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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幽暗过往中走来,他们在庇护所中重新回归童年

2020-01-04 09: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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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径之外,是「显影」重新归纳梳理出的门类之一,旨在聚焦那些人们生活半径内鲜有接触的,在人们日常经验之外的人和事。

这一期,我们将视线投向坐落于群山之间的善恩园。善恩园是专门收容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庇护所,除此之外,这里还有不少被遗弃、遭遇严重家暴和身体残障的儿童。他们从幽暗的过往中走来,在庇护所中重新回归童年。

放学后,两个园里的小学生在操场抛球。

要找到善恩园不难,驾车穿过福州西边的大学城,往蜿蜒的山道向上开去,驶过两边疏疏落落的人家,不到10分钟就能看见“善恩园”三个大字悬在道路上方,字挂在一栋四层高的白色大楼上,旁边还挨着两栋矮一点的楼房。

要了解善恩园却不容易。高高的围墙将三栋楼房与村庄隔绝。这里已建成20年,周边的村民仍不太了解,这些孩子有何不同。门前的路是近两年才通的,偶尔有外人来访,载客的出租师傅总会好奇地问,“善恩园”是什么地方?

善恩园坐落在群山之间,前身是一座荒废的厂舍。

事实上,这里是国内为数不多,专门服务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的庇护所,自2000年成立至今,已陆续接收400多位,因父母一方或双方入狱而无人照料的孩子。除此之外,园里还有不少被遗弃、身体残障和遭遇严重家暴的儿童。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一段黑暗的过去,善恩园想做的,是改写他们的未来。

“看不见”的孩子

一名善恩园内的小学生做完卫生后,在饭堂外游荡。

在园长林仕丹看来,这是一群“不被看见”的孩子——国家尚未有专门针对服刑人员未成年子女救助的相关法律,而现实中,他们往往也面对着巨大的困境:比一般的留守儿童遭到更多冷遇和歧视;被家族、亲戚遗弃,无处栖身;原生家庭对其身心造成巨大影响,心理创伤得不到有效疏导;成长中缺少大人管教,又受父母的行为影响,更容易走上犯罪道路⋯⋯

自2000年善恩园落成,陆续有服刑人员向狱方申请,把孩子送到园里,林仕丹会亲自跑去犯人老家接孩子,因此也目睹了不少“刑二代”悲苦的童年。其中,来自龙岩市武平县的一对兄弟最让人印象深刻,他们的母亲由于不堪丈夫长期家暴自己和孩子,用鼠药毒死了丈夫,母亲被判死缓。她在狱中申请安置两个孩子,监狱便联系善恩园。林仕丹到他们家后,发现房子早已坍塌,不见兄弟俩的踪迹,她发动村民漫山遍野地找人,最终找回了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在山野墓地流浪多时的兄弟俩,用陌生、惊恐又仇恨的眼神盯着林仕丹看。

回园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无法跟人正常沟通。但林仕丹觉得,他们是在观察周边的环境,惧怕再次被歧视或欺骗。兄弟俩时时做噩梦,值班的老师会在夜里守着,保证他们半夜尖叫时,身旁有大人陪伴。渐渐的,他们放下戒备,并愿意讲述自己的遭遇。原来他们目睹了父亲中毒到死亡的全过程,母亲走后,家又被暴雨摧毁,两人只能流浪在山间,饿了吃野果、吃偷来的食物,累了就睡在墓地里⋯⋯更残酷的是,他们的亲戚就在村里,却无人愿意照料他们。

一个刚入园的女孩,由于极度缺乏安全感,总是不停地哭泣。她的父母因把她卖给别人而入狱,养父母又将她送到这里,孩子遭到二度抛弃。

应了那句老话,“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林仕丹接进园里的孩子,有的在该上学的年纪被迫去打工,担起养育弟妹的责任;有的由年迈的老人照料,有上顿没下顿,养成偷窃的习惯;有的甚至流落街头,成为混混⋯⋯部分孩子行为极端,有的过于怯懦,有的又比较暴力,想用拳头解决所有问题;他们带着不良习惯进来,随便抓起东西就吃、说脏话、撒谎、偷窃⋯⋯改变的过程漫长曲折,但林仕丹不曾感到气馁,“一般人很难体会他们所经历的,从他们的诉说中,我们才知道,不是他们坏,是环境造就了这一切。”她说。

原生家庭之痛

除了纠正恶习,孩子们另一个重要的课题,便是和父母和解。在园里照顾孩子已六年的薛老师,认为和解是让孩子回归正常生活的基础,“无法与父母和解的孩子,往往不懂得处理亲情,即使拥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去爱。”她说,“这都是有连贯性的。”

周一早上8点,善恩园里的大孩子都已出门上课,剩下十个低龄的小宝和几个轻度智力障碍的大孩子在薛老师的带领下在饭堂画画。园里人手总是不足,几个留园的大孩子在老师的教导下慢慢学会了照顾小宝。

一位大孩子帮助小宝系鞋带。留在园里的大孩子,有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碍,但他们都被训练出良好的生活技能,可以帮助老师照顾园里的孩子。

