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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利放手的那个男人,死在黎明的橄榄树下

2020-02-07 15: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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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恋故事集01

1919年,西班牙流感夺去了数千万人的性命。20岁的洛尔迦逃离家乡,在首都马德里游荡,直到1923年春,一个叫萨尔瓦多·达利的青年画家进入他视野。

图片来源:Google art and culture

诗人北岛梳理了洛尔迦的诗歌和人生,原文标题为“橄榄树林的悲风”。以下为文为文章节选。

(一)

1918年3月17日晚上,在西班牙南部哥林那达市文化中心,19岁的大学生费特列戈·加西亚·洛尔迦,在朋友们面前朗诵了他即将出版的散文集《印象与风景》。这是他头一次在公众场合朗诵。他中等身材,黑发蓬乱,浓眉在脸上显得突兀。他对自己的处女作毫无把握,在序言中称其为“外省文学的可怜花园里又一枝花。”观众以热烈掌声打消他的疑惑。第二天两家本地报纸给予好评。

洛尔迦出生在格林那达十英里外的小村庄牛郎喷泉(Fuente Vaqueros)。他父亲拥有一百公顷地,合一千五百亩,按中国阶级划分必是大地主。在第一个妻子病故后第三年,他娶了个小学女教师。婚后九个月零九天,即1898年6月5日,洛尔迦来到这个世上。

就在洛尔迦出生后两个月,西班牙在和美国的战争中惨败,不得不在和平协议书上签字。战败导致由知识分子和作家推波助澜的一场文化复兴运动--“九八一代”的诞生。他们试图在寻找西班牙精神的真髓。马查多是“九八一代”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后成为“二七一代”的精神导师。两代相隔近三十年,那正是洛尔迦从出生到成长的时间。

洛尔迦成年后,把童年美化成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生活,要说不无道理:家庭富足和睦,父母重视教育,兄妹感情甚深。不过和弟弟相比,他从来不是好学生,尤其进大学后考试常不及格。很多年,这成了父母的心病。

对洛尔迦早年影响最大的是三位老师。头一位是钢琴老师梅萨(Antonio Segura Mesa),他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先生,除了去洛尔迦家上课,极少出门。他终身侍奉音乐,作过曲写过歌剧,都不成功,歌剧首演时就被哄下了台。他常对洛尔迦说:“我没够到云彩,但并不意味云彩不存在。”他们坐在钢琴前,由梅萨分析大师和自己的作品。是他让洛尔迦领悟到,艺术并非爱好,而是死亡的召唤。

有一天,当洛尔迦在艺术中心弹贝多芬奏鸣曲时,一位年轻的法学教授路过,为其才华吸引,他上前自我介绍。洛尔迦很快成了他家的座上客。这是第二位老师雷沃斯(Fernando de los Rios),后来成了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司法部长和教育部长。他喜爱吉普赛音乐和斗牛,精通好几门外语。他创建左翼政党,支持工运,与地方腐败的政治势力对着干。是他唤醒了洛尔迦的社会公正意识。

17岁那年上艺术史课时,洛尔迦被后来成了他第三位老师的伯若达(Martin Dominguez Berrueta)迷住了。他是个倔犟的小个子,谁若挑战他的想法,他会发脾气。他主张全面参与学生生活,甚至包括爱情私事。他意识到哥林那达的局限,决定每年两次带六个出色的学生去西班牙各地远游,让他们“了解和热爱西班牙”。

在两年内,洛尔迦先后参加了四次文化之旅,不仅大长见识,还通过老师结识了一些重要人物,包括马查多。基于旅行见闻,他完成了随笔集《印象与风景》。他把此书献给钢琴老师梅萨。他把新书送到伯若达家,老师打开书扫了一眼,勃然大怒,令他马上离开,两周后把书退还给他。洛尔迦不服气。在他看来,伯若达是艺术评论家,而非艺术家,而他要追随的是钢琴老师那样真正的创造者。两年后伯若达病故。洛尔迦很难过,他公开表示歉疚之意,并私下对老师的儿子说:“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第一次旅行中,他们有幸结识了马查多。他为伯若达一行朗诵了自己和别人的诗作,洛尔迦弹了一段钢琴曲。那次见面让洛尔迦激动不已。马查多对他说,诗歌是一种忧郁的媒体,而诗人的使命是孤独的。洛尔迦从朋友那儿借来马查多的诗集,他用紫色铅笔在扉页上写了首诗,大意是,诗歌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和音乐一样,它是看不见欲望的可见的记录,是灵魂的神秘造就的肉体,是一个艺术家所爱过的一切的悲哀遗物。

