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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北京跑到滇缅边境,帮景颇族孩子远离“边境风云”
原创 王慧 社会创新家
撰文 ▏王慧
编辑 ▏肖泊
李旸是乡村儿童公益机构“榕树根之家”的创始人。偶然的机会下,她踏入滇缅边境的景颇山寨,那里的孩子正因为家庭教育和陪伴的缺失,面临未来被挤到社会边缘的处境。
李旸扎根景颇山寨,用“家庭式”的陪伴呵护200多个景颇孩子的成长,一待就是十年。
“现在可以用钱解决的问题早就不是最难的问题了。从我们多年的观察来说,毫无疑问,孩子们真正的困境是家庭教育和陪伴的缺失。”李旸说,“我们想把孩子们的笑容一直留下去。如果这么好的孩子后来变得不快乐了、学坏了,我觉得那是全社会对他们犯下的罪。”
李旸和孩子们做脸部彩绘1
“那么好的孩子被逼成不良少年”
第一次和丈夫乐安东一起踏上景颇山寨时,李旸还不知道,自己会因为这里的孩子辞掉北京的工作,与景颇族结下一生的不解之缘。
来到景颇山寨是乐安东的主意。那时,他已经完成以景颇族的载瓦语为研究对象的大部头《载瓦语语法和词汇》,却还是对他断断续续生活了近20年的“第二故乡”——云南德宏景颇山寨念念不忘,每年都要回去。
李旸与丈夫乐安东两人本打算在当地开一间画室,闲余时间给孩子上上课,过上想象中的“隐居”生活。但在与孩子的接触中,一些“潜伏”已久的问题却浮出水面。
这群山里孩子自身存在巨大反差。他们都是上山下河的好手,熟悉各种植物动物。因为自小与自然相处,读绘本、画画、做手工时,孩子们展示了在色彩和图形上独特的艺术天赋。但有很多孩子却不会汉语拼音,阅读困难,不会背乘法口诀,是老师口中“不听讲、爱逃学的‘差生’”。
走访山寨后,李旸才知道,山寨没有幼儿园,以载瓦语为母语的孩子们要在上小学一年级时学汉语,同时要听汉语教的数学课,无法跟上学习进度。久而久之,学习带来了恐惧,最大的效用是“打击自信”。即使获得资助或者减免学费,一些孩子也会选择辍学。
李旸对孩子有种天然的亲和力景颇山寨看上去美丽祥和,但这里的很多孩子生活在并不健康和完整的家庭里。有些孩子因父母去城里打工成为留守儿童,也有孩子目睹染上赌博甚至毒品的家长被抓,父亲的酗酒、家暴在那里似乎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前一天遭遇家庭变故的孩子,第二天就能嘻嘻哈哈没事人一样。“其实孩子真的不懂吗?他们只是把这些情绪积攒着,等到了青春期就会爆发。”偶尔去到县城,看着那里十五六岁的孩子叼着烟,拿着酒瓶,在网吧和夜场里游荡,李旸觉得被刺痛了。
“明明可以那么好的学生,却被家长和老师误解,最终被推到社会的角落成了不良少年,这些让我无法忍受。我没办法转过身当作没看到,就这么回北京,然后把孩子们忘掉。”
李旸做过国际组织的传播官员,积累了一些公益资源,和乐安东彻夜长谈后,李旸决定彻底留下来,为孩子们做些什么。
“让孩子拥有自信和自我,活成有尊严的人。”李旸对自己要做的事想得很清楚。但当面对基金会,这些想法却好像一下子“失灵”了。对十年前的公益领域来说,“通过陪伴满足孩子的情感需求”还是一个太过陌生的理念。
“你是要解决孩子们上学的问题吗?还是要解决毒品问题?你这样做可以帮助多少个孩子,效率是不是很低?”面对基金会的一步步追问与不理解,李旸觉得很无力,“明明是看起来很常识的东西,却解释不清。”
她决定先用自己的积蓄来做。
朋友不理解:“你也是在公益机构工作过的,懂公益机构的运作,怎么还投入自己所有的积蓄来做这个?”
