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科长大意失荆州：胃切除后为何还会得胃癌？

原创 杨秉辉 医学科普与文艺创作

一

初夏，临近中年。一对老夫妻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行道树遮住了中午的骄阳，老夫妻刚从医院看病回来，在公共汔车上着实挤了一下，不免汗出涔涔。这对老夫妻其实也就六十多岁吧，这年头进入老龄社会，六十多岁只可以说是“年轻老人”吧，大约也没人给他们让坐。

老先生又回忆起看病的过程，因为乘车的拥挤、看病的等待，甚至有点悻悻然。老先生看报多，报纸上讲的什么医院黑幕之类的事又踊上心头。感慨地对夫人说：

“现在这些医生，就只晓得叫人做胃镜.......”

老先生姓马，退休前是某厂供销科副科长。

马科长身材修长，皮肤白净。戴付眼镜，尽管度数甚浅，却也增添了几分风度。

马科长原是一家无线电厂供销科职员。这位置是当年“顶替”他妈得到的。他妈原是这无线电厂绕线圈的女工，他爸早逝，妈妈不容易把一儿一女养大。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虽是“根红苗正”，但他家兄妹二人，也得有一个下乡插队落户，当时妹妹还小，做哥哥的自告奋勇，去了准北的一个穷乡僻壤的乡村“战天斗地”去了。妹妹得以留在城里，也无书可读，进了一个里弄生产组，做些手工，聊以糊口。

后来政策允许，知青回城，“顶替”父母的工作。小马将到厂里报到，他妈即将离厂，用足了力气去疏通了书记、厂长，希望给儿子安排一个科室的工作。理由是这孩子身体痩弱、但字写得蛮好，还有他爸因工伤去世……

最后厂里同意了他妈的请求，多半还是区里的工会主席看在他爸因工伤亡故的份上帮了忙。小马进了供销科当个职员，这在当时便是当“干部”了，虽然是“以工代干”，也是个让人羡慕的位置了。小马高中读过一年，多少有些文化，人长得还清秀，人说“字像其人”，这小马的字，就是她妈说的“字写得蛮好”的字，虽也谈不上颜体、柳体，但确也清秀。

小马在偏僻的农村插队落户好些年，原以为将在那里扎根、终了一生，现在不但回了城、进了工厂、还当了干部，自是心满意足了。当然，他也知道这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对于工作自是努力、对于同事亦甚谦和，大家都对新来的小马印象不错。

计划经济时代，国营工厂的生产原料、产品销售，一切都由上级安排调度。这供销科既不愁原料供应不上，也不怕产品没有销路。要做的事不外是写写清单、做做报表之类，偶而有因计划欠周、渠道不畅时做点疏通工作而已。就这点工作，这供销科、连科长在内却有5、6个人。之所以说5、6个人，是因为其中有一位“长病假”、占着位置、並不来上班的，因是“局领导”的一位亲戚，厂里不问，大家也不管。

半年之后，小马对于这点活计早已烂熟于心，每天上班到原料仓库、成品仓库转一圈，点点数，拿几张表格来汇总汇总，填在一张大表上也就完事了。然后坐下来喝茶、抽烟、看报。中午食堂有饭吃，到月财务科有工资拿。

自然，与此同时，他妈就要抱孙子了，自有一番“八小时以外”的活动。小马长得清秀，在国营工厂当干部，家里也简单，妹妹也出嫁了，就一个老娘，也有退休金拿，家里还有一间小房子，这在当时来说，可以说是条件不错了。亲戚介绍的、同事说合的、自己找上来的，也有4、5个，应该说都不错。但小马倾向于“知识型”的，最后确定了一位小学老师，因为都已经年龄不小，既然两情相悦，也不多躭搁，就完成了这人生大事，一年后他妈如愿以偿，抱上了个胖孙子。

二

这故事讲的是那个时代一般青年的生活缩影。小马自回城后成家立业，诸事如意。真是人生在世也难尽善尽美，小马在健康方面似乎有些问题。这小马从小就不很健壮，在农村插队落户之时，常觉胃部不适，自己认为是饮食不周所致。因其时当地粮食供应不足，农民、“知青”都要长年要吃些地瓜、玉米之类以为补充。地瓜吃多了常会返酸、胀肚，所以被认为容易引起胃病，小马也是这么认为。当地的“赤脚医生”也说这叫“胃溃疡”，就是胃里烂了一块。给的药叫胃舒平，好像也有点效果，但是胃舒平经常断档，无药可吃，病反反复复，时轻时重，有时不吃药也抗得过去，有时厉害些，休息两天也就好些。等到回城，忙的是工作岗位、结婚生子，这事也就没多注意。

