中采集的ESIEC样本库问卷和普通问卷的对比分析，我们发现，受访企业家在普通问卷中更积极地反映企业受到疫情的影响，同时也表达出了更多的焦虑和悲观情绪；在控制了行业以及企业规模的影响之后，这些差异仍然存在。主动受访样本一方面出于企业经营的困境，另一方面出于自身的焦虑心态，会更积极地通过网络推送等渠道发声，并期望寻找解决途径为自身企业纾困，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样本偏差。带有主观性甚至情绪性的问卷结果，将从一定程度影响有关单位客观的评判形势并制定应对措施，也就违背了设计调研的初衷。

网络调研由于其实时性、经济性和便利性，被越来越多地应用到学术研究、政策研究、以及政府治理中。然而，充分认识到网络调研可能带来的样本偏差，将科学合理的问卷设计、概率抽样方法、与便捷的调研工具相结合，对于政策制定者和研究者更客观地了解事实和采集信息也至关重要。

【附注】

中国企业创新创业调查（Enterprise Survey for Innovation and Entrepreneurship in China，ESIEC）是北京大学企业大数据研究中心于2017、2018、2019连续3年开展的对于中国私营企业的田野调查。基于对企业工商注册数据的随机抽样，在7个省（市）共成功完访了2010-2017年新建的近万家私营企业，收集了其创业史、经营情况等信息。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ESIEC项目联盟（由北京大学、中央财经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上海对外经贸大学组成）开展了“新冠肺炎疫情下中小微企业生存状态专项调查”，共完成样本2701份（其中ESIEC代表性样本2344份，主动受访普通样本357份）。其收集样本的行业分布于企业工商注册总量数据的行业分布大体一致，在行业层面上对于中国中小微企业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作者王冉冉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助理研究员，承子珺、权盈月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研究生，张晓波为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讲席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