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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荒村档案:熟人社会消亡后,它们成了珍贵的遗物

2020-02-26 06: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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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一条

野蛮生长的植被、漫无边际的绿色、

遍布的残垣断壁、空无一人的山路……

过去5年里,80后摄影师郭国柱,

拍下这些快速城市化过程中被人们荒弃后,

回归大自然的村落。

浙江舟山嵊山岛中心村

被爬山虎占领的海边荒村,如“绿野仙踪”般的童话世界

山西大同大同县梁庄村

覆满绿植的残垣断壁带着无限的生命力

广东平远泗水镇野猪窝村

被留下的农具似乎在等待下一次的使用

福建武夷山市赤石镇赤石村

村民搬走了,却留了衣物在阳光下

福建武夷山市赤石镇赤石村

红双喜已经褪色,却让人不禁想起当时场面的喜气

郭国柱是福建泉州人,

小时候在泉州农村长大,

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

近年回到农村翻建了祖宅,

现在保持着城里、农村老家两头跑的生活。

“我就是城市化大浪潮里面的一个亲历者。

我们正在慢慢遗失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生活方式,

那种基于血缘、地缘关系为情感纽带的熟人社会,

正在逐渐消亡。”

2010年,郭国柱辞职,

开始拍摄自己亲历的正在“消失”的中国农村。

至今,他已记录下40多个荒村,

他说还需要花五六年时间,

把整个中国都走一遍,

留下一份较完整的遗失乡村的视觉档案。

自述 郭国柱 编辑 成卿

郭国柱在被荒弃的福建德化县党洋村

2020年1月初,为了一条的采访拍摄,工作日住在厦门的郭国柱,提前了一天回到老家——福建泉州永春县仙夹镇龙美村,距离泉州约一小时车程。

在自己宅前等我们的郭国柱,圆脸光头,身材不高,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到一丢丢,一张口打招呼就掩饰不住浓郁的泉州腔。他没有艺术家的范儿,倒更像是个普通的小镇青年。陪他全国跑的老捷达就停在房前,拍《流园》的村子,一次出门都要跑上三四千公里。

从泉州永春老房望出去的乡间景色
泉州永春老房一层的“堂前间”
泉州永春老房二层的书房

两年前,郭国柱按着自己的想法重新修了家里的老房,一楼进门的厅堂的墙上,挂着他在一个村庄拆迁前拍摄的《堂前间》。二楼是他待客的客厅,也是他在这阅读、听音乐、煮茶的书房。天花板高的架子上,整整齐齐码着各类书、杂志、画册、黑胶乃至大大小小的茶罐。

他打开电脑,给我看拍摄《流园》时,通过微博网友们获得的荒村信息,文档里清楚梳理着每个村的位置、基本概况、联系人和联系方式,理工男的缜密,一如他镜头下客观冷静的荒村画面。

福建德化县党洋村为拍摄踩点

郭国柱82年生,就在永春县的这个小山村里长大,直到高中毕业才第一次去泉州市区。

郭国柱说,小时候乡村生活里亲情、熟人社会的滋养,是他成长中一个温暖的来源。他至今对村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带着我们到处跑:重访了他2015年拍摄过的村子,找到了他拍摄过的桌案,去曾经的国营茶厂喝茶、摘木瓜,领我们去看自己念书的学校、曾经上下学时必走的小道。

跟随郭国柱的拍摄计划,我们开车去了德化的一座村落,体验人在荒弃村落里,留下的生机和人情。

以下为郭国柱自述。

《洗洗睡吧》是郭国柱从2008年拍到现在的系列作品,

被拍摄者睡眠的整夜曝光,得到床上人体如同云散的影像。

2001年,我离开家乡去南昌上大学,我妈奖励了我一台傻瓜相机。我开始用这台相机记录家乡的风景和亲人,跟同学分享,也把南昌的一些见闻拍了发回给家人。

说到乡村城市化这个问题,一开始在城里面工作时,我并没有深虑过。到了2008年,准备结婚,家里人问要不要在城市买套房子?在那个时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中国城市化大浪潮里的一个亲历者。

我便想用摄影的项目,来记录自己观察到的中国城市化的进程。

《堂前间》No. 16
《堂前间》No. 30

《堂前间》:乡村熟人社会的分崩离析

2014年底,杭州的萧山有一个大的拆迁,拆了1043栋房子,村民们离开之前找我去给他们拍家庭合影。借着这个机会,着手拍摄了《堂前间》和《遗物》。

“堂前间”是农村建筑一楼的空间,像客厅一样,但又更加公共,日常生活里和外界的来往都在这里发生,挂招贴画儿、接待邻里乡亲、家族议事、年终团圆聚餐,它是以情感为纽带的乡村熟人社会里特有的空间。