等到大事忙定，小马要享受生活了，这才注意到胃痛确实常常发作，厂医务室的胃舒平被吃掉不少，胃病始终时好时坏。夫人坚持一定要去大医院检查，其时胃镜检查尚不普遍，结果是在市立医院作了胃肠钡餐造影，结果确证是胃溃疡。医生开了些胃药似乎效果也平常。

夫人小学校的一个同事，是嫁了中医院的一位中医的，自然又循着这条关系去服中药“调理”。中医先生见小马面目清癯，按脉之后便称是“脾胃虚寒”之症，以古方“附子理中汤主之”。小马夫妇确信，古方能流传至今者，必是有效良方。乃称谢配药而去。

自此小马每日三餐之外加中药两碗，个把月吃下来，似乎也未见效。当然也理解，中药见效是慢的。

一天晚餐之后，又服下中药二汁，小马觉得胃部甚是不适，继而明确是痛，而且是越来越痛。不但痛，还恶心欲吐，大约十来分钟，终于吐了出来，夫人一看大惊，竟是紫红色血液，夹杂着吃进去的中药和晚餐，再看小马，原来白浄的脸色变得苍白，额头上滲出阵阵冷汗，忙让小马躺下不动，又去报告了婆婆。婆婆随即过来，只是安慰小马：“不怕、不怕”也别无他法。

到是隔壁的大李，闻声而至，一句：“赶紧送医院啊”。

才提醒了马家婆媳，是得赶紧送医院，但怎么送医院呢？又难了这一对婆媳。媳妇赶紧跑到街口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叫救护车。好不容易打通电话，却告以：有两部救护车都已派出，半小时内无车可派，请病家另行设法，救人要紧。马嫂无奈，空手而回。

这边大李已将小马抱起放在一张躺椅上，又拉来一辆“黄鱼车”（一种脚踏送货车），众人七手八脚，将躺椅弄到车上，大李踏了便走。马嫂骑自行车随后，再有邻居大嫂陪了小马妈妈随后赶到。

小马被送到市立医院急诊室，医生检查下来是“急性胃穿孔、腹膜炎”，已经有“休克”的症状。马嫂和大李都不懂什么叫休克，腹膜炎也不很懂，但知道是“发炎”了。胃穿孔是听懂了的，而且是急性的，只好听任医生治疗了。医生说要“开刀”，家属自然同意。

医生也辛苦，当夜即做了手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小马被推出手术室，送入病房。马嫂打了电话给学校请假，又给无线电厂报告小马胃穿孔、住院做了手术。马嫂请婆婆回家休息，对大李表示万分感谢，自己留下照顾病人。下午厂工会主席代表单位前来探望、送了“麦乳精”（一种冲饮的颗粒状含糖与可可粉的饮料）和补助金，关照好好休养，厂里的事不必挂在心上……

别看小马精瘦、又是“急性胃穿孔”，手术后恢复得挺快，只一星期就拆线了，刀口长得甚是平复，小马一家大喜，央求厂工会出院时给医院送了一面锦旗，上书“妙手回春”四个大字。

医院开了3亇月病假，小马在家休养，马嫂要上班，饮食调理的事全交给了婆婆。婆婆也当仁不让，全让媳妇弄还不放心呢。“知识型”的媳妇当然更是关心自己丈夫的调养，买了不少“养生”的书来看，又不时请教中医院的那位熟人医生。在诸种养生之道中，尤其关注的是“食疗”。因为听说“脾胃乃后天之本”，现在“胃切除了”，没了“后天之本”，不靠调养怎么行？尽管当时食料多紧缺，但马家婆媳协力，养胃的米仁、养血的红枣、健脾的山药之类家中是不断的，还隔三差五找关系，买到猪肚子熬汤，因为“吃什么补什么”。马嫂因为上次“腹膜炎”的关系，又特别注意卫生，吃饭的碗筷都要用开水烫过再用。