《少许灰烬》电影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

(二)

1918年6月5日,洛尔迦20岁。生日后第三天,得知童年伙伴的死讯,他一夏天都被死亡的念头困扰。紧接着,西班牙流感夺去了全世界两千万人的性命。1919年初全国陷于混乱,到处在罢工游行。在格林那达,工人与雇主发生冲突,洛尔迦和朋友们加入维护工人权利的运动。雷沃斯老师收到匿名恐吓信。2月11日,离洛尔迦家不远,宪警向大学生游行队伍开火,打死一个医学院学生和两个平民,当局宣布军管。虽有心支持工人运动,洛尔迦却被血腥的暴力吓坏了,他蜷缩在父母家,甚至不敢从阳台往街上看一眼。一个好朋友每天来到他家窗下,高声通报局势的进展。

1919年春,在马查多的劝告和朋友的怂恿下,他离开家乡,搬到首都马德里。在雷沃斯的推荐下,他被号称“西班牙牛津剑桥” 的寄宿学院(Residencia)接纳。这里设备齐全,有人打扫卫生,提供膳食。洛尔迦很快成了这里沙龙的中心人物,他朗诵诗作,即兴弹奏钢琴曲。一个崇拜者回忆:他手指带电,似乎音乐从他体内流出来,那是其权力的源泉,魔术的秘密。

在寄宿学院有个叫伯奈尔(Luis Bunuel)小伙子,喜欢体育(恶作剧(女人和爵士乐。他特别服洛尔迦,总跟他泡在一起,听他朗诵诗。“他让我知道另一个世界,”他回忆道。他们一起狂饮,在马德里寻欢作乐。伯奈尔后来成了西班牙最著名的电影导演。

洛尔迦的戏在一家小剧场彩排。这是关于一只蟑螂为寻找爱情而死去的故事。他写信给父母说,若蟑螂成功,他能赚一大笔钱。首场演出,他订了不少座位,请朋友们来助威。开幕没几分钟,一个男人从包厢大叫大嚷:“这戏是给雅典娜神庙的!知识分子滚回去!”人们跺脚起哄,朋友们则用掌声反击。报纸反应平平。几周后,父亲勒令洛尔迦立即回家完成大学学业,否则就来马德里把他带回去。洛尔迦写了四页长信:“你不能改变我。我天生是诗人,就像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或美男子一样。”最后老父亲屈服了,答应让他待到夏天。

达利 Salvador Dali - 1925年,达利与洛尔迦、路易斯·布努埃尔。图片来源:网络

(三)

1921年夏,洛尔迦厌倦了呆板的学校生活,常和朋友们到阿拉汉伯拉宫围墙内的一家小酒馆聚会。老板的儿子是吉他手,为大家演奏深歌(deep song),一种古老的安德露西亚吉普赛民歌,十九世纪被弗拉明哥取代。在重重古塔的包围中,他们倾听深歌的哭泣。参加聚会的有个秃顶小个子,他就是法亚,著名的西班牙作曲家。洛尔迦一伙嚷嚷着要搞个音乐咖啡馆,而法亚提议举办深歌艺术节。

两年前他俩曾见过面,直到深歌之夜才成为朋友。表面上,两个人相去甚远。中年的法亚胆小古怪:他连刷牙都害怕;睡在储藏室般小屋的窄床上,头上悬着十字架;每天早上工作前他都要做弥撒。他是个工作狂,认为自己的天才是上帝的礼物。在法亚看来,深歌才是正宗的。为寻找源头,他带洛尔迦去吉普赛人的洞穴。

