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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记:“看得见”的房间,“看得见”的《红楼梦》
【编者按】
诗人、作家于坚近日出版了新作《巴黎记》,是他自1994年初次游历巴黎后,二十多年来多次漫游这座城市的所见所思。初次抵达巴黎的于坚,就被它震惊了,因为这里几乎没有变,依然还是巴尔扎克的巴黎,雨果的巴黎,波德莱尔的巴黎……即使之后多次拜访,在于坚看来,巴黎依旧我行我素。下文摘自《巴黎记》中的一章,澎湃新闻经授权刊发。
埃菲尔铁塔的核心部分1923年11月9日,詹姆斯·乔伊斯在致哈莉特·肖·维弗的信中写道:“我想找一间有五六个房间的公寓,其中有三个卧室,还要有客厅和厨房。”这种规格的房子在巴黎很多。2006年的春天,巴黎有一套这样的房子暂时属于我。这套八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是野兔的,我就不说他的法国名字了,一个戴眼镜的、身材结实的、黄头发的巴黎人,反正他的黑葡萄般的一小串法语名字也没有谁记得住。野兔是电子工程师,开着一个公司,曾经在中国待过十年。他喜欢诗歌,把我的诗翻译了一本,没有出版,他就是自己翻着玩。野兔在这些房间里长大,上学,结婚,跑去中国,在那里学会了汉语,又回来,搬家。
老房子现在只是在他来上班的时候住几天。野兔每天早上起来,空腹喝一口缸不加糖的咖啡,就下楼到公司去了。这是他长大的房间,最里面的卧室贴着几张水彩画,稚气的涂鸦,色彩暗淡。柜子上有几个相框,是野兔少年时代与他父母的合影,英俊少年靠着母亲的肩头。旧照片都有一种忧郁的气质,看着它们,总是要想那些往昔的时间中,曾有过怎样的生命,怎样的人生。
塞纳河的夏天,阳光,乌云。站在河岸的阴影中,她接到来自天空的电话塞纳河之夜他家在这房子里住了两代,直到夏东在枫丹白露买了房子,这才空下来,这是拿破仑三世以来陆续建造起来的公寓中的一套,波德莱尔、左拉或某人未成名之前住过的那种,其实从前左拉就住在这一带,只隔着四五条街。顶楼是六楼,木质的旋转楼梯环绕着一个阴暗的小天井上升。磨得像黄铜的扶手是不是桃花心木的,我不知道,总觉得那就是桃花心木的,或许是青年时代看了许多法国小说,里面经常说起桃花心木。那时我是一个“外省生活之场景”的沉默旁观者,读了许多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莫泊桑……十九世纪的小说写得就像纪录片,那时候没有电影,作家描写现实,好像都抬着摄像机,场景写得非常精细。那时候图像记录世界的革命还没有开始,作家得有很强的写实能力,得有摄影师的功夫,让读者看得见真实的世界,看见人的样子,看见他们在做什么,用左手还是右手握着咖啡杯,楼梯什么样,沙发什么样,厨房什么样,衣架什么样,高老头是酒糟鼻还是鹰钩鼻……都要款款道来,令读者身临其境。文学是一种语言创造的现实,语词的故乡,语词的家具,语词的行动,语词的情绪,青年时代的阅读,往往沉迷其中,全神贯注,读者与作者很容易移位,小说里的事情就像真的在发生着。多年之后,已经难以分清我只是翻过几本书,还是曾经在那儿生活过。
零乱的卧房,少了一只抽屉的核桃木横柜,三把麦秕垫的椅子旁的小桌子满是油腻,一把缺口水壶放在小桌上。为了孩子们,又在横柜前面加了一张铁床,这一切差不多占去了整个屋子的三分之二。热尔维丝和朗蒂埃的箱子敞着盖摆在角落里。里面没有衣物,只有一顶破旧的男帽压在一些肮脏的内衣和袜子下面;靠墙的椅子背上搭着一件有破洞的披肩,一条溅满泥的裤子,尽是些旧衣店的商人们不肯收购的破旧东西。壁炉台上,两支已无法成双配对的铝铁灶台的中间放着一叠粉红色的当票。这间屋子算得上是这个旅店的上乘房间,位于二楼高低合适且不说,还面对着街道。(左拉《小酒店》)
一个下午,莎士比亚书店门口博物馆内的一个小花园小说像它自己的时代一样缓慢,看了三页,只是说了一个房间。现在图像流行,写作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爱表现自我感受了。许多现代小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意识流。普鲁斯特的意识流,还有看的成分,不完全是意识流,意识流与现实场景交错。《红楼梦》号称“梦”,而那小说好看也是因为它是“看得见”的,是中国十八世纪生活的纪录片。
又进一道碧纱厨,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着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红楼梦》二十六回)
唐诗都是可以看见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相得益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看得见的,如果都是“望帝春心托杜鹃”就太玄了。中国诗论大多喜欢强调“空灵”这一面,而忽略了诗的“看”。东坡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说的就是看。文字的看与现实不同,文字的看有梦的效果。你是看见的,但写成文字,就是梦了。文字永远不会有现实的精确,何况汉语,更是模糊,多义。文字在虚幻与现实之间,植入记忆,就像一个梦乡。文字的这种梦幻感,倒是摄像机拍不出来的,比如: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或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委屈,用话来宽慰。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如今来到那些法国小说描写过的建筑中,就像回到了梦里的故乡。当我在那排朝着博勒佩尔街的窗子前张望的时候,常有做梦的感觉,这个房子我似乎住过,那些气味,那些窗帘,那只在对面阁楼的窗台上蹲着的黑猫,那些平庸而喜欢聒噪的鸽子,那排土陶花盆,种在里面的东西都干掉了。
《巴黎记》,于坚/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楚尘文化 2020年1月版。-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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