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春秋︱书画家钱瘦铁的谍报秘史（上）

历史的真相，往往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浮出水面。往事的还原，也往往会随着材料的发现而逐步清晰。一切都在等待中相约相逢。

在海派书画家中，钱瘦铁是最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而构成这种人生传奇的主要内容就是：1937年，钱瘦铁旅日从事书画篆刻时，于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的7月10日，帮助流亡日本的郭沫若秘密归国。为此，钱瘦铁被日本警方逮捕，并在审讯时因拒绝下跪而用铜墨匣怒砸法官，结果被判刑入狱。在相关钱瘦铁个人的介绍中，基本都是这样陈述，即钱瘦铁的身份是旅日艺术家，他帮助郭沫若归国是出于朋友的侠义之举，为了筹措经费，他还当掉了自己的大衣。他的提前释放，也是日本友人桥本关雪等的奔走努力而致等。此说最具代表性的是《钱瘦铁年谱》，如：“钱瘦铁以扰乱治安及杀人未遂罪被判四年。”“6月（1941年），由于日本友人的营救，钱瘦铁提前出狱。”

然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随着日本警方对钱瘦铁案封闭的原始材料的逐步解密，中日有关此案材料的不断新发现及笔者对此的相关考证研究，钱瘦铁旅日传奇的真相得以逐步还原：即钱瘦铁是英勇的抗日谍报人员，不屈的反法西斯战士。他营救郭沫若归国，决非是出于偶然的朋友侠义，而是中日双方谍战人员的严峻交锋，钱瘦铁是整个行动的负责人。更为关键的是钱瘦铁还为国内抗战提供了相当重要的军事情报，并联络日本共产党参加反战活动，帮助青山和夫等人来中国参加鹿地亘组织的“反战同盟”等。由此可见，在波澜壮阔、血火交加的抗日战争中，钱瘦铁以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怀与大无畏的精神出生入死在波诡云谲的隐蔽战线，并在日本警视厅特高课的审讯室里以头撞墙，想以死殉国，由此演绎了他真正的人生传奇。

钱瘦铁在日本

钱瘦铁（1897-1967），名厓，字瘦铁，又字叔厓（在日本期间均名以钱厓或叔厓），别号青峰馆主。出生于无锡荡口马桥乡十村的农家。14岁时因家贫缀学。后去苏州“汉贞阁”刻碑店当学徒，与金石家郑文焯、俞语霜相识，成为入室弟子。通过其师拜吴昌硕为先生，于金石书画用功精勤，颇有悟性。1916年到上海，在海派书画界初露头角，积极参加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活动及中国画会的创办。1922年，应刘海粟之聘，出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并主持“红叶书画社”。是年，有日本关东画派领袖之尊的桥本关雪来上海访问，见钱瘦铁所画红梅及篆刻印章后，为其苍劲老辣的刀笔，雄浑豪放的气魄所震撼，即请刻“诗砚家风”印，惊叹道：“支那巨手，东亚奇才。”并邀钱瘦铁于1923年访日，在京都、明石两市为钱举办了个人金石书画展，出版了《瘦铁印存》四卷，从而使钱瘦铁在日本艺名大振，求画索印者户限为穿。就此，钱瘦铁在日本声誉鹊起，桥本关雪还专门为他在日本建了一个工作室，钱其后又于1931年、1935年及1937年2月、5月旅日。

钱瘦铁当时的公开身份是旅日著名金石书画家，他的抗日谍报人员身份是因负责郭沫若归国而暴露的。那么，如何来确认钱瘦铁抗战谍报人员的身份？他参与整个谍战的过程及活动，与谍报组织相关人员的关系等都需要一一佐证。

钱瘦铁侄子钱维多前不久给我复印的钱瘦铁生前所写《我五十七年来回忆》中所言：“一九三七年移居东京，担任三省堂出版苑杂志顾问，持约撰述。相识郭沫若，相识了王芃生为参事，他相烦我传递情报，利用我寓所与日本人士会面之所。”由此可以确定钱瘦铁的谍报人员身份无疑。

