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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城一节|连州国际摄影年展:未来之路
令人高兴的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这个摄影项目已经成为了当地一个重要的社会事件。据说每年这个时候,连州城里比过年还要热闹,城里人提到这个事情,不论对摄影是否了解,都满脸堆笑夸赞有加。
藏身老城中摄影博物馆。 连州国际摄影年展 供图(张超 摄)连州摄影博物馆位于连州的旧城区,周围的街区基本保持原有民国时期的城市风貌。在这里行走,难免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仿佛能够闻到旧时的气息。
摄影博物馆虽然是新建筑,但在周围老房子的包围下,并不显得突兀,充分让人感受到它的设计概念根植于连州老城的文化脉络,形态构筑上也与老城区的城市肌理相吻合。不过,博物馆周围有一些楼房已经被拆掉推倒,大型推土机也威风凛凛地镇座在现场。也许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里也会逐渐发生变化。
从连州摄影博物馆屋顶俯瞰。 连州国际摄影年展 供图(张超 摄)我的连州之行便始于这个崭新的摄影博物馆。冬季展一共呈现了四位/组摄影艺术家的展览。德尼斯·达扎克把一些普通的日常材料放在一起,创造出一系列抽象而又奇异的对象。在他的展览“猎物的阴影”中,平日里往往被人当成垃圾扔掉的纸箱子、泡沫板等材料突然幻化出某种完全不为人知的面向,带上某种神圣性与永恒性。张晓在展览“苹果”将他的关注点投放在自己家乡烟台的一个支柱型产业——苹果,他从种植者、环境、生活方式等不同角度切入,对这个产业的状况进行观察和反思,展现了苹果产业化背景下的中国乡村现状。苏卡尼亚的“修补时间的工作”则利用数码技术,用影像开启了一个尤利西斯式的时间之旅,运用绘画、雕刻、粘贴、添加声音等手法,对时间进行修补,逆势而行,把印象、记忆变成自己的家。
连州摄影博物馆冬季展开幕仪式。 连州国际摄影年展 供图位于博物馆二楼的是鸟头的展览“欢迎再次来到鸟头的世界”。楼梯正对面的4号展厅里设置了两个影像装置,赛璐璐胶片制成的风车和投影盒子,通过灯光,影像被投影在前方的两面纱布上,然而影像并没有停留在纱布上,而是穿透过去,映照在四边的墙面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的影像装置仿佛向我们暗示影像的本质——影像仅仅只是虚像,但这样的虚像经过投射传播却能够被无限放大,甚至彻底地将实际的现实包围并掩盖起来。
鸟头《欢迎再次来到鸟头的世界》照片墙局部。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在另一个展厅里,鸟头设置了一个巨大的照片矩阵,正中央处悬挂了一副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着“少女”两个大字。这个矩阵的正对面则是一堵气球墙,以粉红色气球为底色,以灰色气球拼出一句“WE WEILL SHOOT YOU”。在这样的气场中,我们不难感受到摄影所特有的某种强大且具有原始性的欲望,在这样的欲望作用下,影像成为了某种恋物载体,将人封闭在一个拟像世界之中。
2019年11月30日,一位观众在鸟头展厅中的气球墙上方俯瞰展厅。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气球墙的反面则是一尊鸟头端着照相机拍照的雕像,底座写着一行“WE WILL SHOOT YOU”的小字。雕像对面的墙上悬挂着一尊用照片放大机改造成的“摄影之神”,边上还有一个视频,视频中,鸟头组合头戴面具、手捧“圣器”在“摄影之神”前载歌载舞。到了第三个展厅,我们便仿佛进入了一个“摄影圣域”,一堵石窟墙上供着一尊尊摄影神,每一尊都分管一种功能。石窟墙背面则挂着48幅拼贴作品,在这些作品中,现实世界仿佛完全被撕裂了、被某种欲望所控制,形成某种奇异魅惑的异形空间。
2019年11月30日,观众在鸟头展厅中的石窟墙前。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之所以如此絮叨地阐述鸟头的这个展览,是因为不管创作者是否有意为之,这个展览都揭示了现在这个时代的影像对我们的影响与控制。在影像的强大作用力下,我们容易逐渐陷入影像崇拜的泥沼中,为影像深深地痴迷,扭曲甚至完全放弃自己的心智,甘心成为影像的奴隶。