这些调养之法还真灵，小马的胃病症状全消，小马认为胃都割掉了，当然没了胃病。至于精神蛮好，面色也转红润了些，则是调理之功。

三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小马成了老马。还在这无线电厂供销科供职。老科长退休，老马升任副科长，不过大家都叫他马科长，老马甚是受用。生活条件改善多了，工资按“副科级”虽然增加不多，但奖金也多了些。科长夫人退休了，拿退休金，还给人家孩子做做“家教”，收入不错，一个儿子也大学毕业了，学的是工商管理，毕业后在一家“外企”做业务员。老母亲已经过世，住房也宽敞多了。马科长一家生活几乎快“小康”了。只是马科长的无线电厂越来越不景气了，不过众人也不担心，因为厂是国家的，难到会关门？马科长每天上班，照例喝茶抽烟、看报聊天。

不料“关门”的事还真的要来了，厂里生产的收音机市场上无人问津，生产的电视机既不如松下也不及长虹，技术与设备均皆老化，无法、也无力更新，只好“关、停、并、转”了。

厂里召开职工大会，说明目前形势，关键是人员安排问题。老马今年54岁自然是属“提前退休”一档。虽说事情来得快了一点，但也不能说毫无思想准备，厂里这几年的生产情况，马科长自然是知道的，一些纺织厂“关、停、并、转”之事也早有风闻。不过这回动作快，月底，老马拿到一笔叫什么“补贴”的钱，一本退休证。说是下个月就可以不来上班了。人事科的徐科长，也提前退了，“老马们”也没有话说，大势所趋嘛，当然心里难免怏怏不乐，也是人之常情。

马科长刚刚退休在家，无所事事，还真不大适应。继续喝茶、抽烟并无问题，家中原不订报纸，只好去街头报亭买，也不成问题，只是缺少了聊天的同伴。夫人上午要准备午饭、下午要上老年大学，晚上要“家教”，不但忙，而且对什么央行储备金、伊拉克战争之类的新闻皆无兴趣，老夫老妻也没多话说了，还真有点闷。

夫人是劝老马报名上老年大学，老马似乎对去与“家庭妇女扎堆”，没有多少积极性。儿子说不如买个电脑在家上网，但他可能工作忙或是找女朋友忙，只说不做，老马也无奈。

马科长在家晃悠了两个月，总觉不爽，这个“不爽”自然是心理上的问题，奇怪的是久违的、以前生胃病的感觉又似乎找上门来。马科长心想：胃已切除，哪来胃病？大概确是“心里不大开心引起的”。自己也想找点开心的事做做，于是约了个老同事，两人报名“厦门、鼓浪屿”游了一趟，在外游览还真是心情舒畅，胃不舒服的事也不那么明显了。不过回来不久，故态复萌，而且似乎胃口也不怎么好了。夫人当然设法调理，尽量在烹调上下功夫。不过奇怪的是老马以前很喜欢吃的诸如竹笋烧肉、油爆虾之类似乎也兴趣不大了，问他想吃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此又过了两个月，马科长的情况仍无多少改观，而且似乎面色不再红润。夫人天天看着，自不易看出变化，不过老马胃口不好，夫人是担心的，总是催促老马到医院去看看。而老马则认为自己“胃已切除”，不可能再有胃病，再说这事因“闲得无聊”而起，也没什么好说的，相信慢慢会好，也就拖了下来。

四

一天，原来无线电厂里的一个老同事偶然来访，说些厂里善后之事。大半年没见，觉得老马气色大不如前，自然问起身体情况，临走时关照马夫人：一定要陪“马科”去医院检查，身体要紧。第二天马夫人起了个大早，到市立医院挂上了个消化科专家号，陪了老马来看专家。

专家问了情况，建议做胃镜检查，但老马不以为意，坚信自己不会再有胃病，何必要向胃里“插管子”？马科长到底是科长，胃虽不好、脑子蛮灵，在医生要查胃，而自己不认为有胃病、但确又有些症状的情况下，忽然想到会不会有其他的病？想到这里马科长似乎霍然开朗，而且庆幸自己想到这一点。马科长看看给他看病的专家，其实也只40来岁，虽说是个副主任，看来也阅历不深，便径直向“专家”提出：

“我会不会有别的病”？意思是说你们别尽想着我胃病。

专家感到这是个“难弄”的病人，叫他做胃镜不愿意，而是怀疑医生处理的正确性。不过病人既然说到这里，医生也不便反驳，便道：“好吧，好吧，查查肝脏吧”，于是给马科长开了肝功能与超声波检查。

