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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徘徊在生育关口的年轻人

2019-12-30 17:4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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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彭梁洁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01.

邓微发现,母亲有一种神奇的能力:无论聊到什么话题,最后都能成功地绕回生孩子这件事上来。

在路上偶遇退休前的同事,对方比自己还小,孙子都已经两岁了——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这类套路邓微已经能够提前预警,但有的“陷阱”实在是防不胜防:

收到母亲发来的出去旅游的照片,邓微夸奖,气色不错,这小日子过得挺充实呀,母亲说,等我以后有了孙子孙女,就更充实了;

去医院检查,发现视力有点异常,邓微关心问情况,母亲说了几句病情,立马转向:希望我的眼睛还能看到我未来的孙子;

开开心心祝母亲生日快乐,收到的“谢谢宝贝女儿”几个字后面紧跟着就是一句,“我希望明年的生日礼物是抱上个孙子。” 

如今,身经百战的邓微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一点就燃”,她掌握了成熟的应对技巧,温和却更有力量。

有时候聊不下去了,就直接发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母亲似乎慢慢理解了这个符号在年轻人语境中的意义;心情好的时候她就调侃一句,“不如我先给你养只狗吧,多可爱呀?”母亲回一个白眼的表情,或者来一句“我不跟你说了”,话题终结,她在心里乐呵,这一招百试不爽;遇上心情实在糟糕,她干脆不再回复,表明自己无声的抗议,母亲也识趣地不再纠缠下去,只说一句“好好吃饭”。

文字交战的无数个回合里,有时候是她赢,有时候是母亲占了上风。双方整体势均力敌。

这是母女两人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微信聊天记录见证了每一轮战况——因为之前几乎所有语音电话都以母亲催生、邓微发火被挂断,二人将沟通手段由声音转为文字,关系缓和了很多。

这也是母女之间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默契——即便是“战争”,也深知对方的底线在哪,点到即止,绝不越界。邓微明白,她最应该感谢北京到家乡之间那1000多公里的距离,母女俩一南一北,极度倚仗这段距离来连接温情而不是制造隔阂,距离才得以稀释了炮火的威力,为双方留足了空间和余地。

邓微今年30岁,正踩在社会评价体系中“女性最佳生育年龄”的警戒线上。她结婚两年,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生孩子并不在她的人生规划中占有一席之地,但从她结婚那年起,就成为远在老家母亲心上的头等大事。

像如今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她有无数关于养育后代的顾虑——生理疼痛、经济压力、现有生活秩序被打乱,却找不出一个发自内心想要孩子的理由。对失去自己人生掌控权的恐惧,远远超过体验母亲这一崭新角色的诱惑。

邓微不否认,自己深受网上那些动辄刷屏的文章影响,关于抚养孩子的辛苦、挤破头的择校、职场母亲的艰难、处理婆媳关系……很难说这些文章是抓住了社会痛点还是在贩卖焦虑,但确实造成了的她担忧:太多事情需要准备,太多心理建设需要完成,太多责任要承担了。

无论是海淀区的学霸母亲还是顺义区的中产母亲,焦虑是她们的共同命运,更不用说“自己都还没有活明白”的邓微们了。

02.

王旭比邓微幸运。

30岁之前,王旭成功说服母亲接受了自己“丁克”的决定。从此生娃这件事不再成为母女之间需要反复商榷的课题。

王旭和老公是律师同行,因为都不是独生子女,双方的兄弟姐妹都已生儿育女,父母们已经尝过“抱孙子”的滋味,压力自然落不到他们头上。夫妻俩在“丁克”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后,分头去说服双方父母并不困难。

 “看,有兄弟姐妹的优势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冲在前面挡枪。”王旭开玩笑说。

“我也是真的不喜欢小孩,我觉得自己这方面真的缺乏。”王旭坦言。她喜欢猫,家里养了两只猫,日子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同事家小孩第一天上幼儿园,送去之后来办公室就开始哭,“这有什么好哭的?”王旭完全不能理解。“然后我自己换了下思路,如果是我要出远门,把我家猫送去寄养,它一直冲我叫,瞬间就懂了。”