王芃生（1893-1946），别名大桢，湖南人。早年参加辛亥革命，1912年9月加入中国国民党，1916年至1921年两次东渡日本留学，他和郭沫若均是帝大毕业生。1926年参加北伐，先后任国民革命军和江右军总指挥部参谋长，郭则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政治部副主任。王芃生系日本问题研究专家，多有专著，如《日本古史辩证》《日本古史之伪造》等。曾任驻日本大使馆参事，后任国民政府交通部次长。1937年抗战爆发，蒋介石悉知他对日本深有研究，遂命他组建军事委员会辖下“国际问题研究所”，任中将主任，开展对日情报工作。该所对日本偷袭珍珠港及日本投降等重大事件均在事先作了准确的预测与判断。对此也应纠正一个历史误传，即过去一直把国际问题研究所看作是军统戴笠领导下的一个谍报机构。钱瘦铁系国际问题研究所成员，曾任少将专员。而据钱维多告知，钱瘦铁在日本坐牢期间，钱在上海的家属生活费每月200大洋，就是由国际问题研究所支付的，送钱的人叫杨荫渭。

1978年，关于钱瘦铁同志历史问题的复查意见

绝密档案的记录

据事后解密的日本内务省警保局编的《外事警察概况·3·昭和十二年》载日本警视厅于“1937年8月10日破获了一个‘日支人民战线派’（当时的日本称中国为支那）的国际谍报网组织”。这是一个中日合作的反战谍报机构，日方负责人是田中中夫，他1894年生于山口县，毕业于山口县高等商业学校（现国立山口大学）支那研究科，喜好中国文化。1925年到中国，先后任职于汉口每日新闻社、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国际编辑局、上海每日新闻社。郭沫若与其系好友，多有交往。1933年回日本，1936年因日支人民战线而与钱瘦铁联系。1937年3月在上海被遣返日本，1939年被日本警视厅提起公诉，并判刑，后又赴中国从事经济研究，著述丰富。协助其工作的有黑田善次、佐野袈裟美、今关寿磨、藤原丰次美等。他们都是日本国内当时的反法西斯力量。日支人民战线的中方负责人在中国是王芃生，在日本是驻日大使许世英，而受王、许直接领导，具体负责实施的是钱瘦铁，而协助钱工作的有金祖同、王道源、郁达夫等。

1994年在京都白沙村庄桥本关雪纪念馆所举办的《钱瘦铁—桥本关雪回顾展》上，策展人卫藤增美女士提供了一份1939年9月13日，日本东京法院对钱瘦铁案三审的判决书裁定：“一、被告于昭和十一（1936）年9月中旬，在东京本乡区蓬莱丁28番地，与王道元等设法援助我国左翼作家之生活，决定在上海创办东方公论月刊，以为中日两国人民战线运动之联络，乞助于当时中国驻日大使许世英，以及上海青帮领袖杜月笙，并托我国共产国主义者田中中夫向我国左翼作家斡旋投稿。二、同年11月下旬，在本乡区区达町27番地，与田中中夫晤面（此人一直为尾崎秀实工作），谈论劳农无产阶级协议会，并在计划日本人民阵线之统一与强化，因而策划援助，该协会以活动费，由田中中夫调查其需要之款项。三、昭和十二年2月上旬，于东京市外景之头公园商议如中日战线运动之联络，与田中，黑田善次会面，商量黑田赴华之方法，并请洪帮首领徐朗西等四人，对黑田设法保护，并予以生活援助。同年3月11日，使黑田赴华，被告本人于4月5日回国，直至6月4日逗留上海，在此期间曾劝说徐朗西援助我国左翼分子，介绍黑田与洪帮干部汪姜等人，商议用洪帮内的英美轮船只茶房，暗中进行中日人民阵线运动之联络通讯，在此期间，四次援助黑田生活费共150元。”通过以上的判决书，可知钱瘦铁在1936年（昭和十一年）9月，即和王道源参加日支人民战线联络工作，即中日两国人民战线运动，并援助日本左翼作家。这也就是钱瘦铁所写的“援助日本共产党黑田善次和共产主义者；田中中夫脱出日本到上海组织人民战线事，我赞助他们，帮助做联络工作。”王道源（1896-1960）湖南常德人。被称为“中国现代美术史中的失踪者”，有着十分传奇的经历。他与郭沫若是同期留日学生，入学东京美术学校西洋画专业。对戏剧、美术相当喜好，能演戏与画画，后与创造社成员倪祖德组织了“中国留日美术研究会”，在日人脉甚多，社交很广，邀请了不少日本画家来华讲学。他参与了华南美术学院的建立，亦是决澜社、中华独立美术协会的主要骨干人物，为广东美术界培育了不少艺术精英。全面抗战爆发后，即参加国际问题研究所工作，在东京从事对日谍报工作，直接受当时驻日大使董作宾领导。新中国成立后任广州市立艺术专科学校西画系主任，中南美专教授。值得一提的是，王道源原是中方日支人民战线的具体负责人，后因与驻日大使蒋作宾一同回国，而将任务交给了钱瘦铁。

