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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林︱一本溥心畬先生藏书的闲话
喜欢常逛旧书店的人都知道,买旧书不像买新书。买旧书随机性很大,能买到什么,主要靠碰。因为不确定会碰到什么,逛旧书店总有一种期待的心情,使人上瘾,欲罢不能。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我就曾怀着这种心情,在旧书店里东寻西逛,光阴虚度。自然也曾碰到过一些可心的,其中有些还是值得拿出来说说的。
《仲松堂诗集》《仲松堂诗集》内页寒玉堂藏印
溥心畬题跋
如这册溥心畬先生旧藏的《仲松堂诗集》,就是那时候逛旧书店碰到的,价格便宜,乐得收藏。《仲松堂诗集》为民国刻本,湖南宁乡童锡笙著,内页钤有“寒玉堂藏”印记。难得的是,封底还有一段溥先生亲笔题跋:“庚午四月客天津胡琴初赠以余求遗民诗也心畲记。”庚午年即1930年,寥寥一段题跋,这位“旧王孙”的复杂心迹袒露无遗。溥儒(1896-1963),初字仲衡,改字心畬,号羲皇上人、西山逸士等,斋名寒玉堂。溥心畬是道光皇帝的曾孙、恭亲王奕訢的孙子,用世俗眼光看,他是货真价实的龙子王孙。1911年辛亥革命,江山易主。这样的出身,兴亡之痛是难以去怀的,“求遗民诗”引为同调也是很自然的事。
湖南宁乡童氏家族,是清代有名的“诗书继世”的大家族。童锡笙生于1857年,以举人身份“大挑得陕西永寿县知县”,后一直宦游陕西,官做的都不大,“国变后,幅巾还山,不一与闻世事,唯以吟咏自娱”。国变当指辛亥革命。此后,他以清遗民自居,1915年在家乡去世。《仲松堂诗集》共三卷,最为我所喜欢的是其中一组“岁末杂咏”诗,尤其是诗前的小注,记录了一百多年前,宁乡地区过年的各种风俗习惯,很有地域特色。有些是前所未闻的,今昔对比,南北对照,还是有些意思的。如,“以除日至元旦,炉中不可断火,烧之终夜不息,家人围坐守岁,谓之年柴”。年柴习俗还是第一次听说。团饽,“岁除之前数日,屑米为粉,团为饼饵,炊火蒸之,莹洁如玉,馈亲戚,给儿童,亦土风也”。再如“制酱”,“十二月初八,诸寺僧作七宝五味粥,谓之腊八粥。乡人多以是日,煮豆烂熟,盛以盘,覆草置暗室,俟有霉点,收储于盆,越十余日,味极鲜美。亦谓之腊八酱”。我们对“腊八粥”不陌生,却从未闻有“腊八酱”。其他比较特殊的,如“门钱”,“吾乡每岁元旦,用五色纸镂钱,备极工细,悬于门楣,名挂门钱”。大约类似于供财神吧,“入门先一笑,今日遇钱神”。至于像挂“春联”、吃“年饭”、阖家“守岁”等,基本是南北同俗了。
在“思想改造”之说还没有传入中土以前,每逢沧桑易代之际,总有感怀故国、不仕新朝的人,他们往往寄情诗画寓亡国之痛,世异心同,代不乏人,形成独特的遗民文学。也并不认为这就是“落后、守旧”甚至是反动,遗民文化受到社会的包容和尊重。
1949年,溥心畬先生五十四岁,再次赶上了易代。陈寅恪诗“临老三回逢乱离,蔡威泪尽血尤垂”,也可以用来形容他当时的感受吧。“列郡传烽火,天涯路不通。”溥心畬先生在解放后的上海,徘徊观察了几个月后,终于买棹浮海而去,其间充满了惊险传奇。《寒玉堂诗集》中有“宿定海县”“登舟山”“渡沈家门”等,都是当年的写照,耐人寻味。引一首“渡沈家门”诗:“远天烟水近黄昏,初月微明带雨痕。故国乡关何处是?片帆吹渡沈家门。”沈家门是舟山本岛最大的港口,此时尚在“故国”手中。溥先生就是从舟山渡海东行台湾的。