回家的路上，马科长感叹道：

“现在这些医生，就只晓得叫人做胃镜、做CT，他们好赚钱”！

过了几天肝功能与超声波检查检查报告出来，结果正常。

马科长只好自我解嘲：“我说没事吧”。

说归说，马科长仍是胃部不适、食欲全无，人也确是瘦了下来。尽管老马说是没事，马夫人紧张起来了，心想既然西医查不出毛病，还是中医调理吧。于是又想到自己过去同事的先生、那位以前熟识的中医。因恐老马在场不便说明“被提前退休”之类的话，于是借着去看老同事之名，带了两条好烟去拜会了这位医生。老中医虽已退休，仍在“发挥余热”，约好次日上午，夫人陪了马科长到了老中医的诊室，二人一见如故。老中医搭脉、诊舌如仪，真是“病家不用开口”，老中医对马科长的病情已经了如指掌。乃按“肝气郁结、思虑伤脾”的路子处方。并解释道：

“肝喜畅达，肝气郁结，腹胁胀满，不通乃痛，故有腹痛。肝本属木，木能克土，脾乃属土，脾失运化，因而食欲不振”。

马科长夫妇对肝气郁结、脾失运化之类，也听不懂，不过说是腹痛、食欲不振到是事实，于是千万感谢，按方抓药而去。

中药吃了两个月，似乎并不见好转。正疑惑间，一日晚间七时许，马科长一阵恶心，竟又吐出血来。时间、场景竟与二十多年前相似。这回已无须大李用黄鱼车送急诊了，这大李做生意发了财，早已搬到郊区住别墅去了。儿子打了“120”，大约10分钟、救护车赶到，把马科长送到了市立医院急诊室。

医生查了下来，在上腹部似乎已可摸到一个肿块，于是给马科长挂了些止血药水，留院观察。第二天，安排胃镜检查，马科长情知不妙，不再反对。胃镜检查结果是：“残胃癌”！于是收入病房，安排手术治疗。

尽管夫人只说是胃溃疡复发，但精明的马科长已经从众人的表情中看出有事，料定是生了这东西。只是心中不解：胃不是已经切除了吗？

老子病到这份上，要开刀，儿子自然必须常来探望、陪伴。几天下来这小马对病房里的医生、护士也有了几分熟悉。一天夜晚，恰是负责老马床位的小李医生当班，而且病房无事，小马便将老马的疑问提了出来。

小李医生道：“良性疾病如胃溃疡病的胃大部切除术，主要切除易患溃疡的胃窦、幽门部等部位，约占胃的70%左右，故称“胃大部切除术”，并非将胃完全切除了。残留的胃能大致代替全胃的功能，所以手术后病人还能如正常人一样进食。但切除了幽门，这幽门是胃与十二指肠的通道，食物固然容易下到十二指肠去，但十二指肠中的肠液亦容易反流到胃里来，肠液是碱性的，胃对它并不适应，常常会有反流性胃炎之类的事情、也包括发生胃癌。据报道：胃大部切除后10年后，残胃癌的发生率约5%~10%。故胃大部切除后的人应十分注意防癌之事”。

还说：“你爸抽烟太多，这两天住院了还抽烟......”

马科长做了手术，总算也切除了这残胃癌，不过据说已有淋巴结转移。

小马已经没法、也不需要将小李医生的话，告诉他爸了。但跟他妈说了，弄得他妈只懊恨自己当初没禁止他爸抽烟、又没坚持要他做胃镜检查，不然的话，早些发现也一定会好些。

原载：杨秉辉著：《财务科长范得“痔”》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4

杨医生曰：

马科长的事，要先怪医生不好：做了什么手术要向病人说清楚，“胃大部切除”，不能简称为“胃切除”，以致让马科长误以为胃已切除，不会再生胃病。再怪马科长太固执了些，医生认为要做胃镜，就应该做。自己不愿意做胃镜，反而说医生想赚钱。一耽搁又是几个月，胃癌耽搁不起啊。

别以为吸烟只与肺癌有关，烟雾中的致癌物质吸收入血，会引起身体的许多种癌症。

由于残胃癌的发病率颇高，这也是现在已很少做胃大部切除术的原因之一。不过幸尔如今有有效的药物治疗，可以治愈胃十二肠溃疡等疾病。能用药物治愈的病、当然不必做手术了。当年能用手术治愈药物不能治愈的疾病，是科技进步带给人的福音。如今能用药物治愈手术治疗可能带来某些问题的疾病，当然也是科技进步带给人的福音。

原标题：《马科长大意失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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