1921年除夕夜,洛尔迦雇来一个街头乐队,掂着脚尖来到法亚的窗户下,在洛尔迦的指挥下,突然演奏小夜曲。法亚笑得几乎开不了门。深夜,法拉请小乐队分四次演奏他们的乐曲,由他钢琴伴奏。

他和法拉忙于筹备深歌艺术节,为寻找比赛歌手而走遍大街小巷。与此同时他开始写作。1921年11月初,他在10天内写了23首,月底前又成8首。这组诗命名为《深歌集》。

《吉他》:吉他的呜咽 /开始了/黎明的酒杯/碎了……

达利 Salvador Dali - 1925年,达利与洛尔迦。图片来源:网络

(四)

1922年6月7日,即24岁生日两天后,洛尔迦在格林那达一家旅馆朗诵了《深歌集》。一周后,深歌艺术节在阿拉汉伯拉宫拉开序幕,吸引了近四千穿传统服装的观众。参加比赛的歌手一一登场,响板迭起,吉他悸动,从吉普赛人中传出阵阵哭声,他们跟着沉吟起舞,如醉如痴。次日晚大雨,人们把椅子顶在头上,比赛照常进行。洛尔迦对一个本地记者说:“告诉你,亲爱的朋友,这深歌比赛是独一无二的。它是和月亮和雨比赛,正象太阳与阴影之于斗牛一样。”

1923年春,洛尔迦勉强通过大学毕业考试,一周后和弟弟去马德里。在寄宿学院,一个叫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i)的青年画家进入他视野。他们随继形影不离:散步(逛博物馆(泡酒吧(听爵士乐。有一回,达利把一张二流作品卖给一对南非夫妇。兴奋之余,他们叫了两辆出租车回学院,自己坐头一辆,让另一辆空车跟着。此举被马德里富家子弟效法,流行一时。由于野心的互相投射,以及被对方才能的强烈吸引,他们的关系很快从友谊发展成爱情。

1925年复活节假期,洛尔迦应邀到达利家作客,他们住在地中海边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里。达利的妹妹阿娜(Ana Maria),按洛尔迦的说法,是“那些美丽得让你发疯的姑娘之一”。他们仨沿海滨散步。达利察看光线(云和大海,洛尔迦背诵自己的新作。一天下午,他们围坐在餐桌旁,洛尔迦读了他新写的剧本,阿娜感动得哭了。达利的父亲声称,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诗人。

洛尔迦回到格林那达,他近乎绝望地怀念那段美好时光。达利在巴塞罗那附近服兵役。他们书信频繁,字里行间情谊绵绵。洛尔迦写了首诗《萨尔瓦多·达利颂歌》,达利在信中称他为“我们时代唯一的天才”。洛尔迦深知同性恋的危险,特别是在一个天主教国度。他得学会伪装,避免来自社会习俗的惩罚。

1927年5月,洛尔迦来到巴塞罗那,参加他的新戏彩排。服兵役的达利一有空就溜回来,和他在一起。他们在街头漫步,迷失在关于艺术(美学的热烈讨论中。达利为他的新戏做舞台设计。6月17日,达利和他妹妹来参加首演。演出获得巨大成功。

(五)

在西班牙文学史上,1927年无疑是重要的一年。为纪念西班牙诗人贡古拉(Luis de Gongora)逝世三百周年,洛尔迦和朋友们举办一系列活动,马查多(法拉(毕加索和达利等人都热烈响应。在马德里,年轻人焚烧了贡古拉当年的敌人的书;由于西班牙文学院对贡古拉的冷落,他们半夜在文学院围墙上撒尿。

高潮是在西维亚(Seville)举办三天的纪念活动,洛尔迦和其他几个年轻诗人在邀请之列。他们一行六人登上火车,一路喧闹,深夜到西维亚。迎接他们的是退休的斗牛士梅亚斯(Ignacio Sanchez Mejias),他是个文学鉴赏的行家,几乎能背诵贡古拉所有诗篇。

