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小伙登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7年拍摄记录70多座冰川

四川广安小伙王相军的父母没想到，一度“失联”了8年的儿子，竟登上了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讲台。

12月6日，在西班牙马德里举行的第25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29岁的王相军受邀登上讲台，向全球气候专家分享他多年来拍摄记录冰川的影像资料，希望更多人关注气候变化，参与到保护环境当中。

王相军（右二）在西班牙参加第25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 本文图片 红心新闻

而“风光”背后，不为人知的是：为了避免过上被老一辈设定好的人生，8年里，王相军与家人断了联系，四处打工、旅行，后来爱上拍摄冰川。多年来，他先后去过萨普神山等70余座冰川，并收获大批粉丝，获得 “冰川哥”的名号。

他，已经放不下冰川了……

“消失”

辞职出走，断掉和家人的一切联系

参加完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从西班牙归来，已很难从“冰川哥”王相军身上找到几个月前的痕迹了。

他剪了发，剃了胡须，穿一身休闲服。而在自己的短视频账号里，他留给140余万粉丝的印象是那样的：总顶着一头乱如鸡窝的头发，出现在各种冰川上，翻动着已干裂起皮的嘴唇，对着镜头给“老铁们”（粉丝）介绍自己所处冰川的位置和现状。

从2012年开始，这名生于1990年的四川小伙，先后去过萨普神山、梅里雪山、来古冰川、布加雪山等70余座冰川，亲身感受到了古老冰川受气候变暖在迅速消融。在短视频平台上，粉丝习惯称他为冰川哥、老王，以至于一开始接触他的人，不知道他真名叫王相军。

王相军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的视频

更不为人知的是，他在高中毕业后，曾从家人视线中整整“消失”了8年。

2009年，19岁的王相军在老家广安市邻水县城某中学复读，他是家中长子，还有一个小两岁的弟弟。母亲何帮琼印象中，大儿子从小成绩优异，但没想到高考失利。而接下来的复读计划，也仅让王相军在学校多待了两三个月时间。

王相军告诉红星新闻，家里经济条件不好，自己和弟弟读书，父母压力大，他觉得“继续读书会增加自己心里的负罪感”。不过，对于辍学决定，他只简单跟母亲解释：“我待在学校，是浪费时间。”

回家挨到2010年春节过完，王相军跟亲戚去了深圳。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县城，第一次在大城市，乘公交车会彷徨，打出租会脸红……城里的生活让他“很懵，干什么都不好意思，和身边人也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在厂里干了半年后，王相军辞工回老家。夏天时，遇到深圳富士康到广安大规模招工。父亲王东联系了邻水县就业局，又将儿子送去了富士康。

王相军站在老家尚未完工的新房前。

临走前，何帮琼凑了900元拿给儿子，丈夫亲自送儿子到县城。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儿子心里早有新的打算。

“当时就想好了，趁这次机会走出去，就不再回来，因为那样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靠在酒店沙发上的王相军，对着红星新闻记者侧了侧身。

而王相军所“讨厌”的生活，正是父母和很多村民都觉得儿女应该过的生活：打工赚钱，修房、买车、结婚、生子……这让王相军觉得“整个人生就像机器一样，人生每个环节都已设定好了”，他希望冲破来自父辈的传统观念，自己去外面随意走走，见识新东西。

在富士康上了9天班，王相军辞职了。他对这个决定很满意，主动断掉了和家人的一切联系。父母也曾寻找过他，通过邻水县就业局联系富士康方面，被告知儿子系主动离职，不知去向。

冒险

打工旅行，徒步登上玉龙雪山

彻底“自由”的王相军，终于可以去从未去过的地方。在之后两年里，他一边打工，一边旅行，开始了他的冒险人生。

王相军先买了一张从深圳到广西柳州的火车票，后来又去桂林。晚上睡天桥，白天穷游、爬山。他发现，这么多年，自己骨子里从未放弃“爬山”这个爱好，并随着年龄增长越发痴迷。

1990年农历9月，王相军出生在邻水县冷家乡偏桥沟村，整个村落依铜锣山系而建，村后就是山，那也是王相军爬上的第一座山。“不晓得为什么，他从小就喜欢爬山。”何帮琼摸不透儿子的心思。

王相军

王相军觉得，自己迷恋山野中那种原始气息，很享受站在山上、看别人看不到的风景的感受，这让他也能更好地审视脚下这片土地。

他后来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缺乏新鲜感，那股新鲜感一消失，自己就必须离开，哪怕多待一天，都让他觉得“生不如死”。

