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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匠人邰立平之哀:年画的生命力始终在地摊?
沉浸在手工艺的世界里,慢慢打磨自己的技艺,淬炼心性,用“美”回报时光与岁月。这是一份幸运,更是一种选择。
>年画,散发着古韵的历史遗迹
每逢春节,大家都试图寻找一种最富有年味的东西来做一个漂亮的收尾,年画成为了首当之选。四川绵竹年画、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江苏桃花坞的木板年画,被誉为中国“年画四大家”。
图:年画“富贵有余”
图:雕刻木板与工具
图:或明或暗的每一条线,在刻刀下栩栩诞生
>年画世家
据考证,地处关中平原西部的陕西凤翔县,做年画的历史“始于唐宋,兴于明清”。位于县城东边的南肖里村是凤翔年画的中心,根据流传下来的祖案记载,世代耕居于此的邰氏家族早在明初洪武年间,就在从事木版年画的生产。这门手艺传到邰立平这里,已经是第20 代。
图:邰立平正在为一幅大门神手工填色
在 20 世纪 80 年代初,每到腊月,邰立平家里总是挤满了来自青海、宁夏、甘肃等地的小商贩,他们从这里批发年画,再跑回去摆地摊,卖给当地的老百姓。
9 岁的时候,邰立平跟着爷爷邰世勤学画样,给印好的年画上撒金粉。在他的印象里,爷爷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年画、皮影、砖雕、石雕、画社火脸,无所不精,是当时西府岐(山)宝(鸡)凤(翔)三县有名的“全把式”。那时,邰世勤光皮影就画了 1 000 多件,足够三个戏班同时演戏。过去村子之间盛行“斗社火”,邰世勤只要给哪家画社火脸,哪家就一定能赢。
图: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凤翔木版年画代表传承人邰立平
民国初年,邰世勤继承世兴老局的祖业,同时创立世兴画局和西凤世兴画局的字号。“最盛时期大概在(20 世纪)40 年代,我爷爷把当时年画品种做到上千种。”尽管在新中国成立前,由于担心被定为地主成分,爷爷烧了不少画样和书籍,然而邰立平至今还记得,在“文革”前的“破四旧”运动中,1966~1968三年期间被抄家 17 次,家里被抄走的画版、皮影以及线装图书、名人字画足有两卡车之多。
与爷爷相比,同样遭受政治冲击的父亲邰怡,却紧跟政治形势设计画样,艰难地将年画制作坚持了下来。1957 年被打为“右派”后,原来在凤翔县建设科担任主管科员的邰怡,在次年被下放农村,开始重操旧业。早在 1953、1954 年, 为了适应新时期的要求,凤翔县进行过所谓“年画改革”,年画的主人公变为解放军、民兵,还有站在麦仓旁边扎着白羊肚毛巾的青年农民。
图:凤翔年画之《骑马秦琼》
在邰立平看来,“传统文化根深蒂固,老百姓接受不了这些生硬的新年画,觉得它们色彩单一,章数性不强(指年画色彩对比反差不强烈)”。那时,连“门神”也被改称为“门芯子”。如何将年画做得既能适应新的政治环境,又能被老百姓接受?邰怡设计了很多新样子,牡丹花、兰花等各种花卉配上一些流行口号,诸如“捷报频传”、“斗私批修”、“迎来春风”、“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等,反响不错。这也让他成为“文革”期间整个凤翔县唯一敢做年画的人。
1977 年,一个叫王宁宇的人来邰立平家采风。作为陕西省轻工业局下属工艺美术公司的一名干部,王宁宇酷爱陕西民间艺术。聊天中,他发现邰立平的父亲不但有美术功底,而且对凤翔年画的历史非常了解。临走前,王宁宇告诉邰立平,政策就要变了,可以早点搜集传统年画的资料,以图恢复。
家藏的画版,包括一些明清时代的老版已被查抄殆尽,邰怡从亲戚家拿回 30 多张传统年画稿子,还从家里楼板上意外发现唯一一块幸存的明代老版:“雄鹰镇宅”(背刻“锦上添花”)。1978 年,邰怡和村里的老艺人一起创立了一个村办企业形式的研究会——“中国陕西凤翔南肖里工艺美术研究会”。八九岁就跟着父亲画箱柜、棺材上的画,对绘画已经具备一定功底的邰立平,初中毕业
后就没再上学,后来担任研究会的艺术总监,负责设计与指导其他人刻版。这个存在仅三年的村办企业,全盛时期曾经有 30 多人干活儿,每年能为村里创造 7 万元的纯利润。
改革开放之后,许多人家重拾年画,上百个家庭作坊很快以更低的成本和价格取代了村办企业。凤翔年画成为新中国成立前 37 家年画产地中后来恢复得最早的一家,迎来它最后的 10 年辉煌。在王宁宇、张仃、王树村等一批老专家的挖掘下,向来封闭、少有人知的凤翔年画也开始进入更多人的视野。
>恢复与创新
与爷爷和父亲相比,祖辈的技法虽然都继承下来了,但邰立平感觉,由于缺少那种时代氛围,在有些方面再也达不到他们的高度了,比如爷爷的设计,父亲的染色。
木版年画的画版以梨木为主,梨木被砍伐后,需要阴干三年方可使用。从大的方面来看,制作工艺主要分为画样、刻版、印刷、填色。画样与工笔画类似,就是设计年画的题材与内容。在宝鸡市大庆路 41 号的工作室,邰立平指着墙上挂的年画,一一介绍凤翔年画的代表作——八大门神、六神、风俗画,还有一系列取材戏剧的戏出画。画样考验的主要是绘画功底,除了从小跟着父辈学习,在村办企业那三年里,邰立平几乎天天待在设计室里,“等于上了一次美院”。