他是那种极有魅力的男人,身材矫健,脸上是斗牛留下的伤疤。他把客人带到自己在郊外的农场,给他们披上阿拉伯长袍,打开香槟酒。梅亚斯和一个吉普赛朋友唱深歌,洛尔迦和朋友们朗诵诗。

三天正式的纪念活动,包括演讲朗诵和本地报纸的采访留影。此外是流水宴席,在西维亚朋友的陪伴下,他们每天都喝到天明。贡古拉三百年祭,促成西班牙诗歌二七一代的诞生。西维亚之行后,洛尔迦画了一张诗歌天体图。据说,他把自己画成被卫星环绕的最大行星。

从1928年春到夏初,洛尔迦忙于整理他的《吉普赛谣曲集》。7月此书问世,获意想不到的成功,人们甚至能背诵吟咏。后获诺贝尔奖的阿列桑德雷(Vicente Aleixandre)在贺信中写道:“我相信你那纯粹的无法模仿的诗歌。我相信你是卓越的。”其中《梦游人谣》,是洛尔迦的代表作之一。

(六)

1928年春,洛尔迦有了新的男朋友,叫阿拉俊(Emilio Aladren),是马德里美术学校雕塑专业的学生。洛尔迦带他出入公开场合,下饭馆泡酒吧,为他付帐。阿拉俊口无遮拦,把他和洛尔加的隐私泄露出去,闹得满城风言风语。

达利显然听说了传闻,和洛尔迦的关系明显疏远了。1928年9月初,他写了一封七页长的信给洛尔迦,严厉批评他刚出版的《吉普赛谣曲集》:“你自以为某些意象挺诱人,或者觉得其中非理性的剂量增多了,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比那类安分守法者的图解式陈词滥调强不了多少。”达利认为洛尔迦应该从现实中逃跑。信中的主要观点,出现在不久发表的文章《现实与超现实》中。在这篇文章中,他进一步强调:“超现实主义是逃避的另一层意思。”

当年的伙伴伯奈尔这时和达利结成新同盟。他专程去看望达利,他们开始合作一部超现实主义电影。在达利面前,伯奈尔大骂洛尔迦。他们用一周的时间完成电影脚本初稿。他们创作的一条原则是,任何意象都不应得到理性的解释。伯奈尔给朋友写信说:“达利和我从来没这么近过。”

阿拉俊原来是个双性恋,他突然有了女朋友,和洛尔迦分道扬镳。在寂寞中,洛尔迦开始寻找新朋友。他结识了智利外交官林奇(Carlos Morla Lynch)夫妇,很快成了他们家座上客。“他常来常往,留下吃午饭晚饭—或都在内—打盹,坐在钢琴前,打开琴盖,唱歌,合上,为我们读诗,去了又来,”自幼写日记的林奇写道。

洛尔迦精神濒临崩溃,几乎到了自杀的地步。他需要生活上的改变。那年年初,有人为他安排去美国和古巴做演讲,这计划到4月初终于订下来。他将和他的老师雷沃斯同行。31岁生日那天,他收到护照。他们乘火车到巴黎,转道英国,再从那儿乘船去美国。“向前进!”他写道。“我也许微不足道,我相信我注定为人所爱。”

1929年6月26日,风和日丽。“S.S.奥林匹克”客轮绕过曼哈顿顶端,逆流而上,穿过华尔街灰色楼群,停泊在码头上。洛尔迦吃惊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写信告诉父母,巴黎和伦敦给人印象深刻,而纽约“一下把我打倒了”。他还写道:“整个格林那达,也就能塞满这里两三座高楼。”抵达两天后,他半夜来到时代广场,为灯火辉煌的奇景而惊叹:纽约的一切是人造的,达利的机械时代的美学成为现实。

他对美国人的总体印象是:友好开放,像孩子。“他们难以置信的幼稚,非常乐于助人。”而美国政治系统让他失望。他告诉父母说:民主意味着“只有非常富的人才能雇女佣。”他生来头一回自己缝扣子。

