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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为何不惧怕机器人?
利维坦按:
儒勒·凡尔纳曾有过一句话: 但凡人能想象到的事物,必定有人能将它实现。这或许能够部分解释我们人类为什么对机器人会有恐惧——并非恐惧其现况,而是恐惧其未来。
它们在力量上赢过了我们,在记忆上赢过了我们,还在棋盘上赢过了我们。而在最坏的预测中(仅基于人类的经验而言),“赢过”二字意味着取而代之。未来究竟会怎样?同样借用凡尔纳的另一句话来说:只有探索才知道答案。
想象一下,你正身处于一座超过400年历史的佛教寺院。身为访客,你可以漫步花园石阶,也可以静坐喝一杯茗茶,当然,还可以倾听僧人的教诲——只不过,这位“僧人”相当特殊,它是一位名为“心智”(マインダ)的机器人。
这位机器人的外表相当特殊,一张安详的面孔、一具中性的身体,既不年长也不年轻,既不阳刚也不阴柔。除了覆盖于面部、肩颈和手上的仿真皮肤,它看起来就好像还没完工的一件工业制造品,到处裸露着管子和机械部件。尽管机器人“心智”的外表粗糙,但它的哲学造诣相当深厚,每天都在谈论一部名为《心经》的佛教经典。(译注:此处简称为“心经”的佛教经典即《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不难猜,这位特殊的僧侣正是来自日本——它就位于京都美丽的高台寺。不知从何时开始,日本早已给人留下人形机器人之国的印象,无论是对机器人的制造还是应用,日本的热情都远超其他国家。尽管在这方面的国际宣传往往夸大其词,但事实上日本的家庭与企业并没有大量使用这种机器人,在这一点上恰恰与那些令人震惊的新闻标题相反。
位于日本京都高台寺的的机器人“心智”。© Japan Trends日常物品
一些日本的社会观察家表示,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教可以解释这个国家为什么对机器人格外钟爱。神道教秉持某种万物有灵论,认为精神或“神明”(かみ)不仅存在于人和动物体内,更广泛存在于世界中的众多事物内部,比如自然界的山川,甚至是日常生活中的一支铅笔。大井文彦是一座寺庙的主持僧人,他坚持为陪伴主人的机器狗举办葬礼。大井表示:“所有的事物都多少有一点灵魂。”
© Ancient Origins根据这样的论调,人类、动物以及客观事物之间并无绝对差别。因此,如果机器人表现出了类人行为也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因为那只是机器人在展现其内在的神明而已。机器人“心智”的首席设计师小川浩平认为,“对于日本人来说,我们总能看到居于事物内部的神明。”
日本传统的万物皆有灵与西方的哲学传统有着明显区别。虽然古希腊的哲学家也相信万物有灵论,他们甚至在很多自然场景中看到了灵魂(比如溪流),但他们更坚信人类的灵魂与自然界中一切事物的灵魂截然不同。
对于日本人来说,我们总能看到事物内部的神明。——大井文彦
天启宗教(Abrahamic Religions)还把人类归类于更高的层级,即神最伟大的创造物,也是不朽灵魂的唯一容器。十诫严厉警告古代以色列人不得过分强调物品的特殊性,以免人们进行偶像崇拜,这也是十诫明令禁止的异端。某些伊斯兰教分支尤其反对偶像崇拜,甚至严禁信徒为人类或动物造像。
忤逆自然
根据西方传统观点,当机械的行为与人类过分相似,就突破了自然的界限,而且是一种将神圣与亵渎混为一谈的危险行为。东京国际基督教大学比较文化教授克里斯托弗·西蒙斯(Christopher Simons)认为:在现代神话故事中,这种有关人与技术的道德警告尤为突出,比如经典的《科学怪人》(Frankenstein),这个故事就源于圣经中派生出的诸多道德训诫。
位于东京御台场的1:1高达机器人装置展示,照片摄于2009年。© Flickr / Alexander Olm西蒙斯还说:“故事中的弗兰肯斯坦博士其实是在怪物的体内创造了另一种生命。这就好像伊甸园中的人类吃下了‘知晓善恶之树’上的禁果。这被视为我们的原罪,我们也因此受到惩罚。”在故事的结尾,无论弗兰肯斯坦博士还是他的怪物都死掉了,西蒙斯认为悲剧要传达的训诫很明确:“小心点,人类!不要试图扮演神的角色。”