接替蒋作宾做驻日大使的即是许世英，他是日支人民战线在日的主要负责人，也是钱瘦铁在日的直接上司。关于郭沫若归国之事，钱瘦铁与金祖同到大使馆曾请求于他。许世英（1873-1964），字静仁，号俊人，安徽人。19岁中秀才，分发刑部主事，曾受命到欧美考察司法。辛亥革命后任段祺瑞内阁内务总长，后被袁世凯任命为大理院院长。1936年出任驻日大使，1947年后任总统府高级顾问。1964年病逝于台北。他是一个历经清朝、北洋、民国的老资格的政治家。

判决书中提到的黑田善次（1907-1997），又叫青山和夫，是日本共产党、著名的反战人士，和郭沫若多有交往。1937年（即昭和十二年）2月由钱瘦铁与田中中夫及黑田善次在东京外景头公园秘密会晤，洽谈日支人民战线黑田善次赴华问题。由于钱瘦铁在洪帮中辈分、地位很高，由他直接请洪帮首领徐朗西帮助并保护，黑田善次于同年3月11日来到上海。钱瘦铁在这一过程中前后资助黑田善次生活费共150元。黑田善次后从上海赴重庆，参加了鹿地亘组织的“抗日反战同盟”，从事策反谍报。1947年后回国，郭请他带给在日本的妻子安娜一笔美金和书信。黑田善次著有《反战政略—从中国的角度看日本，战前、战中、战后》（东京三崎书房1972年出版）。徐朗西（1884-1961），西安三原县人，早年就读于三原正谊书院和宏道大学堂，后中秀才。1905年赴日留学，在东京加入同盟会，受孙中山之命和帮会联络。被尊为洪帮山堂“峪云山”山主，青帮也尊他为“大字辈”。辛亥革命时参加陈其美领导的上海起义。孙中山全国铁路督办时请他任秘书。后退出政界到上海从事美术教育，曾参与刘海粟创办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与钱瘦铁相识。抗战爆发后，徐朗西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曾以出家为掩护拒绝和日本侵略军及汪伪政权合作，并和中共地下组织建立联系，帮助日支人民战线开展谍报工作，请门徒保护其重要成员。1937年徐朗西的女儿徐启华曾随钱瘦铁一起赴日。徐朗西1949年5月从香港回到上海，曾任上海市人民代表及上海市政协委员。