在雷沃斯催促下,他很快就在哥伦比亚大学注册,并在学生宿舍住下来。他给父母的信中假装喜欢上学,实际上他在美国几乎一点儿英文都没学会,除了能怪声怪调地说“冰激凌”和“时代广场”,再就是去饭馆点火腿鸡蛋。他后来告诉别人,在纽约期间他吃的几乎全都是火腿鸡蛋。他在英语课上瞎混,模仿老师的手势和口音。他最喜欢说的英文是“我什么都不懂”。他担心,英文作为新的语言,会抢占自己母语的地盘。某些西班牙名流的来访给他当家作主的自信。他接待了梅亚斯,那个在西维亚认识的斗牛士。他把梅亚斯介绍给他在纽约的听众。

(七)

二十年代的哈莱姆是美国黑人的巴黎。洛尔迦迷上了哈莱姆与爵士乐,经常泡在那儿的爵士酒吧里。他时不时抬起头嘟囔:“这节奏!这节奏!真棒!”他认为,爵士乐和深歌十分相近,都植根于非洲。只有通过音乐才能真正了解黑人文化;象吉普赛人一样,黑人用音乐舞蹈来承受苦难,“美国除黑人艺术外一无所有,只有机械化和自动化,”他说。

到美国六周后,他开始写头一首诗《哈莱姆之王》。他后来写道:纽约之行“丰富并改变了诗人的作品,自从他独自面对一个新世界。”夜深人静,他常常漫步到布鲁克林大桥上,眺望曼哈顿夜景,然后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返回哥伦比亚的住所,记下自己的印象。

他跟同宿舍的美国邻居格格不入。他告诉父母说:“这是地道的野蛮人,也许因为没有阶级的缘故。”他把自己关起来,要么写作,要么无所事事,整天躺在床上,拒绝访客,也不起来接电话。

1929年10月29日是历史上著名的“黑色星期二”,即纽约股市大崩盘。在此期间,洛尔迦和雷沃斯一起去华尔街股票市场,目睹了那场灾难。洛尔迦在那儿转悠了7个小时。事后他写信告诉父母:“我简直不能离开。往哪儿看去,都是男人动物般尖叫争吵,还有女人的抽泣。一群犹太人在楼梯和角落里哭喊。”回家路上,他目睹了一个在曼哈顿中城旅馆的跳楼自杀者的尸体。他写道:“这景象给了我美国文明的一个新版本,我发现这一切十分合乎逻辑。我不是说我喜欢它。而是我冷血看待这一切,我很高兴我是目击者。”

他对自己在纽约写的诗充满信心,他认为是他最出色的作品。他常为朋友们朗诵新作。

“他的声音高至叫喊,然后降为低语,象大海用潮汐带走你,”一个朋友如是说。这些诗作后结集为《诗人在纽约》,直到1940年才问世。

(八)

在纽约住了9个月后,洛尔迦于1930年3月7日乘船抵达哈瓦那,一群古巴作家和记者在码头迎接他。回到自己的母语世界,他如鱼得水。在第一封家书中他描述古巴是“抚爱而流畅的,特别感官的。”和纽约相比,哈瓦那简直是天堂。铺鹅卵石的街头,雪茄和咖啡的香味混在一起,让人感到亲切。他的朗诵和演讲获得成功。几乎每夜都和朋友们一起泡酒吧、朗诵、弹钢琴,直到天明。

3个月后洛尔迦返回祖国。在格林那达街头,他碰见一个自大学时代就认识的牧师。牧师为他外表的变化大吃一惊,问纽约是否也改变了他的个性。“没有,”洛尔迦快活地回答。“我还是我。纽约的沥青和石油改变不了我。”

与家人团聚,让他真正放松下来。他夜里读书写作,白天穿睡袍在屋里晃荡。他常把白发苍苍的母亲举起来,“天哪,你在杀死我!”母亲大声惊呼。当母亲睡午觉时,他坐在旁边为她扇扇子,驱赶苍蝇。

他一直在写新剧本《观众》。初稿完成后不久,他回到马德里,一家报纸的记者好奇地向他打听。“那是个六幕剧谋杀案,”他答道。

“此戏的意图何在?我指的不是谋杀,而是作品本身。”记者追问。

“我不知道是否真能制作。这出戏的主角是一群马。”

