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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黄冈的第16天,我又回到武汉重症病区做护士

2020-02-19 16: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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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龚晶晶

2020年2月9日晚上9点,从飞机上往下望去,封城第18天的武汉依旧灯火通明,和新闻报道里的“空城”相去甚远。

直到下了飞机,李翠这才发现,武汉好安静啊。

昔日繁华的武汉天河国际机场,竟只看得到她们这200多名宁波驰援武汉医疗队的队员,以及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开往酒店的一路,偌大的武汉,看不到一个人,只有救护车、警车呼啸而过。

就连李翠自己也没有想到,离开家乡黄冈的第16天,自己居然会以这种方式回到距离黄冈仅100公里疫情最严重的武汉,成为一名武汉市同济医院光谷院区重症病区的护士。

这一天,武汉新增新冠肺炎确诊人数1921例。

封城第18天,从飞机上拍摄的武汉夜景

01.我从黄冈回到宁波,又从宁波驰援武汉

李翠,29岁,浙江大学明州医院消化科护士,她和丈夫都来自湖北黄冈。

今年春节,为了赶上弟弟的订婚宴,她们带着2岁的女儿回到了老家。

1月23日,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弟弟的订婚宴取消了,我们感觉疫情越来越严重,想着女儿还小,还是早点回宁波吧。”

2月1日上班第一天,明州医院工作群发起了关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志愿者的报名,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还在家进行14天医学隔离的李翠,通过微信主动向医院递交了申请。

李翠记得,拿到解除医学隔离观察告知书的那天,刚好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晚上10点,医院通知,说接到紧急调令,有名额第二天前往武汉,问她是否愿意前去支援。

 

当天收到的解除医学隔离观察告知书

李翠是既紧张又兴奋,作为一个湖北人她比谁都更了解这场疫情的严峻,然而,对于他们这代90后来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灾难当前,能冲在一线的时刻。更何况,支援的还是自己的家乡。一旁的丈夫沉默片刻,只说了句:我是党员,可这种时刻什么忙也帮不上,你要去就去吧,我来为你守好后方。

第二天上午9点,浙江大学明州医院支援武汉医疗队的12名队员在医院门口正式集合,2位医生以及包括李翠在内的10名护士,将于当天傍晚奔赴武汉。

据医院负责人介绍,从晚上10点收到通知,到这支12人医疗小队组建完成,仅用了短短2个小时,多数都是90后。

据了解,截止目前,浙江大学明州医院已派出14位医护人员支援武汉。第一批(2名),第二批(12名),分别于1月29日、2月9日抵达武汉。一众公立医院中,这支来自民营医院的救援力量,引起了笔者的注意。除派出医疗队外,在物资方面,明州医院也可谓不遗余力。

此行更带上了医务、后勤等部门连夜筹措的各类药品、N95口罩、医用外科口罩、护目镜、防护服,还有酒精片,手术衣、鞋套、帽子等等。其中全院所有库存的“盐酸阿比多尔片“更是全部给到了12位出征人员,希望为她们的安全多一丝保障。

送行的人群熙熙攘攘,大家戴着口罩,看不清脸。但李翠知道,送行的不少人都悄悄抹着泪。

2岁的孩子,哪里知晓妈妈这次远行的意义。李翠只告诉她:妈妈去打怪兽了,一定马上回来。

2020年2月9日18点51分,满载200多名宁波第四批援鄂医疗队队员的MU9011航班,自宁波栎社国际机场缓缓起飞,逆行武汉。

这一天的宁波,阳光真好,愿归来也是万里无云。

 

02.在这里,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武汉,好安静啊。

直到今天,李翠都还有些无法适应。“2012年到宁波工作前,我还常来这里,那时候武汉正在建设,就像是一个大工地,人也特别多。现在城市建好了,人反而没有了。”

