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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现象级新片,是艺术杰作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实验?

2020-02-28 17: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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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Lens WeLens

柏林电影节上出现了一部现象级影片。

《卫报》等欧美媒体打了五星;

还有前方看过的朋友说它是“本世纪最伟大作品”“整套作品写入史册” 。

但批评的声音也不少,《好莱坞报道者》说它“概念上很迷人,电影上却很弱”。

IMDb的评分目前则只有6.0。

豆瓣上先行打出的五星

争议这么大,到底是什么来路?

这部电影叫《列夫·朗道:娜塔莎》,入围了柏林主竞赛单元。

此外,导演还有一部时长近6小时的《列夫·朗道:退变》,将在柏林特别展映单元出场。

它们的英文名都是DAU。

该系列共有15部影片,还会有电视剧。俨然一个“DAU宇宙”在升起。

DAU是什么?

DAU是一个人——苏联物理学家列夫·朗道(Lev Landau)名字中的最后三个字母,也是他在大学期间的绰号。

列夫·朗道在1962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列夫·朗道是一个学术传奇,13岁学会微积分,16岁进入大学,并很快崭露头角,参与过苏联的核武器计划,54岁获得诺贝尔奖,被称为“世界上最后一个全能的物理学家”。

但让导演对他产生兴趣的,并不是这天才的一面,而是他古怪的性格;坎坷的经历——30多岁时碰上斯大林的大清洗,被以间谍罪入狱;认为婚姻不应该阻碍性自由,并对性、毒品和科学都持有“实验般”的态度。

所以,这个项目是从朗道的传记片起步的。但很快,事情就变得疯狂了起来。

这个项目有多疯狂?

这个项目只是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的第二部作品。

从2006年开始筹备。前一年,他凭借处女作《4》获得了鹿特丹电影节最佳影片。所以,欧盟和俄罗斯的一些机构后来赞助他启动了拍摄。

为了节省经费,团队转去了乌克兰的哈尔科夫(Kharkiv)。

在那里,导演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重建苏联时期的物理科技研究院,还原当时的风貌,他将这个地方命名为“机构”;抛弃原来的剧本,计划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展开“真人秀”式的观察拍摄。

他要制造一个平行时空,一个按照苏联统治逻辑运转的微型国家 ,一个充满怀旧和讽喻意味的“幽灵小镇”。

一个“苏联”士兵在巡逻,墙上挂着防毒面具。

片场按1:1比例搭建12000平米置景,经过392000场试镜招募了400名固定演员,近10000名群众演员、40000套戏服。

更关键的是,所有的演员都要在拍摄期间完全按照苏联时期的状态生活。

从服饰 (包括内衣)、发型,再到食品包装和香烟品牌,全都保持苏联原貌。

从警察审讯到克格勃监视,全部按照苏联时期的规则进行。

摄影机开或不开,他们都那样生活,就像真实的城镇一样。

演员的衣服都是量身定做的。

所有人都花着当时的老卢布,按照1938年到1968年的时间演进,更新着场景和生活。

《列夫·朗道:娜塔莎》的男女主演,都只是其中使用自己原名工作的非职业演员。

这样一个庞大的阵仗,漫长的拍摄,严格的保密,让它一度被传为是一个邪教组织。

完成这个想法,自然意味着巨额的资金——至今尚没有报道透露这个金额。

导演几度面临资金断绝,后来找到了“寡头”谢尔盖·阿多尼耶夫(2017年福布斯富豪榜排名124)。

阿多尼耶夫据说酷爱哲学,不仅决定赞助电影,而且并不干涉,还把它升级为一项庞大实景体验的项目,简称为DAU。

导演是何方神圣?

筹备DAU那年,赫尔扎诺夫斯基不过31岁。他出自电影世家。父亲安德烈是俄罗斯顶级动画导演,母亲玛丽亚·内曼则是语言学家、编辑兼剧本审核员。

在DAU之前,他构思了几个项目都没有拍摄冲动,直到读到列夫·朗道妻子的回忆录,书里“这个苏维埃人物的公共身份,和其私人生活自由之间的反差”让他很是着迷。

演员拉德米拉·什乔戈列娃饰演朗道之妻娜拉

怀揣着热情,赫尔扎诺夫斯基在乌克兰的片场重现了1938年至1968年间莫斯科生活的点点点滴。

但这个项目和朗道的关系已经没有很大了。

无论它庞大的体量,还是拍摄的方式,都更像是一场大型的人类学实验——赫尔扎诺夫斯基设计和操控着这一切。

影片在2011年杀青,花了6年剪辑。用35mm胶片拍摄了700小时的素材、8000小时的对白,字幕翻译就有320万字。

有人说赫尔扎诺夫斯基是天才,是疯子,也有人说他是邪恶的独裁者。

《GQ》称他是充满极权欲的控制狂,在面试的时候强行让女性谈论她的性经历:“你是怎么破处的?”、“你有没有朋友是婊子?”