科幻舞台剧《R.U.R.》中出现的机器人。© wikipedia1921年首映的捷克科幻舞台剧《R.U.R.》在剧名中使用了机器人一词,该剧本还巧妙地涉及到宗教内涵:剧中一位人物为了证明不存在上帝而创造了机器人,而另外一名人物坚信机器人拥有灵魂,于是给两个相爱的机器人重命名为“亚当”、“夏娃”。在故事的最后,机器人杀光了所有的人类,只留下了那一个人。(译注:该舞台剧捷克语全名为Rossumovi Univerzální Roboti,中文名《罗素姆万能机器人》。)
行业推动
一些学者指出,日本之所以对机器人及相关技术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其根源在于日本的社会经济及发展历史,而非宗教或哲学。在二战结束后的几年中,日本将重心转向发展科技,这样不仅可以重建经济,也能重塑日本的形象。
德国锡根大学的日本学者马丁·拉特曼(Martin Rathmann)认为,“工业领域机器人在日本上世纪60年代的经济复兴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当日本完成了自身的生产线自动化,并实现效率飞跃式提升之后,这个国家就成为了机器人的主要出口国。
“派博”机器人是一种半人形机器人,其设计初衷是为了“读懂人类情绪”。其中一些被用于服务业和零售行业。© press24 + Bloomberg Technology今天的机器人工程师们已经开始转变,从设计功能型工业生产机器人转变为交互型人形机器人,巧合的是,日本的历史又会为这个机器人之国增色不少。根据柏林自由大学研究员科西玛·瓦格纳(Cosima Wagner)的研究,1649年,日本幕府禁止使用外来技术来开发新的武器,以防止日本国内出现新的敌对势力。因此当时的工匠就着手制造一些无害的人形机械,比如在让机械娃娃在木偶剧中表演,或者为客人端上斟满茶水的茶杯。
田中重久当年设计并制造的机关玩偶,“射箭童子”(弓曳童子)。© KOTAKU200多年之后,日本的锁国时期结束,也恢复了和外国的接触与交流。当时,那些技艺熟练的玩具开发商率先利用西方技术探索更实际的产品。比如1875年,玩具制造商田中久重创立了田中制作所(Tanaka Seisakusho),也是日本的第一家机械工程公司。64年之后,经过一次大规模公司合并,它如今以“东芝”这个名字闻名于世。
(ieeexplore.ieee.org/document/5326221)
“诡异之谷”
尽管20世纪以来日本的快速发展已经让这种原始的机关玩具机器人迅速过时,但是,让机械娱乐大众的想法仍然萦绕在日本人的认知中。
上世纪70年代,日本机器人学者森政弘提出了“恐怖谷”理论(不気味の谷現象),但是当时他发现自己的研究很难得到严肃的对待。该理论指的是人类在面对那些相似于人类的事物时,会感受到强烈的不适。然而在那个时代这样的研究似乎在唱反调,与“日本、机器人”之间的和谐关系背道而驰。
“恐怖谷”理论的示意图,横轴为受试者所面对物体与人类的相似度,纵轴为受试者对该物体的好感度。 © Wikipedia森政弘在接受《IEEE综览》(IEEE Spectrum)的采访时提出:“当时他们认为针对一件‘玩具’展开科研是可笑而且轻浮的行为。”在美军占领时期,日本被强制执行军备废除,而正式成为和平主义国家的日本也因此很少把机器人技术投入武器研发。
机器人科学家石黑浩仿照10岁人类孩童制作的机器人“呼吸”(息吹)。 © Uncached所有这些事实都帮助人们重新认识了战后的日本,对这个“机器人之国”抱持良好印象——日本似乎证明了工业自动化机器人可以带来巨大效益,而人形机器人也只是代表了人类的天真好奇心。
与此同时,西方国家却难以对此保持乐观态度。拿美国来说,当时正处于冷战之中,不断拨款立项研究军事领域的机器人应用。这就足以给机器人扣上一个颇具威胁的帽子。更不必提整个西方世界的工人阶层长久以来都不欢迎自动化,人们相信自动化正在剥夺人类的工作机会。这种情绪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早期,当时反对工业革命的卢德主义者(Luddites)摧毁了一台又一台纺织机。
漫画巨星
© Uncached/Pinterest20世纪后半叶随着流行文化的发展,也出现了一些新的视角来看待技术。在该时期,最有影响力的一个日本角色就是阿童木(鉄腕アトム),他于1952年首次出现在漫画中,随后在图书、电视节目、电影中大放异彩,甚至还有大量周边产品,比如模型和卡牌。在故事设定中阿童木是一个机器人,他利用超人的能力惩恶扬善,并且将整个国家团结在一个相信科技的积极信念上——尽管他本人起初并不这样想。