江兆申先生说,“那时候溥先生住在台北临沂街六十九巷十七弄八号,靠窗一张书桌,溥先生盘坐大方凳上作书作画,对面一张木椅,后来靠纸门的一边多放两张矮竹椅,先来的客人坐在木椅上,后来的客人坐在竹椅上,晚来的只好站着,没有应酬的谈吐,偶尔一两句简短的问答,显得分外的静。客人大都自来自去,似乎除去新年,没有递茶的事情”。溥心畬给他上第一堂课讲了一句话:“做人第一,读书第二,书画只是游艺,不可舍本而求末。”江先生感叹:“那一份真朴简谧,真使我回味不尽,景仰不尽。”不佞混迹画院几十年,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大师,两相对照,更是感叹不已。
溥心畬先生在《仲松堂诗集》题跋中说到的胡琴初,我和他也有一点小因缘值得说说。过去逛冷摊时,曾买到过他的实寄封。这是当年他在天津做溥仪小朝廷的大总管时候留下的雪泥鸿爪。胡琴初,更为人知的名字叫胡嗣瑗。为方便省事,转一段网上的人物简介:“胡嗣瑗(1869-1949),字晴初,亦字琴初,又字愔仲,别号自玉。贵州贵阳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精通史学,擅长诗词、书法。”他是典型的旧派人物,又在伪满干过。所以,建国后自然要归入冷宫。据《许宝蘅日记》,历经人生起伏的胡琴初晚景凄惨,竟贫病而死。他也是大时代下的悲剧人物。
近年出版的《胡嗣瑗日记》,起自1931年2月17日(农历辛未年正月初一),止于同年10月22日(农历九月十二日),详细保留了他在小朝廷的办事记录,中有“溥儒来”的记录。出现频率最多的是和“官产处”的往来。如:“初七日(2月23日)接官产处函知,接奉张学良指令,扔照前议,将私产归并处分。催我速派会办前往接洽云云。”“初八日(2月24日)宝绪取到官产处解款,即开单缴进入对。……又该处去腊解款两次八千三百余元,其秘书李某、科长陈某颇居功,意在邀赏。此辈小人,但知牟利,似不得不略予奖励,以策将来。得旨:可赏给五百元。”可知躲在日租界里的小朝廷,是如何与民国政府进行官方往来的。值得玩味的是,如何与基层公务人员打交道,在今昔两个时代,都是很微妙的事,透露出胡嗣瑗精于世故的一面。
我收藏的这枚实寄封,正是胡琴初当年与“官产处”往来之物,见证了小朝廷在天津的风风雨雨。这是“河北省官产总处附设清室私产清理专处”的公函封,致“天津日租界宫岛街协昌里一号 胡大人琴初台启”。宫岛街协昌里一号,是当年小朝廷所在地天津静园。官产者,今曰国有资产也。附设清室私产专处,是专门清查退位皇室私产的机构,并将属于皇室的私产折价退给在天津的“小朝廷”,所以,胡嗣瑗很重视这件事。我存的这枚实寄封,封面上留有他亲笔批注:“七月十三早到即复快递”,背面还有一行字:“如已回公馆即速派人送往。”历史上有些记录的事,不见实物,总感到空洞,这枚实寄封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可以弥补这个缺憾,“以邮证史”不为虚言。
上世纪八十年代,集邮热曾席卷全国,街头长长的买邮票队伍,是最壮观的一景。据说,全盛时仅集邮联在册会员就达二千多万,像我这样不在册的爱好者,还不知有几多。一时间,熙熙攘攘,而今安在哉。几十年来,集邮也一直是我寂寞人生的良友,并不因如今的冷落而放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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