“了不起,费特列戈,”记者喃喃说。

1930年底,西班牙政局再次动荡。雷沃斯和他的同志们一度入狱,他们在狱中发表宣言,呼吁在西班牙建立共和制。不久,国王宣布举行全国选举。一天夜里,在去咖啡馆的半路,洛尔迦被卷进支持共和的游行队伍中。宪警突然出现并开枪,示威者逃散,洛尔迦摔倒在地。当出现在咖啡馆朋友们面前时,他上气不接下气,满脸大汗,浑身是土,嘬着受伤的手指,声音颤抖地讲述他的遭遇。

1931年4月14日,国王最终离开西班牙,共和运动领导人包括雷沃斯被释放。西班牙第二共和国的新时期开始了。雷沃斯立即被任命为司法部长。新政府立即将政教分离,实行一系列社会政治改革。

在新政的影响下,牛郎喷泉镇政府决定,以他们最值得骄傲的儿子的名字,取代原来的教堂街。1931年9月初,洛尔迦在为他举行的命名仪式上演讲。他强调说,没有书籍与文化,西班牙人民就不可能享有基本权利和自由。“如果我流落街头,我不会要一整块面包,我要的是半块面包和一本书。”他注视着撒满阳光的广场和乡亲们熟悉的面孔,后面是33年前他出生的白房子。

洛尔迦全力支持新政府。一天夜里,他冲进智利外交官林奇的公寓,情绪激动。他要建立一个全国性的剧团,叫“巴拉卡”(La Barraca),指的是那种乡村集市演木偶戏之类的临时木棚。新政府重新调整后,雷沃斯成为教育部长,促进了“巴拉卡”计划的实现,特别是财政上的支持。洛尔迦谈到“巴拉卡”总体规划时说:“我们要把戏剧搬出图书馆,离开那些学者,让它们在乡村广场的阳光和新鲜空气中复活。”

作为剧团的艺术总监,洛尔迦招兵买马,亲自负责选目排演。他和演员们一起身穿蓝色工作服,唱着歌穿过大街小巷。在两年多的时间,“巴拉卡”几乎走遍西班牙,吸引了无数的平民百姓。他说:“对我来说,‘巴尔卡’是我全部工作,它吸引我,甚至比我的文学作品更让我激动。”在“巴尔卡”活跃的那几年,他很少写诗。这似乎并不重要,戏剧在某种程度上比诗歌更让他满足。“巴尔卡”无疑振兴了30年代西班牙的戏剧舞台,实现了他毕生的梦想。

(九)

1933年初,剧团来了个名叫拉潘(Rafael Rodriguez Rapun)的小伙子。他相貌英俊,身材健壮,具有一种古典的美。这个马德里大学学工程的学生,转而热爱文学,偶尔也写写诗。他成了洛尔迦的男朋友兼私人秘书。四年后,在洛尔迦逝世周年那一天,拉潘为保卫共和国战死在沙场。

那年夏天,远在六千英里以外,一个阿根廷女演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演洛尔加的戏《血腥婚礼》,她和她丈夫邀请洛尔迦到阿根廷访问。9月28日,洛尔迦从马德里出发到巴塞罗那乘船,两周后抵达阿根廷。他为重返美洲而激动。与上次不同,他写信对父母说,他来到的是“我们的美洲,西班牙语的美洲。”

阿根廷之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他的戏不断加演,好评如潮。他告诉父母:“我在这个巨大的城市象斗牛士一样出名。”他被记者包围被观众簇拥,常在大街上被认出来。

洛尔迦和博尔赫斯只见了一面。见面时,他明显感到博尔赫斯不喜欢他,于是故意模仿博尔赫斯,庄重地谈到美国的“悲剧”体现在一个人物身上。“是谁?” 博尔赫斯问。“米老鼠,”他回答。博尔赫斯愤然离去。以后他一直认为洛尔迦是个“次要诗人”,一个“对热情无能”的作家。

而他和聂鲁达则一见如故。聂鲁达当时是智利派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领事。聂鲁达喜欢洛尔迦的丰富以及他对生活的健壮胃口。他们俩背景相似—都来自乡下,对劳动者有深厚的感情。他对聂鲁达的诗歌十分敬重,常打听他最近在写什么。当聂鲁达开始朗诵时,洛尔迦会堵住耳朵,摇头叫喊:“停!停下来!够了,别再多念了—你会影响我!”