图:年画创作
用墨线定好画样后,将其用糨糊反贴在修得平平整整的梨木板上,等糨糊干后,再用湿毛巾将背面浸湿,用手一点点抠掉纸屑,画样便显现在木板上。再经过“站版”、“浸版”、“刻版”、“修版”、“洗版”等环节,一块雕刻精细的年画墨线版便宣告完成。
这样一块版用来印刷黑白线条的年画已经够用,但要把凤翔年画中经常用到的水红、黄、大红、绿和金黄等多种颜色印到画上,则必须根据墨线版印出的画完成“号色”环节,一块版印一种颜色,名曰套色版。因此,一幅颜色鲜艳的年画往往需要五六块版,在印刷的时候也需要印五六遍。
在明代之前,年画的颜色均采用手工填色,元末明初,由于需求量增加,套色印刷的技术渐渐流行开来。事实上,直到今天,全国有名的 13 家年画产地依然据此分为手工填色和套色印刷两大流派,比如天津杨柳青、四川绵竹、湖南滩头、广东佛山采用手工填色,山东潍坊、河北武强、陕西凤翔、山西临汾、河南朱仙镇则采用套色印刷。
恢复传统年画并不容易,在老画版丢失的情况下,邰立平只有沿着父亲当年走过的路,设法搜寻散落各地的画样。1978 年,陕西省群众艺术馆的王有政告诉邰立平,他们馆藏有将近 100 幅他爷爷在 1954 年手工填色的年画。邰立平动不已,连续几天,他用铅笔把样子描下来,再回家用毛笔描出来,《西游记》的版就这样被恢复了。经过多年的苦心搜集,邰立平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在 1992、1997 年出版了两卷《凤翔年画选》,两卷四本年画选囊括了邰立平能够找到的所有 300 多幅传统年画。
年画恢复的工作量很大,因为邰立平一直谨记王宁宇先生的嘱咐,在复制传统年画的过程中,必须自己重新做一遍,画一遍。在重做的过程中,邰立平发现原来的一些画比较粗糙:有些嘴巴太大,有些造型不够美,而一些戏出画的布局也不尽合理。为此他重新设计,重新着色。
除了恢复,邰立平还揣摩传统年画的特点,并自己创作了 20 多种年画。在残缺的《西游记》系列年画中,他补充了《三藏收徒》、《龙宫借宝》、《白骨洞》又为《白蛇传》系列添上《奉子拜塔》、《盗仙草》等,凑够一套10 幅作品。此外,邰立平还创作了《男女都一样》、《娃娃少而康》等作品,不过这些新年画远没有传统年画受欢迎。可在他看来,年画创作本来就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
程,“作品能留下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我的责任是抢救和恢复,先把前人的成果复制出来。至于创新,我创不了,还有后来人。”邰立平说。
对于一些地方大张旗鼓地搞年画衍生品开发,邰立平似乎也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创新必须先做好,先做少,再做量。“连你的年画都没人要,年画再做衍生品能卖得快吗?”
事实上,如果不是 1987 年的一次转型,邰立平自己恐怕也坚持不下来,那样的话,凤翔年画也许早已不复存在。
>从市集到博物馆
1978 年到 1988 年的 10 年,大概是传统凤翔年画的最后一抹辉煌。那时候,全县尚有上百家年画生产商,单是南肖里村就有六七十家,每到年关,来自 西北各地的商贩还会前来批年画。
但随着胶印年画在 1 9 8 6 年推出, 老百姓很快接受了这种更结实更方便的年画, 两三年后, 传统年画便一败涂地。 到了1990 年, 整个凤翔便只剩 邰立平一家在做传统年画了。
图:木版年画的画版及刻制工具
邰立平之所以能坚持下来,缘于他很早就接触到了国内美术界、艺术界的一流专家。他隐隐感觉到,传统年画正在进入上层消费时代。
过年时,城里文化人往往更乐于在家里张贴几张花费更高的传统年画;各大博物馆、艺术馆和高校也乐于收藏制作精良的传统年画。就在村里多数人还在生产那种印刷普通、价格低廉的老年画时,邰立平在 1987 年就开始尝试用宣纸印画,更精细地印刷。为艺术圈做了一段时间的资料年画,他又将传统颜料换为国画颜料,以满足收藏界的需要。
1994 年,邰立平应澳大利亚华人博物馆邀请,赴墨尔本参加中国年画精品收藏展。那是他第一次出国,也是凤翔年画第一次走出国门。当地报纸刊登了他的大幅照片,并配上了“新年愉快”的文字说明。
1999 年的“巴黎·中国文化周”活动,邰立平找到团里的艺术总监,申请允许他的年画展在场馆里摆个地摊,因为“中国人过去卖年画都是摆在地上,买年画的人都很虔诚,他们是跪在年画摊前请门神,是在请,不是在买”。
年画的生命力始终在地摊,但悲哀的是,邰立平无奈地看到,就像传统的年味一样,在剧烈转型的中国,一切传统的东西都在变淡、消散。“年画面向收藏领域的需求很大,面其实不窄,但是现在我做不过来了,就和逼命一样。”邰立平渴望得到支持,让他有精力去培养新的传承人。
本文摘编自中信出版集团《匠人匠心:用一生做好一件事》
《匠人匠心:用一生,做好一件事》
(《三联生活周刊》文丛系列;匠人精神:淬炼心性,养成自己;中国民间手工艺人的坚持与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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