“我就要先做出来,让大家看看这个有没有用。”李旸赌了一口气。
耗时一年多,“榕树根儿童活动中心”在云南德宏州芒市西山乡营盘村落成。起初,这里只是在周末和寒暑假,为周围村寨的孩子准备新奇有趣的活动,家远可以过夜。久而久之,即便没有活动,孩子们也喜欢结伴过来,自由地度过所有闲暇时光,住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们把这里叫做“榕树根之家”。
孩子们用彩绳编出“榕树根之家”2
“当然值!”
李旸没有系统学过教育。她的方法是,先观察孩子,看孩子需要什么。
孩子怕读书,她就给孩子展示立体绘本;孩子怕数学,她就请来自己的发小、国际魔方冠军,把魔方的教学方法公式改造成小故事和顺口溜教给孩子;孩子英语零基础,她就提供“浸泡式”环境,设计各种小游戏,让孩子在6天之内学会6首英文歌,能够进行英文自我介绍,并且看懂一段英文的寻宝指南......
李旸并非只是教知识。“孩子们回去不会复习,可能很快就会把这些单词句子都忘了,没关系,我只要他们记住此刻的感受,只是告诉他们不要给自己设限,那些自己认为的不可能,通过努力和好的方式方法,都可以成为可能。”
世界那么大,孩子们想去看看孩子们把民族故事改编成木偶戏,分工负责道具、布景、灯光、音响、表演,曾经害羞得不敢发言的孩子也能在过程中找到自己的长项。
除了各种学习活动,李旸还会组织谈心会。那些之前被孩子们埋在心底的疑惑、害怕、难过,都可以在榕树根讲出来。
童年时期,李旸曾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里一段时间,每逢周末,结束工作的父母才会来看她一次。她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有多怕爸爸妈妈下次就不来了”。
为了好好表现,她努力学习,成了大家眼中“别人家的孩子”。“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种过分的努力,其实就是为了‘讨好’父母。”即使到了30岁,李旸还是学不会放松,拼命学习变成了拼命工作而已,李旸觉得,这些都可以溯源到童年烙印。
因为这份同理心,她也更理解孩子们对被父母“抛弃”的恐惧。“‘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回来?’‘这是我的错吗?’对于这些问题,孩子们其实需要得到解释,但以前没有人陪在他们身边讲这些。”
孩子们渐渐长大,有些已经到了需要接受职业教育,外出工作的阶段。为了让他们了解各种职业,李旸组织外出游学,给孩子们提前做职业探访和体验;寨子里的传统民族生活和外面的都市生活千差万别,走出寨子之前,李旸特意设计了课程,教他们如何打理个人卫生、如何进行人际交往、如何均衡营养好好吃饭、如何识别骗局、如何建立健康的亲密关系......
每节课的设计,都是参考之前孩子外出求学、工作时踩过的“坑”。因为不适应,刚到城市的头一个月是辍学的“高峰期”。抗挫折能力、情绪处理能力、理财能力....都需要培养,任何一个小细节都可能导致孩子“外出”失败。如果不是亲历,这些足以决定成果的细节问题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通过职业教育,大孩子们进入了各行各业学成归来的“大厨”们为乡亲们准备了宴席李旸尤其强调站在孩子的角度做事。“我们站在孩子面前,究竟是想着改造他,还是帮他成为更好的自己?是把他当作教育工作的“产品”?还是把他当做一个有着真情实感的人看待?是带着自己想出来的解决办法,还是先看看孩子究竟要什么?”