除演讲费外,票房收入源源不断。洛尔迦一生中第一次有钱,他开始寄钱回家,给母亲买狐狸皮大衣。母亲来信说:“没有别的穿戴皮毛的女人象我那样骄傲和满足,这是你用劳动成果买来的纪念品。”

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前夜,他去看望聂鲁达。他对在场的朋友说:“我在喧嚣的纽约待了几个月后,离开时我似乎挺高兴——现在虽说我急于见到亲人,我好象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奇异的城市。”他哭了起来。聂鲁达打破沉默,转移话题。第二天,他登上开往西班牙的越洋轮船。一周前,他对记者说:“对我自己来说,我仍觉得象个孩子。童年的感情依然伴随着我。”

(十)

1934年4月14日,是西班牙第二共和国成立三周年。新的联合政府废除了不少共和派的法案,恢复宗教教育。很多西班牙人开始担心,这儿的天主教会会扮演希特勒兴起中的角色。

那天夏天,聂鲁达作为外交官被派往西班牙,先住巴塞罗那,又搬到马德里。他家几乎夜夜笙歌,客人们横七竖八地过夜。洛尔迦和聂鲁达常在一起朗诵演讲。他俩互相赞美,不吝辞句;尤其是洛尔迦,有时简直是挥霍。这似乎是一个天才的特权—对他人才华无节制的激赏。在一次正式场合,他介绍说,聂鲁达是当今最伟大的拉丁美洲诗人之一,是“离死亡比哲学近,离痛苦比智力近,离血比墨水近”的作家。聂鲁达“缺少两样众多伪诗人赖以为生的因素:恨与嘲讽。”聂鲁达认为洛尔加是“我们语言此刻的引导性精神。”

洛尔迦打算8月11日和剧团一起去北海岸的小镇桑坦德(Santander)演出一周。就在当天下午,他的好朋友梅亚斯在斗牛场上受重伤,先进本地医院,再转到马德里抢救。得知梅亚斯受伤的消息,洛尔迦立即取消原计划,留在马德里。由于伤势严重,医院不许任何外人看望,洛尔迦用电话把病情及时告诉朋友们。8月13日上午,梅亚斯死了。

他到桑坦德后,独自关上门哀悼梅亚斯。自从在塞维尔相识,他们成为好朋友。梅亚斯老了,发福了,但他宁愿死在斗牛场,也不愿意死在自己床上。听说梅亚斯重返斗牛场,洛尔迦对朋友说:“他对我宣布了他自己的死亡。” 在桑坦德,他和一个法国作家散步时说:“伊涅修之死也是我自己的死,一次死亡的学徒。我为我安宁惊奇,也许是因为凭直觉我预感到这一切发生?”

1934年10月底,洛尔迦开始写他一生最长的一首诗《伊涅修·桑切斯·梅亚斯的挽歌》。他起稿于格林那达和马德里两地之间,最后在聂鲁达的公寓完成。这首长诗是洛尔迦的巅峰之作。

(十一)

1934年10月西班牙北海岸矿工起义,随后遭到弗朗哥将军的残酷镇压。1935年5月初,内阁改组,包括五个极右组织的成员,并将摩洛哥任职的弗朗哥调回,正式任命为总司令。不久,保守政府切断了财政支持,“巴拉卡”陷入危机。

洛尔迦在朗诵排戏的同时,卷入各种政治活动。他谴责德国和意大利的法西斯暴政,声援两国作家和艺术家,并在反对埃塞俄比亚战争的公开信上签名,为入狱的年轻诗人赫尔南德兹呼吁。