关于“不喜欢小孩”,她用“一视同仁”的态度对待亲姐姐的女儿。

“第一次我姐带她闺女跟我妈来北京玩,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打了我妈一下,我当时特别生气,跟她说,你跟姥姥道歉,她不干,然后我就开始洗葡萄,吃雪糕,她要拿,我直接拍掉她的手,说不道歉不能吃,她就只能眼馋。”王旭说,“我非常直白地告诉我姐,因为xx是你的闺女,我已经对她特别宽容了。”

从那以后,王旭的姐姐就明白了,这个妹妹绝对不会对小孩心慈手软,不敢再让她带孩子。

另一方面,她也承认,自己只能算“目前不打算要小孩的群体”,因为保不齐未来会改变主意。她所在律所的合伙人今年过年去美国冻卵,她打听了一下费用,3万美元一个疗程,还不包含往返路费。“如果不这么贵的话,我也会考虑。”

在“丁克”这件事上,张佳比王旭态度更坚决,也更极端——她甚至想过从生理上阻断自己的后路。她的微信头像很能显示她的态度:一个单手叉腰昂首挺胸的黑色女性轮廓,被一群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围在中间。

张佳承认,自己的母亲婚姻并不幸福,原生家庭对自己也有影响,“如果我有选择权,我也不想出生”。

她提到豆瓣上一个有名的小组,“父母皆祸害”。这句话出自英国作家尼克•霍恩比的长篇小说《自杀俱乐部》,是80后子女用来形容50后父母的说法——他们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子女,对下一代造成了不可磨灭的身心伤害。如今该小组已被取缔。

张佳也是89年生,未婚,有一个恋爱3年的男朋友。“没在一起的时候就告诉他了,当时他的反应是,你不管跟谁在一起,都不要丁克。以前谈恋爱,对这个(是否接受丁克)特别介意,对方不接受就分手,现在看淡了,觉得自己想太远,最终分开会有千百个原因,还轮不到这个,对吧?”

就有限的样本看来,抱有“丁克”想法的女性似乎都对“孩子们”不太有好感。

看到朋友圈有人晒娃,张佳心想,哪里好看了?晒多了直接屏蔽。同事谈论自己孩子的时候,她实在无法对那种作为妈妈的幸福产生共情,只有一个感觉:这个人好惨。

虽然是坚定不移的“丁克”,但张佳对婚姻并无恐惧,却也没觉得特别必要。“我的朋友说,等你特别爱一个人的时候就感觉必须跟他结婚,没有别的方式来表现这种爱,但我目前还没有这种感觉,也不太理解。”

她和男朋友暂时还没有谈婚论嫁。

03.

陈欣大概是我见过的,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最“不纠结”、想得最通透的一类人了。

“生孩子对我来说就像打卡,”陈欣开玩笑说,“人生必打卡,当妈妈的这个过程还是挺奇妙的,我想体验一下。” 结婚后跟老公过了两年二人世界,玩够了,30岁这年,陈欣把生孩子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于是这一年来,“怀上了吗”成为朋友跟陈欣聊天的惯用开场白,遗憾的是,2019年行将结束,孩子迟迟不肯露面。

事实证明,她把怀孕这事儿想简单了。陈欣供职于一家媒体,虽然不用坐班,时间可以灵活安排,但压力也大。开始备孕以后,陈欣宣称,一切都要为生孩子让步,但最终孩子还是为工作让了步——她11月的日程表显示,一整个月都在外出差,只有3天待在北京。

更让她头疼的是,从今年开始,她所在的报业集团开启了一轮组织架构和薪酬制度调整,北京分部受到影响,陈欣的收入缩水不少。她本打算辞职,但念及已婚未育女性在就业市场上是被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只好忍着,安慰自己,“生完我就解放了”。

但这可能是个恶性循环。陈欣听人说怀孕需要好心情,越着急越怀不上。直接去做试管的心都有了。

“解放”后陈欣并不打算为孩子放弃工作,尽管她不认为自己是职业女性。她跟老公已经拿定主意:“虽然有父母帮忙,但我希望带孩子以我老公为主,我监督他带,这是他应尽的义务。女人太辛苦了,不能我生完喂完,还让我带。那男的管什么用?”

