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丨《阳光普照》：一刀插向家庭

编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着”，欢迎继续阅读。这里或许有个文艺片，这里或许有个惊悚片。不知道你会闷到睡着，还是吓得更睡不着。

温馨提示：本文有剧透！

看电影之前，你期待《阳光普照》是一部怎么样的电影？中国台湾，小市民阶层，青少年的恋爱和友谊，父子关系，中年夫妻危机？这时发现导演一栏写着钟孟宏，你的心里可能会上一根弦。他善拍小人物和残酷/小人物的残酷。新作虽然名为“阳光普照”，要警觉，阳光下必有阴影。阳光愈烈，阴影就愈浓。

《阳光普照》从一开始就给人熟悉感。即使不认识片中的演员，不熟悉台湾电影，观众也能立即从主要角色身上辨识出身边原型。钟导选择的面孔具有迅速传递角色社会背景、人生阅历乃至个性的功效。这些脸就是一个个人生故事的合集，人所共识，日常、普通、典型、可以预测。

陈以文饰演的驾校教练、一家之长阿文面孔干瘦，毫无想象力，以驾校带有军事训诫意味的口号为人生信条。作为他的妻子，柯淑勤有点太美了。这对夫妻共同出现的时候，我们马上会好奇：她为什么会嫁给他？是年轻时不计后果的冲动，还是失足后抓住的上岸稻草（影片一开始柯淑勤饰演的琴姐在夜总会做妆发师，似有所暗示）。这是一对和平相处，但远谈不上琴瑟和谐的中年夫妻。

他们的大儿子是许光汉演的阿豪。大陆观众会在这张脸上找到二十多年前《十七岁不哭》里李晨的影子。干净、优秀、早慧，有点孤僻相。扮演小儿子阿和的巫建和，和《风柜来的人》里的钮承泽神似。一双招风耳位置低过眼睛，老话里说“枪毙鬼”的长相。和他一起瞎混的朋友菜头（刘冠廷饰）桃花眼，薄唇，长腿，一个危险的美丽弃儿，注定早死街头。

还有两个少女角色。温贞菱好像年轻时的刘若英，轻盈倔强。吴岱凌演的小玉小小年纪就表现出祖辈相传的钝重忍耐力，顺从地接受辍学和少女生子的命运。

好了，角色都齐全了。这群人在一起，组成家庭、恋人、朋友等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如此令人放心，似乎完全可以把死神和一切不幸拒之门外。《阳光普照》也可以是这样一种电影，不需要强有力的情节推动力，无需闪回的悬念。我们只需静观时间流淌，让事情自然发生，也很好。

但钟导不会这样轻易放过观众。寒光一闪，又一闪，安全平庸的世俗生活被劈成几片。

他劈开的是中国人再平常不过的亲密关系，露出不易察觉的危险和恶意。阿文这样慈爱的父亲，也可以偏心，冷漠，狭隘，不懂也不愿与家人交流。这个“挣面包的人”，在家庭中到底是什么角色，他与家人的联系有多疏远？父亲不了解儿子，儿子也不了解父亲。血缘关系中最常见的状态。

不了解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他们是否终能互相谅解？这父子三人间亦没有。他们彼此的所求和所需南辕北辙。妈妈柯淑勤的角色呢？中国人的传统认知中，母亲角色通常担任家中沟通者的角色，温柔弥合父亲角色与子女间的沟壑。琴姐也确实尽职地扮演了这个角色，她谅解而果断，是这个家的真正支撑者。

这样的家庭太常见了。经年累积的习惯之力量可以永保它的平安。生活在光亮中无处藏身的哥哥阿豪会考上医科大学，他的下一次精神危机或许在中年时才会再临。在哥哥的灼人光环中被忽视的弟弟也会走出叛逆青春，老老实实找一份工作安定下来。

但《阳光普照》先是用戏剧性强到令人皱眉的情节击碎这个家庭平稳的轨迹，又在后半场用出狱的菜头敲掉残存的“平常/平安”幻觉。

电影中有很多令人惋惜的人。阿豪的坠落，阿和的别无选择和黯淡前景，还有第三位“反派”少年菜头。生命被抹除前的最后一刻，菜头究竟是否特意下车抽烟是萦绕很多人心的细节。这个有点刻意的细节为同情菜头的天平又添筹码：他不是无情无义，他也在意车里抽烟会害朋友挨骂。添上这个引人遐想（因为画面幽暗我们看不清楚）的小动作，菜头从“一个麻烦，坏人”，变成了“迷途羔羊，别无选择的可怜人”。

但是请问，如果没有导演引导我们“留神这里”，菜头很可能像条野狗一样随便地死掉。他“毫无意义”的短暂生命，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简陋存在。《阳光普照》的刀尖要划开的不只是社会的顽疾，青春的捉摸不透（这样的题材太多了）。刀尖所指是看似无害的家庭的恶。

这种恶不仅伤害家庭内部的成员，也常常以守护之名伤害家庭外的畸零者，比如菜头。

两边的故事都讲过了，陈情也已完毕，菜头之死的真相大白。父亲阿文和母亲琴姐在山上拥抱痛哭，这是影片中唯一一次毫不掩饰的情感流露。在此之前发生的生生死死，这些我们早已熟悉的角色，生活的老手都毫无怨言地承受了下来。但现在，两股强烈的情感在观众心里冲撞。是父爱和牺牲伟大，还是觉得这爱凶恶，狭隘，根本就不是爱？

我们也产生了疑虑：那些世代受到推崇的，被认为是好好活下去的特质——隐忍、顺从、坚强、家庭内部的互相庇护，真的都是对的吗？

《阳光普照》最后真的阳光普照了。琴姐和阿和各自怀揣多年前母子共乘脚踏车出游的记忆，再次晃晃悠悠地上路了。这次是阿和载着琴姐，斑驳阳光在琴姐的脸上踩出好看的花纹。很美好是不是，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过阿和，也没有过阿豪，只有无限延伸的林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