在巴塞罗那上演新戏期间,达利的妹妹阿娜到剧院来看望他,她比以前更美了。他们去咖啡馆小坐,一直在谈达利。洛尔迦终于和达利见面,这是7年来第一次。那年秋天他俩常来常往。他抓住每一次机会证明他对老朋友的感情。有一次在巴塞罗那书店朗诵,他专门念了那首《萨尔瓦多·达利颂歌》。他们计划一起合作写书配画,但并未实现。几个月后,两人友谊重又落到低谷。

1936年元旦,洛尔迦收到从牛郎喷泉寄来的有镇长和近50名村民签名的贺年卡,上面写道:“作为真正的人民诗人,你,比他人更好地懂得怎样把所有痛苦,把人们承受的巨大悲剧及生活中的不义注入你那深刻之美的戏剧中。”

6月5日,洛尔迦过38岁生日。他从来不想长大,时不时深情地回首童年。一年前,他曾对记者说:“还是我昨天同样的笑,我童年的笑,乡下的笑,粗野的笑,我永远,永远保卫它,直到我死的那天。”他还开玩笑说,他怕出版纽约的诗集,那样会让他老去。

西班牙政局进一步恶化,濒临内战边缘。在马德里,左右派之间互相暗杀绑架,血染街头。除了1919年格林那达的冲突,洛尔迦从未经历过象马德里7月初那样血腥的暴力。

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脆弱。他总是让出租司机减速,叫喊道:“我们要出事了!”过马路他要架着朋友的胳膊,随时准备跳回便道上。

7月13日,得知一个右翼领袖被暗杀的消息,洛尔迦决定马上离开马德里。他和一个朋友几乎整天都在喝白兰地。他激动地吐着香烟说:“这里将尸横遍野。”停顿了一下,“不管怎样,我要回格林那达。”晚9点,他按响他的小学老师家的门铃。在老师的询问下,他回答道:“只是来借两百比索。我要乘10点半的火车回格林那达。一场雷雨就要来了,我要回家。我会在那儿躲过闪电的。”

回家第二天,本地报纸就刊登了他的消息。西班牙内战开始了。7月20日,支持右翼的格林那达要塞的军人起义,占领了机场和市政厅,逮捕了省长和新选的市长,那是洛尔迦的妹夫。三天后,他们完全控制了局势。到处在抓人,每天都有人被处决。

长枪党分队接连不断到洛尔迦家搜查,第三次他们把洛尔迦推下楼梯,又打又骂。他们离去后,洛尔迦给一个写诗的年轻朋友若萨勒斯(Luis Rosales)打电话,他三个兄弟都是长枪党铁杆。若萨勒斯马上赶来。他提出三个方案:其一,逃到共和派控制的地区;其二,到一向保守的法亚家避风;其三,搬到他们家小住,待局势稳定下来再说。第三个方案似乎最安全。当天夜里,父亲吩咐他的司机把洛尔加送到位于格林那达市中心的若萨勒斯家。

8月15日,长枪党再次冲进洛尔加家,威胁说若不说出去处,就要带走洛尔迦的父亲。走投无路,他妹妹说出实情。

次日晨传来洛尔迦妹夫被处决的消息。下午一点,一辆汽车停在若萨勒斯家门口,下来三个军官,领头的是原右翼组织的国会议员阿龙索(Ruiz Alonso)。他早就恨死了洛尔迦。若萨勒斯的母亲边阻拦边打电话,终于找到一个儿子。那儿子赶来,问洛尔迦犯了什么罪。“他用笔比那些用手枪的人带来的危害还大,” 阿龙索答道。洛尔迦被带走,先关在市中心的政府大楼,18日凌晨被转到西北方山脚下的小村庄,和一个中学老师及两个斗牛士一起关在旧宫殿里。看守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告诉他们要被处决,让他们做临终祷告。“我什么也没干!”洛尔迦哭了,他试着祷告。“我妈妈全都教过我,你知道,现在我忘光了。”

四个犯人被押上卡车,来到山脚下的一块空地上,周围是橄榄树林。在破晓以前,一阵枪声,洛尔迦和三个同伴倒在橄榄树林边。

原标题:《大艺术家 | 达利放手的那个男人,死在黎明的橄榄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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