我从这1043个堂前间里选择了四十多个,作为拍摄对象。

《堂前间》No. 26

在农村,人们相互串门、打发日常的闲暇时间,所以有面子问题,会把漂亮的奖状贴在墙上。房子拆迁了,奖状没有带走。住在城里的人们一般是不会把奖状贴在自己的客厅里。

《堂前间》No. 25
《堂前间》

堂前间是红白喜事发生的重要空间。结婚时张贴的红双喜,从来都没有撕掉过。

《堂前间》No. 21

这些是遗留的茶具、碗。农村的家里面常有大的聚会,去城里后聚会的可能性越来越少了,城市生活里,过多的碗碟其实是用不到的。

《堂前间》No. 36

一些村民为了获得更多的拆迁补偿款,在拆迁前对房子进行突击装修,墙上钉的东西就是他们突击装修的痕迹。

《堂前间》

堂前间它既是乡村里面非常温情的一个空间,更是包含着面子、人情往来、伦理道德问题的农村社会的缩影。在城市里面,我们的行为规范,依靠的是法律、道德意识;而在乡村这样的熟人社会,更多考虑的是这会不会让家里面觉得不够好、不光彩?

随着推土机的驶进,堂前间被推倒,由血缘关系和地缘关系所组成的乡村熟人社会,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搬往城市生活后的村民,要建立和适应一种新的社会关系。

《遗物》No.20
《遗物》No.28

《遗物》:

每件物品上遗留着曾经生活的温度

《遗物》拍摄的是这群经历拆迁的村民在离开祖屋时,没有带走的东西。我在整个村子寻找这些被遗弃的物品,它们曾经是私人生活中很隐秘的部分。

《遗物》No.03

种子是重要的农业生产资料,拆迁后,农民要搬到城里,没了耕种的土地,所以种子也都没有用了,散落在地上。

《遗物》No.16
《遗物》No.15

很多儿童离开的时候,留下了玩具,把成长的记忆留下来了。

《流园》No.66|120°58′E 29°14′N

还有家庭相册,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家人为什么在搬家时,把一个记载着家族历史、承载着情感的家庭相册都遗弃了。

《遗物》No.01

这个池塘是农村妇女早上起来洗衣服、洗菜、淘米的一个地方,也是她们交换信息、家长里短的一个地方。

《遗物》No.06

拍留下的盆栽植物,是因为从农村生活转向城市生活,人和植物、和自然、和土地的关系,变淡了。

在农村,这种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大把的闲暇时间可以在土地上打发,种庄稼、在地里头聊天什么的。

在城市里面这种打发闲暇时间的方式就消失了。我们年轻人还可以有看电影、逛街、阅读等社交,但是像我爸妈这样年龄的人,这对他们来说是困难的,他们依然怀念在村里的生活方式。

《遗物》

这些《遗物》,是这种社会关系转变和生活方式转变的一个结痂,一个记录。

《堂前间》我用了大画幅相机拍摄,采用类型学的工作方式,冷静克制地观看这一类空间,思考它在往昔生活的功用,以及它所指向的熟人社会人际关系。《遗物》用了禄来双反来记录,用拍人物肖像的方式拍这些被遗弃的物品和场景,仿佛一个告别仪式;通过对拍摄对象的凝视,回望村民离开之前的生活,感受曾经的温度。

把城市化比作一座冰山,我所记录在画面上的东西,只能是水面上的一点点小冰尖,冰尖下面巨大的冰山,在这个图像世界里很难表现出来。

《流园》No.88|116°6′E 24°46′N
《流园》No.25|120°08′E 29°73′N

《流园》:

一份记录中国乡村遗失的视觉档案

《遗物》和《堂前间》关注的是在快速城市化过程中,人们面对个人工作、生活和社会关系的转变。《流园》项目是拍整个村子都被村民荒弃,对城市化历史进程中全国的荒村,做一个视觉文献的观察和记录,用了大画幅相机。

至2019年底,郭国柱为《流园》拍摄的中国乡村分布地图

从2015年开始,已经拍了五年,跑了浙江、福建、广东、山西、河南,河北还有北京郊区,40多个村子。

乡村被城市化有两种比较常见的情况。一种是就地城市化:先把这些村民们迁出去,然后在原地建一个城市综合体,再把村民给迁回来。还一种就是村民从农村走向城市,因为工作或求学等种种原因,迁去城镇居住,就把村子荒废掉了。