安静,是李翠这些天最大的感受。

因为和感染者亲密接触,离开医院,所有医务人员都自觉地把自己当做潜在的传染源,进行“隔离”。

哪怕回到酒店,最多也只能戴着口罩站在房门口,隔着长长的走廊和队友说上两句。大家都自觉的一个人吃饭,哪怕一起,也只会各蹲各的角落。

打开酒店的窗子,楼下是武汉大学,一个空无一人的武汉大学。

 

酒店窗外的武汉大学

从进入疫区的第一天起,培训的老师就告诉他们,一旦进入防护服,就是一场必须由自己来面对的战斗。

和缺氧引起的头晕、想吐相比,最可怕的还是在病区内晕厥,为防止相互感染,如果发生晕厥,身边的战友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们拍醒,然后晕乎乎地站起来,走出去,靠自己完成脱防护服的所有步骤。

在与一线医护人员的交谈中,笔者发现: 面对患者,与害怕相比,他们的无力感更多。

“我倒不害怕疾病本身,我害怕的是病人因为情绪失控撕扯我的防护服。”明州医院领队护士姜静如是说道。

结果第一次轮班,她就遇上了一位患者,在深夜11点多连连按铃,要求他们给出治疗方案。男人50岁上下,听谈吐文化程度不低,“他说我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是浙江来的。但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只是想知道具体的治疗方案,不然你们就是在杀我!”

看着他又是锤床,又是冲到走廊,挥舞着拳头,激动得面红耳赤,姜静一度担心他会出现过激行为,甚至冲过来撕扯自己的防护服。

幸好,在医生的安抚下,病人很快平静了下来。

姜静说,她特别理解,有的病人会恐惧,觉得自己是在等待死亡。可面对目前还尚无特效药的新冠肺炎,她们能做的实在有限。这种无力感让人挫败。

在她负责的病人中,一位70多岁的老先生也让人印象深刻。他每天都会让他们帮忙找儿子,但因为生病,老人说起话来早没了连贯性,有一天他特意给护士写了一张字条,他们问了许多当地人,也没人能看清上面写的究竟是哪个小区。老人是110送来的,可现在的武汉,接警电话每天都处于爆满的状态,根本没法查到是谁把他送来。

老人的病情不算严重,但总是颤颤巍巍走的很慢,看着他的背影,姜静总会觉得心疼。

 

透过玻璃,拍摄的重症病区一角

这种无力感,还贯穿在每一天的日常。

每次轮班,他们都要打上许多个电话,通知患者家属来送生活物资,可得到最多的答复就是:他们没有家人,或是只剩下一个家人。其余的不是被感染了,就是正被隔离。

就在和笔者通话的前一天,李翠偶然间路过一个病房,看到里头只放着一个纸箱,外面贴着一张A4纸,上面只孤零零地写着两个字:遗书。她一下就哭了。她知道,直到过世,这位病人肯定也没能见到家人。

身处疫区,每个人都像是一座孤岛。

可她一直记得,第一次打留置针时遇见的那个婆婆。那是她第一天轮班,因为护目镜上满是雾气,视线不佳,又戴着多层手套,打留置针完全没有手感。可那个婆婆却鼓励她说:姑娘,没事的,你看哪里好打就打哪里,随便打。一口武汉口音的普通话,亲切无比。

还有每一天打完针后,病人们说的无数谢谢。

除了病人,更多的力量,来自身边。

 

“能给我一个溃疡贴吗?”直到换防护服时,同伴们才发现29岁的护士侯静脚上有这样大的疤,她的脚刚做完手术,1月份都在病休,可这个2月就站在了这里。

 

来自东北的宁波护士梁宇生性大大咧咧,为了提醒自己,她在住处贴满了各种便利贴,这张上写着:坚持每天吃一颗, 身体棒棒才能保护更多人。她最新的朋友圈是:“长大后,我想成为一名对国家有用的人。”小时候的梦想成真了,我骄傲。