王相军每到一个地方，就习惯去找一份餐馆的工作，洗碗或当服务员都行，因为包吃住，工资可攒下来让他去新的地方，然后再离开。他待过时间最长的一个餐馆，也仅仅只有4个月。

离开广西后，王相军去了云南昆明，后辗转去西双版纳，到澜沧江游泳，和当地人过泼水节，中秋夜他到大理看洱海。后来，在云南腾冲，他看过火山坑，泡了野温泉，还花4天3夜翻越高黎贡山，靠烤蛇肉、吃野菜充饥……

他的潜意识里，有一种冒险的精神。他说，自己平时看过一些关于荒野求生的电视，懂得一些野外生存知识。比如在翻越高黎贡山时，在到达山顶前就已无路可走，但当他穿过原始丛林到达山顶后，又被另一侧山脚下的怒江所震撼，“就像一条长蛇一样延伸开，我就觉得我应该翻山下去近距离看一看。”

后来在丽江，王相军又被公交站台的玉龙雪山广告吸引，上面有一座冰川，又白又透特别美。景区里，很多游客都是坐索道上去的，他则直接徒步上雪山，从海拔2000米一直到海拔4506米的冰舌位置，爬了一天。下山时天黑了，好心的工作人员让他补了一张儿童票，用缆车把他送下来。

那是王相军第一次见到冰川。

拍冰川

走过70多座冰川，曾被狼群围困

在此后人生里，王相军渐渐发现自己与冰川紧紧联系在一起，再也放不下。

2012年11月，在香格里拉一家药店打工的王相军，在网上看到一张覆盖广袤冰川群的西藏图片。随后，他买了一张车票，从香格里拉坐车去了西藏林芝。

在西藏，王相军辗转林芝、墨脱、波密、那曲、拉萨等地，一边打工一边看冰川，“害怕但又刺激。有时候，你沿着一条河走上三四天，尽头就是冰川。”

后来，他也去过新疆看冰川、到三亚看海，去上海打工，赴北京“漂”了3个月。但，兜兜转转一大圈后，他最后决定重回西藏。

王相军觉得，自己放不下那些冰川了。他带着新买的相机回到西藏后，拍了林珠藏布冰川、则普冰川、来古冰川，以及很多不知名的冰川。只要在卫星地图上看到有冰川的地方，他就去，而且不是远远看一眼，要近距离看。

刺激感与危险并存。

他曾遇到过一群狼，在一个雪夜围着他避寒居住的小木屋打转。他透过木板缝隙发现，它们一共12只，他不断往火堆里添柴火，又用木头顶住木门，直到后半夜狼群才散去。

不只是狼，还有熊。2018年元旦，王相军在拍摄一处冰川后住进小木屋时，迷迷糊糊间被掉落的碎石渣砸醒，睁眼一看，屋顶破掉的大窟窿里，一只熊掌伸了进来……摸索找到煮饭用的锅，他狠狠敲打，最终吓走了熊。后来，他一直守着火堆，一夜未眠熬到天亮。

“害怕，但害怕也要去。不去，就什么都拍不到。”他说,自己在网上看一些外国纪录片，也看过冰川因全球变暖逐渐消融的视频，这让他觉得，自己拍摄冰川，也应该承担唤起大家关注全球气候变暖的责任。

过去7年，王相军徒步走过70多座冰川，包括知名和不知名的。有些冰川他去过几次，每次去的时候，都发现比前一次去时更薄了。

有一次，他前往一处在卫星地图上看到的冰川，到达后却发现面前是一个湖泊——冰川已融化。他踩着结冰的湖面进入冰川主体，等下午返程时，结冰的湖面融化到不足来时一半厚度，他一脚踩空坠入冰湖，最后挣扎着回到岸边。

那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他切身感受到冰川消融的速度。

多年拍摄冰川，王相军发现冰川的消融并非人们所想的那样“细水长流”。2017年7月，他去萨普雪山时，山脚湖面上漂浮着航母一般大的巨大冰块，当他1年后重返时，那样的情景已不再，湖面上漂浮的冰块也变少了。他意识到，原来冰川，是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重逢

直播间里兄弟“相认”