当然各地也有因为自然灾害被荒弃的村子,这种不在我的拍摄范围里。

《流园》No.2|122°82′E 30°72′N
《流园》No.4|122°82′E 30°72′N

最早拍的就是现在网上传得挺火的长满绿植的浙江那个村子。2015年我去拍摄的时候,这个村子还没啥名气,在舟山的嵊泗列岛的枸杞岛上,就在韩寒拍《后会无期》的东极岛边上。

从1985年开始,由于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的匮乏,村民外迁,到了1995年这个村子里的105栋房子就被完全荒弃,到现在所有的房子都爬满了爬山虎。

《流园》No.90|112°43′E 22°22′N
《流园》No.91|112°43′E 22°22′N

广东开平的邓边村,这个村子的很多人在80年代就移民到海外去了,或搬进城里。90年代中旬,村子就完全荒废掉了,榕树把许多房子整个地包起来,跟柬埔寨的景区一样。

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就是此消彼长,人进、自然就退一点点,人退、自然就马上把它回收回去。沧海桑田,很多村子都是这样。

《流园》No.22|120°54′E 29°75′N
《流园》No.67|120°58′E 29°14′N

拍摄的这些村子,基本都是搬空的。有两次碰到过村里还剩一两个老人。

我给他们拍了肖像。其中的一个老人,他在山上还有一些农作物还没收成,所以他还不能走。还有一个是因为他觉没法适应城里的生活,他搬去城里跟儿子住一段时间以后,又搬回来了。

《流园》No.169|117°23′E 29°20′N
2019年夏,郭国柱带着柴刀进村拍摄

每个荒村我都会记录它进村的路,因为进村的路就是它被荒弃的主要原因。如果村子离城市近、交通足够便利,它的医疗、教育就都跟得上,就业机会也多,就不会被遗弃。

去年在江西拍摄的时候,进村的路上植物太茂密,我是靠着一把柴刀边砍边进的村。

《流园》No.141|112°50′E 35°14′N
《流园》No.142|112°50′E 35°14′N

河南沁阳的封门村,它是山西和河南交界的一个地方,在太行山的深处,非常深,路已经被完全冲毁了,路上堆积的都是大石头,车开不进去,只能靠步行。

我进去和出来,光步行就花了八个半小时,没带食物,靠的是一小瓶威士忌。出村的路上还下了大暴雨,还好相机包里没进水,照片保留了下来。

《流园》No.103|112°38′E 22°15′N
《流园》No.3|122°82′E 30°72′N

这个项目都在夏天拍摄,冬天这些场景里的植物会让人觉得萧瑟,春天又显露生机,而夏天里植物的绿色比较稳定,不带情感映射。用这样的色彩方式,客观地去还原我在现场看到的景象。

夏天拍摄苦不苦啊?我不怕被蚊子叮,在南方的村子里也常见过蛇,还被追过一次。

《流园》No.131|112°47′E 35°15′N
《流园》No.139|112°44′E 35°16′N

这些村子它们可能有南北之分,可能建筑风格上不同,但是风土人情都是农业文明社会的形态。

我都感觉挺亲切的,跟小时候长大的农村很像,跟现在全国各地依旧保留的农村也很像。

拍下的村子都用了它们所在的经纬度来命名,而不是原先具体的村名。

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随着人们的遗弃,这些村子的名字会从地图上消失,它们的历史、文化都将会被人们淡忘,而它们的实体也会被自然收回去。第二个是因为我想把村子和村子之间的差异性尽量减小,让它们之间保持一种平行存在的关系。

2019年《城岭》在上海德玉堂画廊展出 摄影:王禹博

《流园 》、《堂前间》和《遗物》三个部分组成了一个大的项目,叫《城岭》。“城市化”的“城”,“岭”有难以翻越的意思,还指分水岭。

近十年是中国城市化最快的阶段。中国的城市化率从1998年的30.4%,提高至2018年的59.6%,4.5亿人从农村进入了城市。不过有学者把2018年定义为“中国城市收缩的元年”。除了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许多中国城市面临的状况将是收缩,而不是扩张。所以城市化到了一个“分水岭”的阶段。

城市化这个事情,它的发生肯定给每个人是不同的影响。对我而言,农村和城市都给了我相应的养分。农村里的熟人社会带给我温情,是我成长经历中重要的情感支持;而城市又给了我便利的求学和就业机会。

我的拍摄,保持中立的态度,既不深陷于乡愁、也没有歌颂城市,只是作为亲历者和观看者,通过摄影留下一份比较完整的视觉档案。

把整个中国的荒村都走一遍,还要再花个五六年时间吧。

部分图片由郭国柱、德玉堂画廊提供

编辑 | 成卿

原标题:《中国独家荒村档案:熟人社会消亡后,它们成了珍贵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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