但就算长期与孩子相处,园里的老师们仍感到难以进入他们的内心,更难说修复、和解。来园已八年的何老师,便坦言自己不会主动去问孩子父母的事。她还记得刚来园时辅导一个女孩,一谈及父母,她便开始哭个不停,并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父母不要我了?为什么他们要做这样的事?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那么好,我的不好⋯⋯”

有时候,孩子愿意接纳父母,父母的反应却让老师们心寒。在读四年级的温慧便是一例。由于遭受父亲长期的家庭暴力,她被人送进善恩园。温慧的母亲很早离家,父亲把所有的恨都撒在女儿头上,最严重的一次,他提着菜刀要剁掉女儿的手。然而进园后的温慧仍时时想回家,春节前夕,她哭着对老师说,我想爸爸。无奈之下,老师让她打了电话,男人在电话那头却一口回绝了女儿,冷冷地说回来没有吃的。自此以后,温慧很少再提要回父亲身边。

 

重庆女孩子晴,来善恩园已近十年,初中毕业后选择留在园里协助照顾重度残障的孩子。

孩子们洗干净的衣服晾满了天台。子晴负责所有人的衣物换洗,她的手机里设了11个闹钟,一天到晚非常忙碌。

父亲在前几年出狱,却没有把子晴接回去的意思,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依靠谁了。初中毕业后,子晴便留在园里协助照料残障的孩子,每天照顾他们饮食,为他们做理疗,她希望护理的技能日后可以帮助她独立在社会中生存。子晴出生时,爸妈仅十几岁出头。“你怎么要求两个孩子去负责任呢?我觉得他们把我生下来,任务就完成了。”子晴是笑着说出这番话来,脸上挂着一丝还不熟练的世故。

年龄小的孩子看起来不谙世事,但随着长大,对父母的想法也会增多,只是很少跟大人吐露。在某些特定的情境,对父母的爱恨会涌上心头——去监狱看望父母、进入新的学校、在社会里遭遇挫折⋯⋯或仅仅是一首歌,一部电影,也会唤起对父母的回忆。对于这群孩子来说,原生家庭是最难以解开的心结,老师们能做的始终有限,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

睡觉前,小宝们围在一起看平板上的动画片。

成长,离开

目前善恩园的孩子从两岁到二十岁都有,但住在园里的,主要是还没上中学,或是有轻度智力障碍,无法念书的孩子。上中学的孩子住校,一般周末才回来。

针对孩子们的复杂情况,园里制定了一套严格的作息时间和生活规范。与此同时,孩子们从小就要求做力所能及的家务,三四岁的小宝(园内对未上学的孩子的称呼)会帮老师搬自己的零食和尿片,小学生要轮流打扫饭堂、看管小宝,等到他们上学时,小宝就由老师和几个轻度智力障碍,但生活能力正常的大孩子照顾;周末,初中以上的大孩子回园,他们会轮流做大锅饭,照顾重度残障的孩子,替老师照看小宝。作为回报,每个岗位都有相应的奖励,让孩子从小就能认识到,想要的东西需要用劳动去换取。

在园中参加劳动的孩子们。

园内老师要用针对性的方式来对待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和叛逆期的孩子交流,会让老师感觉尤为艰难。尤其是在孩子上初中后,他们接触到外面的世界,生活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单纯,与善恩园的关系也变得微妙。

上了年纪的何老师在和这批孩子的交流中感到力不从心,她希望孩子们的生活步入正轨,小到手机的使用时间,大到升学、就业的决定,她都会管。然而她感到隔阂一直存在,她不敢用管教儿女的方式对待他们,虽然心里早已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

大孩子们多少厌倦了园里严格的规矩,想到外面去看看。他们之间开玩笑说,在福州随便找个地方待着也好,也有人把希望寄托在原生家庭,觉得老家的生活更自由——尽管情况往往不尽如人意。

周日下午,园里的大孩子就要回到寄宿学校,他们的弟弟妹妹爬上围栏目送他们离开。

孩子们也怀念童年时园里一群孩子疯玩的时光,子晴记得,他们在那个小操场玩躲猫猫,夜里趁老师不在时打扑克,或是一起从大门那个只有孩子知道的缺口钻出去,在园前那条小溪游泳。那仿佛是一段永远晴朗着的日子,是他们短促的童年。

在园里待了11年的悦君,马上要离园去餐厅实习了,她感到不舍。这里的宿舍宽敞整洁,每天有阿姨做饭给大家吃,园里的小宝也爱粘着这个大姐姐。离开对这些孩子来说,意味着真正的独立。悦君和已出狱的父亲关系不好,母亲也有了自己的家庭,离开善恩园后,她就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

离开善恩园的前天晚上,悦君在收拾行李。

当然,这不妨碍她对未来感到兴奋,离园前夜,她和同伴分享着对独立生活的想象:她会有可以自由支配的工资,她想拥有自己的房间,她要用工资带妹妹吃很多好吃的,或许再养一只猫⋯⋯她想起园里老师从小跟他们说的,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可以拥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你不一定会走上父母的道路。

而此时的悦君,确信自己已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图、文/财新记者 梁莹菲

图片编辑/杜广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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