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解密︱闻一：三巨头的雅尔塔“密月”

2020年1月30日，在决定了二次世界大战后国际格局和世界走向的雅尔塔会议75周年的前夕，俄罗斯解密了关于这次会议的一些档案。根据俄罗斯媒体的报道，这次解密的档案包括：黑海舰队航空兵司令关于建立会议期间防卫克里米亚南岸联合作战部队的命令，加强雅尔塔地区的防卫以抗击可能的进攻的作战指令，塞瓦斯托波尔及其他港湾舰船部署的文件。此外，还公布了从未公开发表过的有关雅尔塔会议的照片，尤其是苏美英三国元首及代表团成员的照片。

所谓“建立联合作战部队”，就是建立一个以黑海舰队为指挥、为核心的大部队，用档案的话来说，即“将雅尔塔市及其周边地区，城市港口，雅尔塔和塞瓦斯托波尔的海洋变成一个难以攻克的堡垒”。为此，在欧洲战场仍战火纷飞的情况下，苏联抽调了相当数量的军事力量到克里米亚，防卫的核心是保卫雅尔塔海岸线，防止敌人从海上对克里米亚发起进攻。这个保卫雅尔塔会议的作战部署，动用了黑海舰队的全部力量：舰船、飞机、对空防御的力量。解密的作战指令指出，这个“联合作战部队”，实质上就是一支空军联合作战部队，它动用了“黑海舰队的歼击航空兵，北方和南方空军的力量”，以保障克里米亚南部海岸线以及萨基、萨拉布兹和塞瓦斯托波尔机场的安全。作战指令依据的是：“在当前黑海战场的作战形势下，敌方的飞机可能飞往我们的机场，舰船可能进攻克里米亚南部海岸的海军基地和港口。”

在这个统一的作战部署中，通讯联络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在不久前被占领并遭到破坏的海岸一线，必须建立城市间的通讯联络系统，这不仅是在半岛内，而且要直至苏联的首都——莫斯科。”为此，在克里米亚半岛上，苏联建立了一系列移动通讯站。为了保密和绝对可靠安全，政府部门间的通讯联络，设置了9条线，分别从塞瓦斯托波尔至辛菲罗波尔（4条），至雅尔塔（3条），至叶夫帕托利亚（2条）。在解密档案里有负责当时通讯联络的指挥官格奥尔基·格罗莫夫的报告，其中详述了与美英舰船通讯联络的不同密码和途径。

对雅尔塔会议的元首们的保卫工作的细节，也在这批解密档案中有所揭示。比如，公布了从没有公布过的各代表团成员的具体名单，以及他们来雅尔塔所乘坐的飞机。美英代表团是同一天到达的：英国代表团动用了13架飞机（C-47 Skytrain, C-54 Skymaster, C-87 Liberator和York.），机组人员87人，乘客139人，行李10吨。美国代表团是10架飞机（全部是C-54 Skymaster,），70名机组人员，120名乘客。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丘吉尔都是乘坐美国的Douglas C-54 Skymaster到达的，这种飞机是当时世界上最新型的客机。只不过，罗斯福的座机比丘吉尔早5分钟抵达。

解密档案还揭示了苏联当局为召开这次会议和迎接美英两国的元首，作了一系列工作，其中首当其冲的是对“三巨头”的保卫工作。防范来自德国的间谍阴谋和破坏活动的文件也在此次的解密之中。当年参与过此项工作，现在已经退休的克格勃将军鲍里斯·库尔久科夫在此类档案解密后的第二天，首次对《消息报》发声：“我曾与负责会议保卫工作的人员的一切工作过。据他们说，德国人在1945年1月说过：‘应当利用这些蜘蛛聚集到一堆时，立即加以消灭。’甚至谈到了会对元首们开会的地方发起攻击。他们将来自各个情报机构的最得力的间谍派到我们的土地上。但是，苏联的反间谍机构得悉了德国人的每一步行动，他们始终未能接近元首们聚会的利瓦季亚宫。”

自从十月革命以后，苏联就是一个对外部世界关门的国家。不仅普通老百姓，甚至各级掌权人都不清楚美英两国的制度、外交礼仪和官场行事准则，所以，为召开雅尔塔会议，苏联当局为此进行了一系列这方面的预习、排练，如乐队排练美英国歌、机场迎宾等等。解密档案都有涉及。

所有这些解密档案都出自于俄罗斯国防部中央档案馆。关于雅尔塔会议，早在苏联解体后不久就解密（严格讲起来，那时是学者“流出”的），那是一份相当细致的雅尔塔会议记录。我最早接触到这份档案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应当说，这份会议记录揭示了一系列世人不知的真相：三国元首如何就战后世界的格局进行瓜分，为此进行了怎样的讨价还价的。近年来我们对雅尔塔会议以及战后世界秩序的研究都与这份档案密切相关。而现在俄罗斯解密的这部分档案是以政府名义公布的，重点是苏联当局围绕雅尔塔会议的保卫所做的军事部署以及与美英两国在某种程度上的亲善活动，以及在一定程度上打开国门的措施。