女孩终止了谈话之后,工作人员告诉她,“你和导演的精神世界格格不入”。

赫尔扎诺夫斯基否认自己曾经这么做。

这次,在柏林电影节首映式的前几个小时,他回应称,这是电影沉浸性的副产品:“这个项目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与许多不同的人合作,有各种各样的冲突情况——但都与工作本身有关。”

他说, “这里不是好莱坞。来到这里,需要人们有意识地‘放逐自己’,这会是一个艰难的情感旅程,需要很诚实才可以。”

在他看来,问演员一些私密问题是必要的,这样才能审视他们的经历:“我们谈论暴力、爱情、性和死亡——这些非常私密的场景。如果不谈论,就是置身事外,那还怎么参与这个项目? ”

影片中有很多大尺度的画面,比如性爱戏和密室审讯,环境气氛的还原度堪称奇迹,有人甚至怀疑那不是表演。

在《列夫·朗道:娜塔莎》中,就有一个没有提前演练的场景,女主角娜塔莎被一个瓶子猛烈地插入。

这个画面引起了抗议。导演说,“我不在乎,她是我在妓院里找来的妓女。”

他甚至说,“当你知道它是真实存在的时候,它会给你完全不同的体验。”

面对争议,演员解释说,在电影中表演的经历是“顺其自然” ,“我们掌控着自己的感官和情绪,我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在某些方面,它是可怕的,是压迫性的。我们有恐惧,有爱,有关系。我们不是按照剧本来工作的,这是我们的生活。”

如何评价这场“实验”?

“DAU到底是什么?

是电影?不。

是戏剧?不是。

是艺术?也不是。

这是一个唯一的、从未公开的体验。”

——夏特雷剧院总监麦肯锡

评价DAU项目是困难的。

体验过的人都会难忘那种模糊了真实与表演的冲击力。

《卫报》评论它是对“平庸的恶”一次阴森恐怖的审视,影片的人物共存于一种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好莱坞报道者》说它,“半即兴的场景有着冷酷无情的能量,虐待的特写镜头令人毛骨悚然。”

《独立报》说,“ 如果你对斯大林统治下的苏联生活有任何的好奇,DAU 项目是比任何的历史书都更接近于真实。 这部电影之所以强大,是因为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一切,几乎没有或者说只有很少是伪造的。”

但在了解项目的制作方式后,人们的态度又会复杂起来。

它让人想起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24名学生被随机分成“狱警”和“囚犯”,在环境的诱导之下,他们越来越投入在自己的角色上。比如,狱警开始虐待囚犯,囚犯也忘了自己可以直接退出实验,而是选择等待被假释。

这个实验持续了6天就被迫结束。而DAU走得更远,持续了三年。

不拍摄的时候,“秘密警察”也会查看居民身份证件,就像苏联时期的生活一样。

“机构”也很像是一座监狱,虽然它是原景复制自苏联的城市,但它被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封闭而神秘。所有进入它的工作人员都要签署文件,保证自己不会对他人谈起任何有关“机构”和电影的“机密信息”。

行为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扮演了一个访问学者,在进行一场萨满巫师主持的洁净仪式

整个片场就像一个圆形监狱。微型录音机会藏在灯光设备里。

城市里不间断地播放着压抑的音乐,以便在演员们心中营造起恐怖的感觉。

摄影机隐藏在暗处。房间里则有麦克风,全天候记录“演员”们所说的话——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克格勃式的监视。

但更多的时候,人们在这里只是照着剧本的时间,工作,聊天,交易,甚至相恋,结婚,生子,顺其自然地生活着。

有个苏格兰制片人因为要和导演谈项目,在被允许进入“机构”时,正逢剧组时间是1953年,他也被改造成了那个时期的形象。然而,进去后,他并没有经历拍摄,反而像是进入真实的生活,“好像自己被催眠了一样。”

演员的角色常常和现实中一样:清洁工,女服务员,学者,党员,萨满教徒,艺术家;也有罪犯和现实生活中的新纳粹分子。

有业内人士评价道:“这些表演看起来不像是表演。演员们看起来就像是在做他们自己。女人们的醉态不是装出来的。她们的眼泪也不是。”

维多利亚扮演一位物理学家,到了片场,她不仅要穿上该有的服装,还要隐藏掉背后的纹身

朗道的扮演者特奥多尔·克雷提兹,在接受采访时提到:“拍摄这部电影的关键就是,要做你自己,但同时也不要做自己。你知道自己所处的环节是虚构的,但如果你不真正投入进去是很难演好的。”

