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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大卫、贺喜:地方文献中的族谱

薛克胜 整理
2020-01-16 13:43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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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1月2日上午,香港中文大学科大卫教授和贺喜教授共同进行了一场名为“地方文献中的族谱”的主题演讲。科大卫教授主要介绍了族谱的内容、价值以及族谱材料的主要来源,并主张要把“族谱”当成“档案”看待。贺喜教授则着重讲述科老师所讲的那种族谱,在历史上是如何被一步步发明出来的。这次讲座由香港中文大学贺喜教授主持。

贺喜、科大卫

贺喜教授作为主持人首先谈到,有些人对他们的形容是“进村找庙,进庙找碑”,但是他们不只是看庙看碑,对族谱、访谈、建筑、地方上的人物情感、经历、个人生命史都非常有兴趣。今天科老师讲的“族谱”是非常重要的史料,它不只是一个家族的历史,还保存了一个大时代的变迁和经历。

层累的历史与地方的“档案”

科大卫教授认为在地方文史工作者面前谈历史,应该非常谦虚,因为我们跑到很多地方,都是向地方的人去学习。我们十分明白“人类学”的出发点,即外地人不懂当地人的社会,即使是当地的小孩子也比我们知道得多。科教授提到,冯筱才老师向他建议,我们经常去麻烦地方的人,向他们请教材料,了解历史,回去以后应该给他们一个交代。我们之所以进行研究,目的是希望了解中国整个社会的变化。

那么我们为什么去做田野?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那些旧的建筑物,借此开始有一点对当时的了解;另一方面,我们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博物馆,他们的讲话与记忆实际上都是一层一层历史叠加后的呈现,有些是明朝的社会,有些是宋朝的社会,这些人是从当地的历史里面走出来的。 所以我们历史工作者要知道,历史不是纯粹的“过去”,而是一直在我们面前,就在日常生活中。

地方上的“档案”包含很多材料,包括碑记等。很多时候碑记都是放到庙里面,所以庙就是“档案馆”。从前,文字材料的保存基本上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刻在石头上面,可以保存很长时间;还有一个是写在纸张上面,因为在村子里面纸张怕虫、怕潮,想要长期保存就要不断地重抄,在重抄的时候往往会加入一些其他的材料。族谱就是重抄再重抄的结果。

族谱、祠堂与田产

族谱有不同形态,有的是一册册放在箱子里,有的只是一张图。但是,它们与对祖先和宗族的信念是分不开的。科教授认为要在一个环境中去理解族谱,这个环境就是,很多中国人认为,逝者以“魂”的形式与生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中,这和西方人的信仰有很大不同。生者怎么处理好与这些“魂”的关系是乡村最基本的宗教,在南方,我们要处理这个问题就要建祠堂。

接着,科教授展示了霍韬家族的祠堂,并加以说明:乡下说一个地方历史悠久,一般是指这个建筑物的地基时间长,而不是建筑物本身。这个祠堂是嘉靖年间开始建的,通过族谱中记载的祠堂布局图,我们可以看到这个三进的祠堂在中间,周围是住房,神主牌位在最后面。在明朝,这种建筑物叫做家庙,并且只有祖先做了高官的人才可以建,如霍韬当时为礼部尚书。

族谱中很重要的内容是可以看到系谱,从祖先一直下来看谁是谁的后代。有的人祖先不是高官,但是通过联宗,可以将自己和别人的高官祖先联系到一起,这种现象叫做“攀附”。在明清时期,“攀附”甚至成为一种风尚,虽然是很多读书人都表示讨厌的风尚。

另外,当我们看族谱的时候,发现拜祖先是要用钱的,这就涉及到田产。田越多,祠堂建得越漂亮,拜祖先的仪式也就越隆重。以前的宗族,无论有钱没钱,每年拜祖先的时候,都要按照辈分排好分猪肉。有钱的每人分一块猪肉,没钱的宗族,用小盘子盛猪肉。所以我们看族谱,在很多时候能看到关于田地的记录,族谱、祠堂、田产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在祭祖的时候,每个人要去的坟墓、祠堂是不一样的,老百姓不会弄错要去哪里领猪肉,去哪里祭祖,这就跟现在的人对自己买了哪几种股票十分清楚一样。最大的祖先大家都去,往下顺下来,各自拜各自的祖宗。

针对这一现象,科教授进一步指出,宗族其实是一种集体控产的机构。自明中期嘉靖以后,白银大量流入中国,商品经济开始发展,这就需要有集资的机构。当时的集资就是通过宗族进行的,当时宗族不仅仅有田,还可以经营工业,商业,比如佛山陶瓷的窑。我们没有公司法,但是我们用宗族的模式来集合资本,做大生意,开发田地等等。到了20世纪,特别是五四运动,这些的机构开始被视为封建的象征,但是在16-19世纪,这是最先进的机构。再比如,宗族下面各个支派每年轮流担任管理人,轮流收租并承担祭祖等方面的开支。我们也没有所谓的公司规条,而是采取平分家产的办法处理财产。

族谱材料的来源

历史学者看到族谱,应该问为什么写族谱的人知道家族的历史?其一,族谱中的材料可以通过看神主牌位知道,神主牌位里面记载有去世祖先的基本资料。其二,比如墓志铭,在请人写墓志铭的时候,除了要放在坟墓里,很多时候家里还是可以保存一份。其三,墓地也有碑,这上面的材料也可以抄到族谱里。当然,碑也不能轻信,历史学者读任何碑一定要十分小心。