连州国际摄影年展的主展场是在湟川北路上的粮仓和东岳路上的二鞋厂。摄影博物馆距离粮仓步行差不多需要二十多分钟,走在路上,偶尔也能看到本届摄影年展的海报。这些海报仿佛是被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一般,如果不刻意寻找,是很容易错过的。即便到了展区门口,也没有看到特别张扬的宣传海报。这样的低调作风,让人感觉非常舒服,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这个大型项目对城市居民的生活造成冲击性干扰。
二鞋厂展区。 连州国际摄影年展 供图一脚踏进粮仓和二鞋厂这两个区域,便仿佛掉进了一个由大量影像建构的平行世界之中,其中非常密集地呈现了数十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展览,顿时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在主题展区域,库尔特·卡维佐在过去的17年里通过从公众可访问的网络摄像头上截屏收集了大量影像素材,然后从中进行筛选编排成了他的作品。在《鸟》、《昆虫》等系列中,有的动物停在相机上面,有的则走过镜头面前,垂下尾巴。《错误》系列中,技术与自然的互动将景观转化为超现实的场景,向我们展示了这些全自动图像中蕴含的诗意。
15个物件,选自“海鸥咒符”系列。 卢卡斯·费尔兹曼 图卢卡斯·费尔兹曼的《海鸥咒符》拍摄了大量海鸥以特有的方式收集的人造物垃圾,非常直观地表现了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与污染。富安隼久的作品《乒乓球桌》以一张乒乓球作为支点进行定点观测,非常生动地呈现了周边居民的日常生活,非常巧妙地揭示了现代生活的某种特质。
此外,朱尔斯·斯宾纳切的《维也纳歌剧院舞会 2009 - 10008/7000》、计洲的《真实幻象》、川内伦子的《光晕》、横田大辅的《垂乳根》、集体_事实组合的《英雄之地》等很多作品都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黎朗《某年某月某日》展览现场。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视频截图当然,其中最吸引我的还是一些和中国现实社会以及现代中国人的生活状况紧密相关的展览。黎朗的展览“某年某月某日”让我感触良多。圆形的粮仓里设置了六台大型投影仪,影像分别投射在六面大尺幅的幕布上,整个展厅因此形成了一个“结界”,人仿佛一下子就被困在了某种循环时间之中。黎朗“乘坐在一趟往返行程有四千六百公里的高速火车上,以统计学采样的方式拍摄窗外景观,跟随火车纵贯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国度,穿过城市、乡镇、农村、丘陵、平原和荒野”。
这六张屏幕上放映的就是他在那辆高速火车上拍摄的照片。每个屏幕放映的是同一组照片,只不过屏幕与屏幕之间的间隔了三秒,让这六张屏幕非常完美的还原了火车上的情境,让所有人都和他同在一列“火车”上。他给这些影像配上了画外音。这些声音是一群志愿者讲述各自的生活以及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在展厅中静静地听着这些年轻的声音,好像他们述说的就是我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遭遇。这时候,屏幕中的这列高速行驶火车已然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象征,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列无法停止的高速火车上,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把握自己的命运。黎朗用“某年某月某日”这样的标题去除掉具体的所指,而对应于时间本身,圆形展厅的呈现也与作品相得益彰,从而超越个体所承载的现代性,获得了某种普遍性的意义。正如黎朗自己所说:“其实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是这样的”。
如果说黎朗所关注的是一代一代人的生活状况与命运的话,那么刘珂&晃晃的《镜子》和戴建勇的《朱凤娟》所关注的则是自己作为个体的日常生活中的生命状态。