他说自己只有一年时间是在拍摄,其余两年其实就是在“机构”里吃喝拉撒睡,有人离开剧组回到现实世界,反而会觉得现实更像是一个片场。

在“机构”里,特奥多尔也会产生害怕被克格勃逮捕的不安感,但总体上,他觉得很多人都会喜欢那里:“我知道有一些人,如果让他们决定是留在那里还是回到“未来”,他们会选择留下。”

还有一个演员称赞剧组的生活说,“在片场的人们都很善良,微笑着互帮互助,姑娘们不穿短裙、素面朝天也很美丽。”

他觉得外面的当代人很刻薄,而“机构”里的苏联生活却贫乏而纯粹。

(PS:诺奖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有本书《二手时间》,里面记录了很多苏联时期的老人,和当下的年轻人,都对苏联持有类似的看法,中年人则与之相反)

像心理学实验揭示过的那样,“演员”们不仅会习惯于这种气氛,甚至很迷恋它。

赫尔扎诺夫斯基在这里更像一个国王,一个策划者,而不是导演。他说自己甚至从来不对表演做出“指导”:“我只控制规定,如果规定出错,我会修改它,但我不能违反它。”

他会通过与一些人的交流,去刺激他想要的事件发生。

比如影片中,卢克·比热在醉酒后与娜塔莎发生了性关系。那是在片场真实发生的。他记得那天晚上所有人都毫无理由地劝他喝酒。“这当然是伊利亚安排的,他没有剧本,只有一些小方向。但他设置好一些足以使事情发生的倾向,这样他就可以操纵我们了。”

卢克说他不后悔参与,“DAU解放了我沉重的思想,释放了我原本被禁锢的情感。”

很少有人表达后悔参与。如果厌恶“机构”里的压抑感,或者导演独裁欲的,很快就离开了。

人们自愿如此,所有人都拥有退出的权利——这是赫尔扎诺夫斯基设计的规则。一个很有欺骗性的规则。

豆瓣的“神秘列车”就分析说:

赫尔扎诺夫斯基是如何操纵DAU居民的?

自愿加入,加入条件严苛,签订保密协议,项目足够神秘,具有一定组织性,邀请者在符合一定规则外有很大自由,并且”各司其职“,正好符合兰德尔·柯林斯的”互动仪式“的条件:群体聚集;对局外人设定界限;相互关注焦点;共享情感状态。

而“互动仪式”的四种结果:身份认同;产生个体情感能量,参与该行动时热情饱满、满腔热忱;产生代表群体的符号;产生维护群体团结的道德感。

这也是为什么指责者大部分都是非参与者。

法国《世界报》有篇文章《DAU | 艺术体验还是失控的丑闻?》,里面提到一位女士在经过五次面试后,被带去和导演见面。“在室外,非常冷。他十分焦躁,根本不听我说话。面试的时候我碰到许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稚嫩,漂亮……我感到一种心理控制,这已经离邪教不远了。”

赫尔扎诺夫斯基曾经说,他的项目不仅是关乎苏联,也是折射现实。

的确,DAU剧组复制了一个极权社会的模型,而人们对这个模型如此适应,本身就是一个套娃般的寓言。

它面临的伦理上的争议还会继续下去。

很多时候,人性都是经不起实验的,很容易被环境影响、塑造。

当他们回归正常生活时,要如何处理这一段经历?如果他们对此充满怀念,那意味着寓言在延续吗?

主要参考资料:

https://amp.theguardian.com/film/2020/feb/26/dau-natasha-review-russia-ilya-khrzhanovsky

https://www.dau.com/about/about?locale=en_GB

https://mp.weixin.qq.com/s/cHzAERVemKmgKIDx5E-2vA

https://mp.weixin.qq.com/s/FDCvv3DjyEGbwU906CQrDA

https://variety.com/2020/biz/news/dau-director-ilya-khrzhanovsky-defends-controversial-film-berlinale-1203516725/amp/

https://www.gq.com/story/movie-set-that-ate-itself-dau-ilya-khrzhanovsky/amp

https://mp.weixin.qq.com/s/oi3ju_W7ox5SLgucR2qDUw

https://www.independent.co.uk/arts-entertainment/films/reviews/dau-natasha-review-critics-berlin-film-festival-ilya-khrzhanovskiy-lev-landau-a9362236.html?utm_medium=Social&utm

https://www.theguardian.com/film/2019/jan/26/inside-the-stalinist-truman-show-dau-i-had-absolute-freedom-until-the-kgb-grabbed-me?CMP=Share_iOSApp_Other

https://www.hollywoodreporter.com/amp/review/dau-natasha-review-1281456

原标题:《这部现象级新片,是艺术杰作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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