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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双版纳文身调查:肌肤上的文化符号
文身是古代文明,纹身是现代时尚。它们都是在人的身体上作画。血肉壁画,刻骨铭心,寄托着这个身体的精神企盼。今天,在不多的地方,同一个族群、同一个时空,文身居然共处同现。聚居于云南西双版纳地区的傣族及布朗族是有着密切亲缘关系的兄弟民族,使用共同的文字——傣文,拥有共同的宗教信仰——南传佛教,节日风俗也很相近,并且,二者均有着悠久的文身习俗。
傣族园竹楼
傣族、布朗族文身如同一颗明珠点缀其特殊的民族文化,又如一幅绵长的历史画卷传承延续其悠久的民族血脉。时至今日,当地民间流传着一些文身起源的故事。譬如《西双版纳传说集粹》中的口述故事:
缅寺壁画
天地还一片混沌的远古,傣族祖先借一颗高挂在菩堤树上的夜明珠带来光明。一天,有个魔鬼把夜明珠偷走带到天边,藏在非常深的岩洞里。世界一片黑暗,毁灭的灾难即将来临。一个叫宛纳帕的小伙子,决心找到魔鬼,夺回夜明珠,让光明重照人间。他带着长刀弓弩踏上征途。一路跋山涉水,边走边用藤子打结记事,结打得久了就会忘记。后来,他见路边有一种流出黑树浆的树,就用树浆把经过的道路和景物画在身上。但日晒雨淋、汗水流淌,黑树浆画的印迹很快就看不清了。为了保存路过的标记,宛纳帕就用硬刺把皮肤划开,让黑树浆渗进皮肤里。当他浑身刺满了花纹找到魔鬼时,魔鬼吓得抱着夜明珠准备逃跑。勇士宛纳帕杀死魔鬼,夺回夜晚珠,靠着身上的标记返回家乡,把夜明珠重新高挂在菩堤树上。当人们重见光明时,全身刺满花纹、满头白发的英雄宛纳帕却累倒在地上,默默地离开了人间。为了纪念他的英雄壮举,男人便开始在身上文刺各种图案,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以寄托对英雄的崇拜和对祖先的怀念。
缅寺壁画中人物的腿部文身
在2009年暑假清华大学赵丽明老师带领学生成立调查组,走遍西双版纳自治州的勐腊、勐海、景洪三地11个村寨,访问34位文身者,普查一个300余人口村落的文身情况,并请教相关文化部门,行程总计约1000千米。
在曼赛囡村罗锋师傅为调查者讲解
走进西双版纳,调查者们被震撼了——文身几乎随处可见!接待调查者的民委干部手臂上都有文身。文身可以说是这一地区的文化特色之一。
《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2008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主要统计指标·人口》数据显示:全州地区户籍数644033人,傣族314834人,为当地第一大少数民族,布朗族44537人,名列第四。而文身主要集中在傣族和布朗族的男性身上。根据历史文献记载,文身的部位有周身以及面部、腿部、耳部等。图案涉及动植物、佛教物品等。
典型的纹饰图案
傣族、布朗族的男性几乎全部文身,女性也有少量文身,主要是作为傣族、布朗族人的标志。文身年龄以10 —20 岁之间较多。以勐海县布朗山乡曼歪村为例,全村77名文身者中,68人在10—20岁之间文身。这期间男性多在缅寺出家(受教育)。若20岁后升当大“佛爷”,则会再多文一些,所文图案通常是象征“佛爷”地位,如腰部的莲花纹。腰部受文更加疼痛,也有考验意志力的含义。也有40岁左右时文身,这主要因为其他一些原因,如在战争中保平安、学习武功口诀等。
双臂共文一千个圈,表示刀枪不入
环腰的莲花座中文各种动物,有羊、牛、孔雀等
传统的傣族、布朗族文身,少数会有进香的仪式,多数是选定图案、交费后就在缅寺中进行。文身前有人需吸鸦片麻醉,有人不要。文身时,受文者躺在地上,文身师傅坐着,用两脚踩住或撑开要文的部位,用装有长柄的文身针刺。文身针,多为铁制的绣花针排成,针的根数不同则刺纹尺寸不一。针后可装长柄。有的师傅先描图案,但多数是直接刺。图案有一定规律,是根据图谱选定的经文或图形。针只刺到皮下很浅的位置,出血不会很多。很疼,很多人会大哭。
背部的符咒,保佑刀枪不入
小腿文马,表示跑得快
文身针蘸有墨汁或当地自制的烟灰墨水,用木炭烧制取其冷却的灰烬。也有的用红色矿物颜料调制。术后有时用当地草药清洗消炎,自制力强者则不要——他们认为纹饰是神圣的,不能够有东西去洗。休养一周左右,自然结痂、脱落。文一处花纹一般需两个银元,与文身师傅熟悉的有时用鸦片烟、米、布、蜡条等交换。当时的五个银元相当于一头大猪。