《2017.12.4》,选自“镜子”系列。 刘珂&晃晃 图刘珂和晃晃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正逐渐出现裂痕,于是他们采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填充他们之间可能存在的沟壑。他们从2017年开始每天互相拍照,互相以对方为镜子,暴露出自己最真实、最即兴的一面。他们“哭、笑、吼、冥想,释放所有的热情,把它化为灰烬”,经过730天的对峙、暴露、观察、交流、理解,他们用1460张照片,将那道不可见却可感的裂痕缝合起来。在现在这个人与人日益独立也越发隔膜的时代,他们的处境也是千千万万个家庭都在面对的问题。而他们通过自己的艺术表现,向人们揭示了人与人之间与生俱来的坦诚与信赖的力量,为我们提示了一条从隔膜重回融合的理想路径。
2019年11月30日,戴建勇(中)在《朱凤娟》展厅现场讲解。 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视频截图在戴建勇的《朱凤娟》中,我们则可以看到一段成熟的两性关系的深入记录。戴建勇从2008年开始长期拍摄自己的妻子朱凤娟,展示了他们从年轻的情侣逐渐成长,然后成为父母的过程。看着照片中朱凤娟那种亲密、俏皮、愤怒、开心、无聊等一系列生活状态,的确能让人感受到“现代女性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家庭中的一份子所需经历的考验、狂喜、忧郁以及表现出的母性等女性特点”。
另一方面,曽翰与陈卓的作品分别通过对中国山水与景观的关注来探索我们文化中的精神血脉与自然界潜在的神秘力量。在《真山水》系列中,曽翰“沿用了中国绘画史特有的仿作之‘谱系’模式,用摄影对山水画史上的重要作品进行实景考据,以拟仿的图像进行跨越时空的解构和重构”,思考“如果以摄影为笔墨,又该怎样去描绘当下的山水呢?”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用摄影解构了中国山水中的意境,再通过系列作品的方式,重构他自己所理解的现代语境下的山水意境。显然,这并不是对古人的单纯模仿和追慕,而是希望在现在这个时代重新把握中国文化中早已经被各种现代化指标抹杀和取代的精神福祉。
室内山-2,2019,选自“荒蛮故事”系列。 陈卓 图不过,现实往往是残酷而缺乏理性。在陈卓的《蛮荒故事》中,我们便会看到很多曾经也是承载着中国山水精神的地方在现代化发展步伐下被蹂躏、摧残得满目疮痍。不过,这些被现代化摧毁的废墟一旦被重新抛投回自然,又会慢慢地重新消融,被自然吸收成它的一部分。因此,在陈卓看来,“苦难和废墟这样的叙事也许是我们强加的,崩坏的冰层、石化的火焰仅仅代表着一种藏而不露的激情和所向披靡的力量。”展览中,陈卓通过大尺幅的照片与灯箱来展示他在旅途中看到的那些炫目的自然以及诱人产生联想的物质,将偌大的展厅改造成了一个充满野性与危机的“蛮荒世界”。
上述这些作品都非常好地呈现出我们现在社会存在的各种社会问题与精神危机,而摄影家们也都通过自己的创作,力求找寻到属于他们自己的解决路径与精神境界。在展区中仍然有大量值得介绍的展览,在此就不一一赘言了。不过,也有一些问题必须在这里指出。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展出了大量的展览和作品,由于空间涉及区域较广,展览数量繁多,难免存在良莠不齐的现象。此外,这里的展览空间选用了以往带有实用性功能的粮仓和厂房,表面上看区别于美术馆中的白盒子空间,但这些空间经过改造之后,基本上很难看到以往的痕迹,反而更趋近于白盒子空间。而且,展览的陈列方式也还是沿用了美术馆式的布展方式,从而导致这些原本具有独特性、趣味性的空间没能发挥出本来应有的效果。
另一方面,这些空间也没有得到很好的修缮和调整,从而导致一些作品在展陈上受到较大限制,无法得到最好的呈现,我们还看到一件作品已经掉在地上,照片也从灯箱上脱落下来。这些问题不免让人感到遗憾,如果能够在展览数量上做一定的精简,进一步提高展厅的展陈条件,让摄影家、策展人有更好的发挥空间,相信年展会得到更好的效果。