应该说，现在解密的档案是对20多年前面世的那份会议记录的一个实质性的补充。根据俄罗斯媒体的描述，面对这些解密档案，我突然想到，我们对雅尔塔会议的了解和研究，似乎忽略了某些东西。

一是，从这些解密档案可以明显看出，雅尔塔会议从准备到结束的全过程都是在黑海舰队的全权领导和主持下进行的。“联合作战部队”的建立实际上是将克里米亚变成了一个独特的大战区。这个战区的职能不仅是要保卫克里米亚南部的海岸线，而且要将苏联的军力（通讯联络、战力）扩展至马耳他岛和直布罗陀海峡。这已经不仅仅是为了保证雅尔塔会议的成功召开，而且明显是在开始一项新的战略行动——借雅尔塔会议之际，迅速建立自亚速海、黑海至马耳他和直布罗陀海峡的“大黑海战略区”。当年，苏联当局做的是十分巧妙的，甚至罗斯福和丘吉尔都无所反应。黑海成为俄国的南海是罗曼诺夫王朝世代的梦想，而自雅尔塔会议起，这个“大黑海计划”实际上就付诸实施了。自雅尔塔会议之后，黑海就被苏联领导人建成是俄罗斯南部的门户，克里米亚是俄罗斯南疆的最前哨阵地，绝不能丧失。这批解密档案为我们提供了重新认识雅尔塔会议以及会议幕后的大国争斗。

二是，这些解密档案还为研究者提供了另一个角度，去认识和理解现今俄罗斯与美国在克里米亚和黑海问题上争斗的实质。从俄罗斯以黑海舰队为主力收回克里米亚，到如今俄罗斯与乌克兰在克里米亚问题上不停的争吵，给人们提出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黑海舰队会成为进军克里米亚问题的主力，为什么俄乌双方都信誓旦旦的不放弃克里米亚。俄罗斯国防部解密这部分档案时，解释了此时解密的原因：“这是军事部门指在保护和捍卫历史真相的活动的继续，是对歪曲历史、篡改伟大卫国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企图的反击。”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克里米亚、黑海是俄罗斯必须严保的防线，大黑海战略区是俄罗斯不可舍弃的国家利益。通过这次档案的解密，俄罗斯向美国发出的信号是：三巨头雅尔塔会议决定了战后世界人民的命运，而在此次会议中苏联的作用是决定性的，第一位的，因此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作用和功勋是绝不允许受损的。引人注意的另一件事是，就在不久前，在波兰被苏军解放75周年前夕，该国防部还解密了一批关于波兰的档案，这也无疑是在“反对对历史的歪曲和篡改”，重申苏联对波兰和东欧国家的“解放者”的伟大使命和功勋。

三是，这次解密的档案里，有苏联从来不愿提及的，苏联和美英之间的一些友好亲善活动。这些从未问世的照片里，有丘吉尔访问萨蓬山（他的祖先曾在历史上的克里米亚战争中丧身，埋葬于此处），有美国水兵游览观景台，有美英人士与黑海舰队的官兵饮宴等。也许，这一切，俄罗斯是向美国和西方世界传达了另一个信号：在彼此争斗的大背景下，外交舞台上不是只有直逼墙角的单行道，不是只有死路，还会有缓冲，有拐点，有柳暗花明之处。似乎，面临当前艰难的局势，俄罗斯当局仍在采取与美国斗一斗，打一打，揉一揉，亲一亲的政策。这符合俄国传统的“没有绝对的敌人，也没有绝对的朋友”的灵活善变的外交政策。对俄罗斯来讲，让美国人英国人重温一下“雅尔塔的亲善”和三巨头的“密月”，也许是件好事。

关于三巨头的雅尔塔“密月”，我在20多年前访问利瓦季亚宫后的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写过：“也许，他们想了很多很多。但是，有一点他们也许没有想到：作为炮火与硝烟中短暂的盟友，他们这是最后一次聚首。走出利瓦季亚宫的绿色，走出风景如画的雅尔塔，他们就不可能作为盟友再度见面。他们自己策划的未来世界注定了他们要作为对抗者，作为敌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更为可悲的是，上帝对他们并不比对普通人更仁慈更宽容，无论是作为盟友还是作为敌人，他们再也没有在一起交谈过、指责过、笑骂过。在未来的短暂的岁月中，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回到了永恒的上帝那里，把他们在这人世上所竭力争得的和要争得的统统留给了这个纷争依然不断的世界。”今天，重读这些话，还是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