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尧︱如果宇文所安能关注郭在贻

语言学家王力先生说：学习古代汉语最重要的是词汇问题。可谓一语中的。克服词汇学习的困难就要懂一点训诂学知识，我国传统语言学中的训诂学就是以字义或词义作为研究对象的。训诂学是解释古代书面语言并进一步阐明为什么可以这样解释的一门学问。要正确理解古诗文的含义，必须具有训诂的修养、掌握训诂的法则。最近有机会读到已故浙江大学（原杭州大学）教授郭在贻先生《新编〈训诂丛稿〉》一书，深感新见叠出，胜义纷陈，洵为好书。尤其是《唐诗与俗语词》《杜诗异文释例》与《杜诗札记》诸文，读后大有耳目一新之感。正好又在翻看美国学者、哈佛大学荣休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翻译的杜诗（The Poetry of Du Fu）。两相对照，发现宇文所安所译杜诗虽然精准到位，但也有不少瑕疵。如果宇文所安教授翻译所据的杜诗校注校释本，能吸收郭在贻先生的研究成果，也许就可以减少翻译上的舛误之处，使之更臻完善。试举数例如下。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二

稠花乱蕊畏江滨，

行步欹危实怕春。

诗酒尚堪驱使在，

未许料理白头人。

末句中的“料理”一词，常见于诗词及唐宋笔记中。近人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料理”条下凡列四义：安排、帮助、排遣、逗引。郭先生认为，除了张氏所列四义外，还应增加一义，即“做（作）弄”或“戏侮”。郭先生引卢祖皋《谒金门》词为例：“做弄清明时序，料理春酲情绪”，说明“料理”跟上句中的“做弄”相对应，应是“做弄”之意。后两句诗可以解释为：别看我已垂垂老矣，可我还能赋诗饮酒，我并不服老。春光呀，你不要欺侮（或做弄，或撩拨）我这个白头人吧。郭先生的解释与钱锺书先生《管锥编》中将“料理”解释为“相苦毒”“相虐侮”之义不谋而合。宇文所安将后两句译为：

But, still able to be commanded by poetry and ale,

I need not yet be watched over as a white-haired old man.

“料理”译成了watched over（照管，照看），显然处理欠妥，译作fooled, teased或humiliated 更好。

郭先生在《唐诗与俗语词》一文中说：“努力”一词，今义为“勉力、用力或出力”，但在六朝以迄隋唐，“努力”又有“保重、自爱”之意。杜甫《别赞上人》一诗中有“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句。这里的“努力”就是“保重、自爱”的意思。宇文所安译为：

We look at each other, both in waning years,

Let us each do our best, whether serving or withdrawn.

“努力”译成了今义，实际应为take care of oneself或love oneself.

最有意思的是《鼓衙行》一诗最后四句：“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郭先生的考释极为确当：“痴女饥咬我”中的“咬”字是“求恳”之义。这四句诗的意思是说杜甫的女儿因饥饿而恳求于杜甫，死死地缠住不放，并非饿得来要吃老子的肉。女儿哭着恳求，所以父亲赶紧捂住她的嘴，怕虎狼听见哭声，可是她被捂得透不过气来，便竭力挣扎，声音于是越发愤怒了。以逻辑而言，女儿不可能边啼哭边咬人，而且被捂住的嘴也无法咬人。宇文所安将这四句译为：

My baby daughter bit at me in her hunger,

I feared tigers and wolves would hear her cries.

I held her to my chest and covered her mouth,

She twisted and turned, her voice even more upset.

这里的bit at显然是译成了“咬”的今义了。而按照郭先生的考释，应该译为entreat或implore更好。

杜甫《丽人行》一诗中有“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两句，宇文所安译为：

A saddled horse comes later-- how leisurely it advances!

at the great carriage he gets off the horse and goes in on the brocade mat.

郭先生认为“逡巡”是习见于唐诗的俗语词，其义既可以是“舒缓、迟延”,也可以是“迅疾、短暂”。这里的“逡巡”则是快速之意，形容杨国忠的车马横冲直撞，显示骄横之态。旧解“姗姗来迟”是不符合当时的情状的。所以英文应该译为how quickly it advances较妥。

还有一处是考释“何许”一词的，也颇为有意思，不妨在此一说。郭先生认为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先生不知何许人也”的“何许人”，应该是“何所人”，亦即“何处人”，而不是注家所说的“何等样人”。郭先生引了大量例证，证明立论非虚。方重先生将这句话译为：The man cannot be identified，不妥！倒是孙大雨先生的译文准确无误：No one knows whence the Sire hails.

郭先生这本书由其弟子张涌泉先生和郭先生哲嗣郭昊编选而成，浙江大学出版社将之列入“百年求是学术精品丛书”。全书分为五大部分，共计三十三篇文章，可以说篇篇精彩，值得一读再读。

我们在英语学习中也要注意词语意义的变化，如果拿今义去理解古义，就难免会解错义，翻译也会跟着错。要避免犯错就要勤查词典，尤其是OED（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试举莎士比亚作品中的happiness一词为例，OED给出了三个解释：

1.Good fortune or luck in life or in a particular affair; success, prosperity.

Shakespeare's Two Gentlemen of Verona Act I Scene 1 Line14

Wish me partake in thy happinesse

When thou dost meet good hap.

梁实秋译本：你若是遇到什么得意的事，要盼着我分享你的幸福。

朱生豪译本：当你得意的时候，也许你会希望我能够分享你的幸福。

这里的happiness似不应翻译成“幸福”，而是“好运”“成功”。

2. The state of pleasurable content of mind, which results from success or the attainment of what is considered good.

Shakespeare's Cymbeline Act V Scene 5 Line 26

To sour your happinesse, I must report the Queen is dead.

梁译：虽然扫你的兴，我不能不报告王后死了。

朱译：不怕扫了你的兴致，我必须报告王后已经死了。

Happiness在这里是“兴致”的意思。

3.Successful or felicitous aptness, fitness, suitability, or appropriateness; felicity of expression.

Shakespeare's Hamlet Act II Scene 2 Line 213

How pregnant sometimes his replies are?

A happinesse that often madnesse hits on.

梁译：他的回答有时候是何等的巧妙啊！疯人偏能谈言微中。

朱译：他的回答有时候是多么深刻！疯狂的人往往能够说出理智清明的人所说不出来的话。

卞之琳译本：他的对答有时候多有意思！疯有疯福，往往出口成章。

黄国彬译本：发疯的人说话，往往一针见血。

林同济译本：疯里撞灵机，脱口生妙趣。

王宏印译本：人疯而言谈不疯，非理智清明之常人所能言中。

这里的happiness也不是“幸福”“快乐”，而是“恰当”“合适”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