2019年12月1日上午,一位剃头师傅仍在脚手架下为顾客剔头。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这些问题从某个角度来看,也是目前国内的行业通病,但不等于说,行业通病就可以听之任之。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到今天已经连续举办了十五届,能够在连州这样一个小城坚持这么多年,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体现了主办方在运营上的智慧。相信这样的运营智慧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地运用在琐碎的细节问题上。
最后,我们也必须考察一下摄影节与这个地区、以及当地居民之间的关系,这就要涉及到时下经常得到讨论的“在地化”问题。2000年之后,强调参与性、体验性的关系艺术在世界上开始兴起,不仅在欧洲、北美受到欢迎,在日本、泰国、印度等亚洲地区也得到了良好的发展。这种艺术类型在日本则主要是以大型在地型艺术项目为中心在各个地方展开,对日本当代艺术的发展以及地方经济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并在世界上逐渐引起关注。从某种意义上看,这样的在地型艺术项目是让艺术走进社会、走进城市与乡村,在地方落地生根的比较有效的模式。因此,不论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在筹划当初是否有以“在地型艺术项目”为目标,经过十五年的发展之后,也必须要考虑艺术项目本身的“在地性”状况。
2019濑户内国际艺术季活动 图源官网
所谓“在地型艺术项目”是美术馆这类艺术场所的延伸与拓展,是在一个更大的、更广的社会生活区域中建构一个历史、政治、道德等多种层面上的接触领域,是一种关系性的场域。只不过,不同于美术馆等传统艺术场所,在地型艺术项目不再是单方面地输出知识体系、价值观念以及意识形态,不是以艺术家、策展人、评论家为主导的权威性的艺术活动,而是与非艺术家式的艺术以及艺术领域以外人士,尤其是艺术项目所在地居民有紧密联系的大型艺术活动。
在这样的艺术活动中,艺术家不再是艺术活动的主导者,而是有大量艺术领域以外的人士与艺术家一起参与到文化生产之中,艺术家在其中更多地是作为“协调者”的身份出现,而当地居民等非艺术人士则作为艺术活动的当事人、艺术行为的主体来开展相关的艺术活动。
相较于以往美术馆内的艺术活动——美术馆作为权威机构对大众开放,大众则进入美术馆欣赏、学习艺术作品,只是基本上没有与陌生人进行交流的机会,在地型艺术项目的一大特征在于,营造一个充满各种关系及平等互动之可能性的接触领域。在这个领域中,艺术家或艺术从业人员也好,非艺术家或当地各行各业的普通居民也好,都能够自由平等地进行沟通、交流,互相激发,互相学习,最终形成全新的共识与认知。
2019年12月1日,连州市内的一幢老屋前堆放着建筑材料。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可以说,这样的结果绝不是简单的城市重建或者乡村改造能达成的,而需要某种新的知识生产方式、新的思想交流模式。它所产生的效应是相互的、多元的,可以让僵化的、平板化的社会制度摆脱固定模式的建构,让艺术成为人们重新发现日常生活与自我的场所,并让人们逐渐养成多元且宽容的认知态度。而这样的在地化发展才能够让艺术项目成为当地居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真正切实有效地落地生根。
反观连州国际摄影年展,虽然展览与参展艺术家的数量众多,其基本模式依然较为停留在单向传播、权威式地意识形态灌输上,虽然其中也有一部分作品与连州本地自然环境、社会环境相关,但不论是数量上还是创作形式上,都显得比较单薄。
2019年11月30日晚,人们在连州摄影博物馆屋顶露台观看照片幻灯放映,看台上座无虚席。澎湃新闻记者 沈健文 图
在开幕当天,到场的观众多为像我这样的外来的、与摄影多少有点关系的“陌生人”,而很少见到当地其他行业的观众到场。周边的居民向笔者谈及摄影年展与他们的关系时,基本上都强调了开幕前后的热闹状况以及街上的外国人突然多了,至于展览内容及相关活动,大家都笑着表示不懂,也不大关心。
也许对当地居民而言,这个国际摄影项目依然只是一个与自己并无直接关系的热闹事件。经过十五年的磨练与发展之后,如何进一步深入到市民的日常生活之中,与当地的社会环境融为一体,实现有效的在地化,大概是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应该要走的一条未来之路。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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