03.我就是想来帮帮他们

图为护士姜静

姜静,是个土生土长的宁波女孩,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就是逆行武汉。总是有说有笑,可只要一提起家里4岁的女儿和年仅1岁多的儿子,不到一秒她就会哭到不能自已,需要平复许久。在和笔者的几次通话中,也是如此。

我总觉得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可每每问起,她总是哭到没法继续说话,便也不敢追问下去。

因为两个孩子还小,就连护士长都劝她慎重,可姜静却始终无比坚毅。

姜静说:今年是她做护士的第十一年,也是工作以来第一次拥有完整的春节假期。可整个春节她都是在揪心中度过的。微博上不断有武汉的医护人员发出求助信息,身为同行,她深深了解,他们一定是到达了身体和心理的极限。“一线的医疗缺口巨大, 他们实在太累太累了,我就想来帮帮他们。”

根据世卫组织卫生紧急项目的负责人2月11日公布的数据:目前在武汉90%-100%的患者都需要补充氧气,20%-25%的患者都需要密集护理,5%-10%的患者需要一定程度的机械通气。而这些工作多由像他们这样的护理人员承担。

除治疗性护理外,由于没有家属和陪护,患者所有的生活护理都由护士承担。

除了输液,姜静每天还要忙着给患者打水、喂饭、擦身。

就在前几天,李翠第一次为患者清理了粪便、换上成人尿不湿。她记得那是个年轻的重症女患者,口罩下的脸涨得通红,连连说着不好意思。

而这些,原本都不在他们的工作范畴。

这群可爱又可敬的年轻人,每一天都在努力学习:如何长成一个大人,用前辈的姿态负重前行。

 

幸好,这座城市里人们的善意并没有被凶猛的病毒打败。

每一天无论拖班到多晚,公交车司机都会早早把车停在楼下。他们都是武汉本地的志愿者。因为要负责接送外地来的医务人员,除了待在车上就是被隔离在酒店。凌晨三四点的夜里,往往一等就是几个小时。

这样的等待,在武汉寒冷的夜里,格外温暖。

凌晨,“全副武装”的公交车司机正在接送医护人员

04.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

据2月17日国家卫健委数据显示:目前全国已有3.2万余名医务人员驰援湖北武汉。他们主要来自呼吸、感染、重症等专业,还有一大批护理人员队伍,投入的重症专业的医护力量最强,有1.1万重症专业医务人员,接近全国重症医务人员资源的10%。

直到今天全国各地还有源源不断的医护人员前仆后继,逆行武汉。

在美国纽约萨拉纳克湖畔的一块墓碑上,镌刻着这样一段铭文: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这是美国医生特鲁多的行医座右铭,我想,也是他们的。

 

2020年2月15日,武汉,下雪了。

起初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到了下午竟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南方姑娘姜静还从未看过这样大的雪,这是她随队从宁波驰援武汉的第六天,她开始习惯防护服里的闷热,也开始熟悉护理重症病区里的每个病人,却总也没法习惯,酒店窗外,马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的冷清。

因为这场雪,窗外的风景终于生动了起来。

手机视频里, 女儿扎着小辫,高高举着为妈妈画的花,奶声奶气地说:我妈妈去支援武汉了,妈妈辛苦了,武汉加油,中国加油,我和爸爸还有弟弟,都在家里等妈妈回来!

还有一个月就是女儿五周岁的生日,希望能赶得及回去,跟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孩子, 你看,武汉,下雪了。

雪化了,就是春天。

作者:龚晶晶,90后青年作家,自由撰稿人,独立调查人,曾任南都周刊、凤凰网首席记者。辞职后,创办明州世相,深度挖掘历史事件及社会边缘人。著有纪实性报告文学作品《追鱼》,编著历史纪实散文集《宁波往事》。本文首发于明州世相(微信公众号ID:Blingbling_inNB),如需转载请至公众号后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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