这些年，四处打工旅行、拍摄冰川，但王相军心里还是惦念着家人，即便最初是他主动跟家人“失联”。

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上网查最新的卫星地图，看看老家村子的变化，还悄悄去弟弟的QQ空间，看有没有老家和父母的照片。他也想过回去，但“我什么都没有，每月就这么点工资，怎么回去？回去了，会让父母更操心”。

2017年，王相军开始接触快手，并陆续发布了一些冰川的照片和视频。见平台上有人推车徒步都能引发关注并收到粉丝的礼物。他觉得，自己拍摄冰川更能吸引粉丝，粉丝们的礼物足以养活自己。于是他从餐馆辞职，让拍摄冰川成为一项事业，并买了一辆摩托车和一些专业设备。

“只要在卫星地图上看到有冰川，就骑车过去。摩托车停在路的尽头，然后背着四五十斤的装备徒步进山。”王相军说，每次进山的日程大约在四五天。

但直到2018年，他的粉丝还不到1万人，不过一些“铁粉”除了直播打赏，还私下给他发红包，两块、6块、10块……粉丝们的支持，让他后顾无忧，“他们可能觉得我做的事很有意义吧。”

2018年8月，王相军正在做直播。一个人突然闯进直播间，发弹幕说是弟弟王龙，后来通过图片，兄弟相认。原来，是一位表弟刷到了他的视频，随后告知了家人。王相军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家人重逢。因为这些年，他已习惯一个人生活，他甚至觉得家人也已习惯了他的“消失”。

之后，在重庆从事装修工作的弟弟前往西藏林芝。王相军带弟弟走了一些冰川，但弟弟显然不太适应这种生活，最后留在林芝，帮哥哥打理网店生意。“我就是他的后勤保障。”王龙说。

弟弟的出现，给了王相军一个“回家”的台阶。他开始和家里人通电话，父母也特意在手机上下载了短视频APP，去翻看他拍摄的冰川，在晚上去看他直播，但从不发言。

当儿子讲到某次在冰川上遇险时，他们也为他捏把汗。直播结束，他们会打电话叮嘱儿子注意安全。

虽然不懂儿子为什么拍冰川，也不懂全球变暖给古老冰川消融带来的影响，但看到网友都在给儿子点赞，王东和妻子对儿子所做的事情也放下心来。

未来

拒绝回老家，会花更多时间拍冰川

如今，阔别多年再次回家，王相军依然躲不开世俗的声音。出于安全考虑，父母曾多次劝说他离开冰川，离开西藏，最好回到他们身边，然后出去打工，进入正常的生活模式。

但每次都会被他拒绝。

对于“消失”的那些年，他向母亲解释：“我回来就没有头绪了，去工业区吗？那我就只能一辈子去打工，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12月22日下午，看到红星新闻记者前往村里采访，村民们都觉得稀奇，他们没想到“一个拍风景照片卖钱的人，竟然这么出名”。甚至有村民觉得，上山拍照片不靠谱，还是在外面打工更可靠。一位村民咕哝道：“他们怎么不进厂，拍那个干啥子哦，进厂嘛，还不受冷。”

对于儿子去西班牙参加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的事情，何帮琼不愿给村民们提起。因为在一些村民们看来，儿子可能还没有进厂打工的人能干。“他做这些活路，虽然有意义，但是太辛苦了，比别人进厂都辛苦。一辆摩托车，带着锅碗瓢盆上山，有时候风大了，炉子都点不燃。”

何帮琼眼里闪过一丝泪花，“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就是担心他的安全。”

王相军在老家，与父亲在一起。

而王相军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去不同的冰川，看不同的冰川瓯穴、冰洞，还有奇形怪状的冰块，都会一遍遍刷新他的认知。

“我不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干活，然后拿工资，买房、买车。”对于未来，王相军说，希望更多人通过自己的拍摄，知道什么是冰川，知道冰川每年都在融化，唤起大家的环保意识。

从西班牙回来后，他说，接下来会花更多时间拍摄冰川。

“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冰川，也不知道冰川融化意味着什么。”王相军希望人们知道，冰川是大江大河的源头，如果冰川消失，也就意味着大江大河的源头没了。

王相军离开老家，父亲帮他提行李。

22日，王相军回到老家邻水县。洗头后，发型师为他吹了个发型，但他一走出门，就抬手将头发弄凌乱。他说“凌乱才是真实的自己，不需要太规规矩矩的”，就像他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规划得规规矩矩一样。

（原题为：《四川小伙登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打工旅行拍冰川，拒绝设定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