确实,新一代父亲的形象正在扭转。“我一个领导,不比我大多少,有一次我凌晨交稿,想着对方第二天一早就能看到,谁知道他很快回复,解释说自己在哄孩子,想让媳妇儿多睡会儿。”

“母亲也应该主动放手,不干永远不会,永远找妈,怎么不找爹呢?”陈欣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今年32岁的赵秋也终于下定决心要生了。

前几天,她转发那篇刷屏文章《她们决定离开互联网公司》时忿忿道: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独生女,对于自己将因生育而遭遇的职场困局,此前几乎全无预警。

赵秋是一家互联网大厂的产品经理,每天忙到天昏地暗。“现在工作别说兼顾家庭,连自己的生活都兼顾不上。”在此前网上那轮对“996”的大规模声讨中,她却没敢发声。

刚毕业就遭遇的一次就业性别歧视让赵秋耿耿于怀至今,当下的处境又让她迟迟不敢生。“公司对生孩子的员工没有歧视,但也没有优待。例如在家办公这项福利,你可以用,但评绩效会有影响,差评多了就被劝退,敢用吗?”

赵秋非常喜欢小孩,既然决定要生,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孩子好,都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耗了。明年,是她给自己定的最后期限。赵秋的老公也在互联网行业,收入比她丰厚。以后小孩降生,赵秋说自己会像《她们决定离开互联网公司》里的那些母亲一样,为了迎接“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做出一些必要的牺牲。

04.

在30岁的关口上,有人铁了心“丁克”,有人决定开启新的人生,但邓微依然左右摇摆。

她不是没跟母亲提到过自己内心那颗“丁克”的种子。母亲完全不能理解,“胡扯”,好像在看一个怪物。道理是说不通的,两个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怕教育不好。”

“你看我们不是把你教育得好好的?”

“工作还不稳定,自己的事还没处理好。”

“你只管生,我们帮你带。”

“对小孩没耐心,不喜欢。”

“生出来你就喜欢了。”

“养孩子要花很多钱,经济压力太大。”

“我的钱都给我孙子花呀。”

她不忍心将“愚蠢又自私”这种评价砸向自己的母亲,也不可能跟她讲“人要为自己而活”的大道理。

当母亲那代人已经处于人生的暮年,才与新时代孕育出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丁克”这些概念迎头撞上——这是与引领他们前半生截然相反的观念。硬塞给母亲这些观念,就像她迫使自己接受“必须生孩子”这件事一样艰难,在对方眼中一样不可理喻。

他们习惯了以周围人的生活方式作为参照物。在邓微出生的小城市,她家所在的社区、母亲的同事中,不生孩子都被当成异类。

邓微以前在读一本书时,惊叹于“折中”是一个伟大的词——当双方的谈判陷于僵局,通过共同协商和让步,最终促成一个双方都比较满意的结果,这是解决问题的智慧。

但在这件事上偏偏派不上用场。

事实是,要不就生,要不就不生,没有中间地带,结果只可能让一方如意。至少以邓微至今30年的人生经历和有限的智慧,还遍寻不到一个双方都满意的方案。

于是母女俩心照不宣,共同把时间当成唯一的救星。

邓微如今奉行“拖”字诀,“不作为”,维持表面和平的现状,期盼母亲哪天自己觉得没劲就释怀了;母亲依旧百折不挠,继续念叨,做梦都希望女儿突然开窍,带来一个“好消息”。

前几天亲戚家得了二胎,如今儿女双全,邓微一边为他们高兴,一边为自己担心:母亲肯定又羡慕得眼红了,这么好的催生机会她哪能放过。

邓微立马打开微信对话框,给母亲转账,故作轻松地说,“妈,你的份子钱我替你出了”。她要在母亲开口之前先发制人,同时把自己时不时浮起来的那颗愧疚之心摁回去。

邓微没办法让自己不愧疚,这也是她动摇的原因。

她在一篇讲述“偏离正常人生轨迹”的故事下面看到一句读者留言:你想活得自在一点,尤其在中国,你必须成为一个不孝子,你必须接受你父母和亲人的失望。这句话击中了她。

“孝”字就像悬在她头上的一把刀。父亲前些年去世以后,抱孙子就是母亲唯一的念想,邓微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问心无愧地“做自己”了。

“不用你出钱。”母亲第一天不肯收。

第二天早上,聊天记录显示对方领了红包。

母亲留下一句话,“钱我收下了”。

(应采访者要求,邓微、王旭、张佳、陈欣、赵秋为化名)

*图片来自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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