另外,有些地方有“上谱”的习惯。就是每年正月在祠堂登记去年出生的男孩。在华北很多地方,祭祖并不在祠堂,而是在一块记录祖先名字的布(叫“影”)前面。这些地方没有建祠堂,而是在布上画一个祠堂,祠堂里放了祖先牌位。在南方,还有一种在客家人的族谱里面流行的样式,谱上面的名字都叫做什么郎什么郎。这个格式的记录与闾山派道教在这些地方的盛行有关。这些“郎名”就是法名,是为了传授法术改的。因为法术是通过家里传授,所以法名的记录很容易归到族谱里。

科教授认为族谱中的序十分重要。历史学者一定要特别注意族谱的序,比如这些序是谁写的?能不能在族谱中找到他们?通过谱序,可以大概知道编谱编纂的历程。读族谱的功夫连贯里面材料的来源,比如来自墓碑、神主牌位等,到编纂族谱的历史。族谱不像书那样有头有尾,它其实是一个档案。每次修族谱,就是把档案重整。历史学者可以在里面找到很多有用的材料。

族谱的内容并不完全可信。但是族谱的编纂过程往往就是宗族形成的过程。

讲座现场

族谱的发明

但上面讲的这些现在为人们所熟悉的族谱,在历史中其实经历了一个很长的“发明”过程,贺喜教授对这个过程进行了简要梳理。她提出自己思考的问题是,文本的规范怎样影响文本的内容以及使用文本的社会。

贺教授指出,早期的与家族相关的文献往往与血缘家庭紧密联系在一起,祠堂并不是科教授所说的地域空间的核心。以曾巩弟弟的墓志铭为例,文字表述中的世系其实是限于五代的(曾、高、祖、父、我)。这并不是孤例,宋代及以前的类似材料,基本上都有这样的描述,而这样的架构,实际上只能形成一个扩大的家庭,而不是明代中期以后的宗族形态。贺教授认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从宋到明中期有一个根本性的发展,除去祭拜的仪式,谱本身的书写也经过了一个发展。

这种世系的“五代观”与朱熹等宋儒的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朱熹在《家礼》中规定:“君子将营宫室,先立祠堂于正寝之东,为四龛以奉先世神主。”原来的祭祀和服一般只是五代就可以了,即所谓“五世而服尽,服尽则亲近”,超过五世就是僭越礼制,而且祠堂是建在自己家的旁边。贺教授以刘沆家族为例,这个家族先后请曾巩与周必大写一些文字,结合两者的记载可以将其家室追溯到五代以外,但这也不像后世所言族谱的百代多支。一般的庶人并没有这个运气,所以这种“五代”的架构如何演变成我们后来看到的很多世系呢?

贺喜教授从谱最基本的要素——名字讲起。除去科教授讲的法名,我们从一些行状、剿匪文件中可以看到有一类数目字的名字,比如郭十二、易十三。在一份记述宋元之际分家情形的文件中,有些住屋的地基分配名字里面也有一些数字的排序。这样的名字使得早期的编谱中大概有很多重复,不像现在的族谱名字都有一个整齐的序列。比如刘辰翁就在《王氏族谱序》中抱怨道,“姑即吾身而论,为士者有几,士而不失业而迁者有几,推而上之,其无名若字如阿大第五者,岂其少哉!”贺教授以她曾经考察的杨万里的家族,看到一些通过雕版保留下来的谱,早期便留下了很多带数字之类的名字。

贺喜教授认为族谱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样子,欧阳修及其欧式谱例功不可没。欧阳修在送母亲回葬家乡的时候,需要寻找亲人,留下了著名的欧式谱例。它不同于像曾巩弟弟墓志铭那样的文字叙述,而是五代为一个表格。欧阳修谱例的出现,一方面是可以呈现空白,这点是文字叙述无法做到的;第二方面是出现了类似于今天数据库之类的东西,将世系的记载简单化,以前要请儒生做的,现在庶民自己也可以做。有这些很多空白的“某某”,周围的人就可以来联宗,以找到确定那个“某”的身份。贺教授认为,欧阳修当时在修《新唐书》,其中的宰相世袭表,或许是欧阳修谱例的来源。

族谱是一个档案

贺教授演讲之后,科教授总结到,我们主要感兴趣的是宗族是怎么来的,宋朝出现族谱,而宗族是明清才出现的。像少数民族的口述族谱,他们记诵世系是一条线的,只记自己这一支脉。其实以前的贵族也是一条线的,因为他们是世袭的,贵族是要传贵族的土地。当欧阳修把宰相世系表的做法放到民间的时候,民众就可以编族谱,这种族谱的特别之处是留有空格,容易发现,容易补足(这让联宗变得容易)。

最后科教授以《逢简南乡刘追远堂族谱》为例,指出了族谱中蕴藏着很多信息,比如它明白交代抄了神主牌位的资料,并记载了一些税务、在黄萧养事件中支持官府的立场以及田产分配等事情。根据这样的一个族谱,我们就可以明白刘氏宗族的发展过程,所以族谱其实就是记载很多信息的档案。

演讲结束后,文史工作者以地方发现的其他族谱进行补充,并与两位教授就名字中的数目字、南北方族谱、祠堂形态的差距、欧式谱例与苏氏谱例之间的区别等方面进行讨论。演讲结束后,文史工作者以地方发现的其他族谱进行补充,并与两位教授就名字中的数目字、南北方族谱、祠堂形态的差距、欧式谱例与苏氏谱例之间的区别等方面进行讨论。

    责任编辑:于淑娟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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