点火制墨
文身针
碗底的烟灰
此次田野调查主要包括文身人基本情况、文身工具、文身过程仪式、文身图样解读等方面。其中以文身图样解读最为重要。文身图样解读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为图饰本身的形态,为图样表层的意思;二为图饰的功用,代表了文身深层次的社会意义及精神内涵,反映文刻该图饰的原因。
田野调查之前,调查者曾经对中国少数民族的文身做过案头文献的调研,很多论文、著述论述论及文身的起因,主要包括图腾崇拜、婚姻禁忌、成年洗礼、追求美感等。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民族研究所的岩香所长总结傣族文身四大作用:傣族的标志、装饰、咒语和祈福。
文身图谱
访谈搜集的信息显示:傣族文身的存在依附于需求。譬如大部分文身者是在寺庙受教育时文的身。文身是有教养的标志,也显示男子的勇敢,以此得到族人尊重、女子青睐。也有师傅传授武艺时,将口诀刻于胸臂,作战时可以念诵咒语。还有相当数量刺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越战时期,为在战争保平安的符咒——他们喜欢称作“刀枪不入”。
现在,这些需求逐渐远去。现代物质文明的进入,河面大桥、家庭浴室,人们不必再在大庭广众下裸露大腿;和平年代、法治社会,人们不必再为上战场时祈祷“刀枪不入”。文身装饰、咒语的功能不再迫切,忍受剧痛也显得不那么必要了。傣族文身至南传佛教入驻是一变,汉文化等外族文明再次使之转变。现在的傣族人喜欢在小臂上刻些经文等傣族标志,有些是父子相传的经文。
需求决定傣族人文身或是不文身,以及文什么图案。在以美饰为主要动因的年代,受文者们在纹身师傅的图谱中选择自己想要的经文、图案,他们统称之为花纹,这本身就表达了一种美感。文身师傅们则施展技艺,完成一件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而当美饰不再必须,甚至感到如此反倒不美之时,文身便自然地消退了。
文身师在画画
人的需求决定了文身的去留,也决定了文身在人们眼中的美丑。人的需求随时而变,文身亦如此,但两者并非完全同步。就在调查者叹惋往日傣族文身之瑰丽之时,征鹏老师提出:文身是丑的。父母给予的自然的肌肤是最美的,把皮肤割破,怎能比得上先天的呢?征鹏老师原姓召,是傣族贵族的后裔。他没有文身,因为感到文身不美。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融入傣族人血液的佛教思想使得万事皆自然。顺应时代产生的过渡阶段的傣族文身令这一传统文化绵延不绝,生生不息。
父母所赐乃完美的肌体与“身体发肤,受诸父母,不敢毁伤”的儒家思想殊途同归。这是一种观点。即便是现代的汉族,潜意识中未尝不将割破肌肤视为毁容。再爱美的人也不会轻易在脸上雕刻。每当看到土著的色彩斑斓的绘面、粗犷的鼻饰、耳环,或是缜密的痕时,多数人想到的总是“视觉震颤”这个词,也认同其原始力量之美,但决不会将之用于现代社会日常的化妆术。
曼歪村一角
提起西双版纳这个美丽的名字,人们耳边立刻会响起婉转深情的芦笙恋歌,眼前会浮现婀娜美丽的孔雀舞,也会想起欢快的泼水节。然而随着西双版纳地区经济文化的不断发展,文身习俗面临物质社会和现代文明的诸多挑战,接受传统文身人数大幅度减少,文身师傅几近绝迹,文身谱图多已亡佚,文身习俗作为其特有的社会文化及生命礼俗的继承与发展日益艰难。傣族、布朗族传统文身正步入它生命的最后一程,但其背影仍闪耀着昔日的光辉。
本文图文均摘编自图书《神奇的刺青——西双版纳文身调查》
本书对西双版纳傣族和布朗族的文身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调查研究,收录了口述史、问卷、数据库、图谱、调查笔记、感言等大量原始资料,为了解、解读、研究文身和文身现象提供了真实、可靠的一手材料。对于人们了解和研究当地的历史、社会生活以及研究文字的起源发展演变都有极大的文献史料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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