阿童木之梦推动了全日本的机器人技术。——梅谷阳二
© Flickr / Michael Vito漫画人物传递的信念在日本一代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特别是那些从小就盼望着能造出自己机器人的孩子们。机器人科学家梅谷阳二认为:“全日本的机器人技术都是被阿童木之梦推动的。很多顶尖的日本机器人研究者、开发者都相信,‘如果没有机器人科幻作品,就不会出现机器人的技术。’这些人从高中开始就做着有关阿童木的梦,也因为这个人物一心想成为机器人科学家。”
虽然西方国家也出现了积极正面的机器人故事,但最有影响力的故事讲述的却是机器人对人类的威胁。在《2001太空漫游》(2001: A Space Odyssey)中,太空船上搭载的智能机器人系统“哈尔”叛变并杀死了飞船上的几名宇航员。在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以及其改编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中,以假乱真的拟人机器人反抗来自人类的奴役,却一个个遭到捕杀。
在《终结者》(The Terminator)系列电影中,西方世界对机器人的恐惧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剧中人类创造的防御计算机网络“天网”获得了自我意识,人类试着将它关闭,却引发天网启用名为“终结者”的机器人反击,并成功对人类发动了战争。还有更多西方科幻作品一遍遍重复着早在《科学怪人》和《罗素姆万能机器人》中就提出的道德警告:企图创造生命是愚蠢的,期望任何人造之物拥有灵魂是矛盾的,幻想人类与我们最精妙的造物能够和平共存,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 Hollywood.com即便如此,日本与机器人的关系又呈现出另一番景象,在这里很少有人担忧机器人有朝一日会暴动,而日本也急于使用机器人缓解国内劳动力短缺的问题,包括应对日本快速增长的老龄化人口急需的看护问题。正如日本战后的政策,如今的日本政府及企业仍然致力于推动自动化进程,不仅促进经济发展,也要增加民众对机器人技术的信心与热情。
但问题在于,尽管阿童木催生了日本对机器人的热情,但事实上,他同时也造成日本对机器人产生了一种自相矛盾的观念。对此,拉特曼提出日本人存在一种“阿童木综合征”:人们倾向于认为人形机器人聪明、灵活、强壮,但今天的机器人还远远无法达到他们的期待。他还指出,基于目前已经存在的技术,那些开发老年人看护机器人的工程师们应该把重心放在更简单的设备上,开发可以和所有医疗设施平稳互联的机器人,而不是一些华而不实、空有噱头、敝帚千金的东西。谁能想到呢,就连日本可能也希望由真正的人类来看护国内的老人。
对此,机器人学者马珂坦·尼美拉(Marketta Niemelä)指出:“当我在日本调查时,发现日本的老年看护机构几乎不会购置大量机器人设备。相反地,人们更需要来自人类的关爱。”
总的来说,阿童木给日本展示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机器人远景。时至今日,日本人仍然保有这份乐观,只不过日本的机器人并没有获得科幻作品中那份的强大力量。
文/Amos Zeeberg
译/草薙素子
校对/荒卷大辅
原文/www.bbc.com/future/article/20191220-what-we-can-learn-about-robots-from-japan/
本文基于创作共同协议(BY-NC),由草薙素子在利维坦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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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日本人为何不惧怕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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