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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记:“看得见”的房间,“看得见”的《红楼梦》

于坚
2020-01-28 14:33
来源:《巴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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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诗人、作家于坚近日出版了新作《巴黎记》,是他自1994年初次游历巴黎后,二十多年来多次漫游这座城市的所见所思。初次抵达巴黎的于坚,就被它震惊了,因为这里几乎没有变,依然还是巴尔扎克的巴黎,雨果的巴黎,波德莱尔的巴黎……即使之后多次拜访,在于坚看来,巴黎依旧我行我素。下文摘自《巴黎记》中的一章,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埃菲尔铁塔的核心部分

1923年11月9日,詹姆斯·乔伊斯在致哈莉特·肖·维弗的信中写道:“我想找一间有五六个房间的公寓,其中有三个卧室,还要有客厅和厨房。”这种规格的房子在巴黎很多。2006年的春天,巴黎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暂时属于我。这套八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是野兔的,我就不说他的法国名字了,一个戴眼镜的、身材结实的、黄头发的巴黎人,反正他的黑葡萄般的一小串法语名字也没有谁记得住。野兔是电子工程师,开着一个公司,曾经在中国待过十年。他喜欢诗歌,把我的诗翻译了一本,没有出版,他就是自己翻着玩。野兔在这些房间里长大,上学,结婚,跑去中国,在那里学会了汉语,又回来,搬家。

老房子现在只是在他来上班的时候住几天。野兔每天早上起来,空腹喝一口缸不加糖的咖啡,就下楼到公司去了。这是他长大的房间,最里面的卧室贴着几张水彩画,稚气的涂鸦,色彩暗淡。柜子上有几个相框,是野兔少年时代与他父母的合影,英俊少年靠着母亲的肩头。旧照片都有一种忧郁的气质,看着它们,总是要想那些往昔的时间中,曾有过怎样的生命,怎样的人生。

塞纳河的夏天,阳光,乌云。站在河岸的阴影中,她接到来自天空的电话

塞纳河之夜

他家在这房子里住了两代,直到夏东在枫丹白露买了房子,这才空下来,这是拿破仑三世以来陆续建造起来的公寓中的一套,波德莱尔、左拉或某人未成名之前住过的那种,其实从前左拉就住在这一带,只隔着四五条街。顶楼是六楼,木质的旋转楼梯环绕着一个阴暗的小天井上升。磨得像黄铜的扶手是不是桃花心木的,我不知道,总觉得那就是桃花心木的,或许是青年时代看了许多法国小说,里面经常说起桃花心木。那时我是一个“外省生活之场景”的沉默旁观者,读了许多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莫泊桑……十九世纪的小说写得就像纪录片,那时候没有电影,作家描写现实,好像都抬着摄像机,场景写得非常精细。那时候图像记录世界的革命还没有开始,作家得有很强的写实能力,得有摄影师的功夫,让读者看得见真实的世界,看见人的样子,看见他们在做什么,用左手还是右手握着咖啡杯,楼梯什么样,沙发什么样,厨房什么样,衣架什么样,高老头是酒糟鼻还是鹰钩鼻……都要款款道来,令读者身临其境。文学是一种语言创造的现实,语词的故乡,语词的家具,语词的行动,语词的情绪,青年时代的阅读,往往沉迷其中,全神贯注,读者与作者很容易移位,小说里的事情就像真的在发生着。多年之后,已经难以分清我只是翻过几本书,还是曾经在那儿生活过。

零乱的卧房,少了一只抽屉的核桃木横柜,三把麦秕垫的椅子旁的小桌子满是油腻,一把缺口水壶放在小桌上。为了孩子们,又在横柜前面加了一张铁床,这一切差不多占去了整个屋子的三分之二。热尔维丝和朗蒂埃的箱子敞着盖摆在角落里。里面没有衣物,只有一顶破旧的男帽压在一些肮脏的内衣和袜子下面;靠墙的椅子背上搭着一件有破洞的披肩,一条溅满泥的裤子,尽是些旧衣店的商人们不肯收购的破旧东西。壁炉台上,两支已无法成双配对的铝铁灶台的中间放着一叠粉红色的当票。这间屋子算得上是这个旅店的上乘房间,位于二楼高低合适且不说,还面对着街道。(左拉《小酒店》)

一个下午,莎士比亚书店门口

博物馆内的一个小花园

小说像它自己的时代一样缓慢,看了三页,只是说了一个房间。现在图像流行,写作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爱表现自我感受了。许多现代小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意识流。普鲁斯特的意识流,还有看的成分,不完全是意识流,意识流与现实场景交错。《红楼梦》号称“梦”,而那小说好看也是因为它是“看得见”的,是中国十八世纪生活的纪录片。

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红楼梦》二十六回)

唐诗都是可以看见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相得益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看得见的,如果都是“望帝春心托杜鹃”就太玄了。中国诗论大多喜欢强调“空灵”这一面,而忽略了诗的“看”。东坡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说的就是看。文字的看与现实不同,文字的看有梦的效果。你是看见的,但写成文字,就是梦了。文字永远不会有现实的精确,何况汉语,更是模糊,多义。文字在虚幻与现实之间,植入记忆,就像一个梦乡。文字的这种梦幻感,倒是摄像机拍不出来的,比如: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或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委屈,用话来宽慰。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如今来到那些法国小说描写过的建筑中,就像回到了梦里的故乡。当我在那排朝着博勒佩尔街的窗子前张望的时候,常有做梦的感觉,这个房子我似乎住过,那些气味,那些窗帘,那只在对面阁楼的窗台上蹲着的黑猫,那些平庸而喜欢聒噪的鸽子,那排土陶花盆,种在里面的东西都干掉了。

《巴黎记》,于坚/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楚尘文化 2020年1月版。
    责任编辑: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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