日本东京法院对钱瘦铁的三审判决书中文翻译影印件

金祖同的回忆

1937年7月一起参与并护送郭沫若归国的金祖同，曾以殷尘的笔名于1947年9月在言行出版社出版了《郭沫若归国秘记》一书，对郭沫若归国及相关的事宜作了客观的记录。金祖同（1914-1955），字寿孙，笔名殷尘、且同，浙江嘉兴人，回族。出身于世家，祖父金尔珍，父亲金颂清系书画家、学者。幼承家学，有神童之称，10岁就能与章太炎谈殷墟甲骨。1936年赴日本研究甲骨与考古，问学于郭沫若，并协助郭完成《殷契粹编》，系日支人民战线成员，是郭沫若秘密归国的具体联络人与陪同者。抗战胜利后，参加宋庆龄领导的中国福利会。解放后入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上海图书馆工作。著作颇丰，有《殷契遗珠》（郭沫若序）、《龟卜》《革命青年领导者郭沫若》《吴史疑义举例》等。金祖同对印学亦很有研究，自己也能篆刻，郭沫若为其定润格《殷尘篆刻例》。编有《郼斋宋元押印存》，与金石篆刻书画大家钱瘦铁为战友、好友，时常探讨刀笔之功。关于钱瘦铁与洪门的事，殷尘在书中就讲到：“他（钱瘦铁）又注意地告诉我，他是洪门，他在门内很有地位，门里的人都讲义气，他可以号召一切。”“在谈话间，我知道这次和他（钱瘦铁）同来东京的还有徐朗西的女公子徐启华女士。”更重要的是这本书对钱瘦铁在帮助郭沫若归国整个过程中的策划、安排、联络、资金乃至出走路线作了详尽的披露，而且是知道钱瘦铁的身份：“同时我（作者）知道叔厓（钱瘦铁）在此地有秘密工作的。”郭沫若也曾表示：“我疑心他（钱瘦铁）在大使馆有职使，或是在国内受到了津贴来专干这类事的。不然何至于要关心我到这般田地。”

郭沫若在日本的全家福

通过以上对钱瘦铁参加抗日隐蔽战线工作的具体考证、材料梳理及相关人员情况的介绍，可见在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钱瘦铁作为一名著名的海派书画篆刻家，不顾个人安危，以民族大义为重，毅然在日本第一线参加反法西斯的谍报斗争，建立战线，传递情报，护送盟友，而其最大的功绩就是将郭沫若秘密成功地出走归国。为此，钱瘦铁不幸被捕并判刑坐牢。客观地讲钱瘦铁当时已跻身于海派书画家名家群体，与吴昌硕、王一亭、刘海粟、张大千、吴湖帆、叶恭绰、沈尹默、唐云等关系良好。而他在日本更是由于大画家桥本关雪的推重及他成功举办的个人金石书画展而声誉鹊起，求其篆刻及书画者甚多。据《郭沫若归国秘记》中记载，金祖同到他在东京林町的家中多次见钱瘦铁在刻印：“叔厓先生正在那里刻印，看见我来了，便略站起身子点一下头，又继续忙他未完成的工作了。”而且钱瘦铁与日本政界、文化界、艺术界高层人士交往颇多，并得到他的同门师兄、吴昌硕的日籍弟子河井仙郎、长尾甲的大力扶持。因此，那份日本东京法院三审判决书开头就写道：“被告系中华民国江苏省无锡县籍，擅长金石南画，颇有名声。”从中可见，如钱瘦铁没有家国情怀和爱国精神，他在日本不问国事，埋头从艺，那么他的生活是相当稳定的，既有艺术名声、社会地位，收入也相当丰厚。但为了抗日救国，他却义无反顾地舍弃了，体现了一个艺术家的道义担当和使命责任。也正是钱瘦铁特有的金石书画名家身份，在日本的艺术影响、社会声望与人脉关系，再加上他固有的侠义之个性，精明的王芃生才将其吸收进国际问题研究所，并派其以从事金石书画的名义赴日本参加日支人民战线的谍战活动，从而上演了斗智斗勇的护送郭沫若归国及轰轰烈烈的大闹日本警视厅特高课审讯室的壮举。

（本文摘自2019年第12期《档案春秋》，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