李旸也观察到一些公益机构和项目,“看得出很真诚,但就是做偏了”。在关注留守、困境儿童的公益机构中,榕树根站在了“小而美”的生态位。她希望榕树根可以向大家证明,情感陪伴是有价值的。“一些机构可能做不到深度陪伴,但在设计项目时也可以参考经验。”
李旸甚至不太在意机构是不是能有大发展,眼下,更牵扯她精力的是榕树根的每一个孩子能不能有幸福的人生。“十年陪伴了200多个孩子,值吗?我觉得当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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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条件的爱与接纳”
近几年,因为一些恶性社会事件的爆发,留守儿童和困境儿童的心理问题逐渐走进公众视野,但在大众话语空间里,更多的是被触碰敏感神经后的情绪宣泄。
从外交学院国际法专业毕业后,李旸曾在一家跨国公司担任律师。因为有着律师行业从业背景,李旸更习惯去追问这些事件背后隐藏的问题。“大家都说要严惩,但严惩这个还有下一个。虽然有的是因为先天的人格障碍,但那只是极少数,大部分青少年恶性犯罪,背后一定是有家庭和社会问题的因素在,我看到的不是孤立的个案,而是一个巨大的社会问题。”
两年前,李旸开始与云南省人民检察院、德宏州人民检察院第九检察部(原未成年人检察处)的检察官们合作,开展对涉罪高危青少年的帮助教育和挽救工作,共同建起了德宏州未成年人综合保护中心——犀鸟家园,并于2019年初培训了该中心第一批工作人员。这也是全国首个集宣教功能与法律救助、心理疗愈功能于一体的综合保护中心。
越来越多的基金会和公益组织找到李旸,关于如何更好地陪伴留守、困境儿童成长,他们希望李旸分享经验。李旸欣慰于观念的转变,但也总是提醒大家“不要满足于阶段性胜利”。她告诉《社会创新家》,“现在类似于留守儿童关爱之家这些活动场所已经建起来了,但关键问题是后续有没有合适的人来运营。”
要做好对留守、困境儿童的情感关怀,足够的耐心、同理心、宽容心必不可少。
前段时间,关注校园暴力的电影《少年的你》上映。“电影不错,但还是美化和弱化了一些东西,实际的不良少年不会像易烊千玺演的那么可人疼。有些孩子会故意把自己弄得特别痞,看起来真的很不可爱。当他很不可爱的时候,你还可以爱他吗?”李旸反问。
榕树根陪伴的孩子中,也有到城市后没有抵御住不良诱惑的情况发生,李旸说,她总是怀着“无条件的爱与接纳”等他们再回来。
有志愿者“教育”李旸:“旸姐,你这是浪费公益资源,我们的资源不是用在这种孩子身上的。”
李旸多少有些恼火,她不喜欢他们被称为“这种孩子”。她依然记得初识景颇山寨的孩子时,他们眼睛里闪过的善良的光。“孩子是我们看着长起来的,很多人只看到了他的一面。”虽然他们会犯错,有时还非常严重,但在榕树根,从来没有“放弃”和“开除”两个字眼。
孩子们说,只要榕树根的灯亮着,就很安心李旸不是没有过着急的时候。边境地区,青春期的孩子血气方刚,李旸常常需要处理孩子们的打架斗殴事件。为了及时收到消息,即便睡觉,李旸也会把手机来电铃声开到最大,不然等赶过去,孩子们可能已经“一半在医院,一半在派出所”。
因为睡眠不足加上长期劳心劳力,从几年前,李旸就陷入了与严重抑郁情绪的抗争中,整夜整夜睡不着。
孩子们逐渐长大,生活走入正轨,李旸也正试着把身上的担子卸下来一些。做榕树根十年,李旸告诉《社会创新家》,自己对人性和社会的看法都深了不少,也学会了放下一些东西。“有时候路就在那里,孩子却做了其他选择,那他肯定也有他的考量。”
十年过去,已经有孩子回到榕树根做志愿者,或者到其他与留守、困境儿童相关的公益机构担任志愿者,把从榕树根接收到的积极能量带到更多地方。这让李旸有些自豪,“因为有着相似经历和榕树根的关爱,这些孩子在陪伴其他孩子时,常常比普通志愿者共情能力要更强。”
李旸也计划梳理榕树根的经验,然后做成网课,分享给更多的公益机构。
如今,李旸大部分时间会待在云南山寨里的榕树根之家,偶尔回到北京,她笑言:“真的有乡下人进城的忐忑。”朋友们谈论的新话题,有时候她也跟不上。“但当你专注一件事,这是必然的代价。”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在《米开朗琪罗传》中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
李旸说,对于生活的热爱,其实自己“一阵儿做得到,一阵儿做不到”。但她也说,“无论怎样,我已经有了面对生活的真相并热爱它的勇气。”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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