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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观察:手机和移动互联网是如何过早扭曲孩子们的三观的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 吴欢欢
2019-12-24 15:05
来源:澎湃新闻
教育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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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驱车从城里赶回乡下的路上,同行的二哥、二嫂和我聊起现在的孩子的教育问题,二哥的独生儿子小峰正读初三,年后不久就得参加中考了。

说起小峰的学习,二哥摇摇头:“是有那么点机灵劲儿,但是不用在学习上,他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你问他迈克•杰克逊穿多大码的鞋子,他可以清楚地告诉你,让他算个加减乘除,那头就大了。”

“还指望他来个冲刺,可现在的孩子都已经没有我们那个年代的那种学习危机感和动力了,都是手机给害的。”二哥轻轻叹口气,“要拿走孩子的手机就像取了他的命,难呐!”

印象中关于孩子沉迷互联网的激烈讨论,游戏首当其冲成为批判的靶子。我便不由得安慰一句,“男生嘛,开窍快,何况游戏也能锻炼大脑反应,也不全是坏事,多劝劝,让孩子收收心,成为一匹黑马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我并未意识到,所谓的孩子沉迷互联网问题其实早已远远溢出了网络游戏的范畴,认为孩子沉迷互联网就是沉迷于手机游戏的观念实在还是太狭隘,而认为仅是男孩子被手机“俘获”了,那也不是事实的全部。回到家中,我发现刚上初一的小妹妹一边写着作业,还一边抱着手机时不时翻动几下子时,便对妹妹开始了长长的“审问”。

在中小学学生群体中,使用移动互联网的主体不单单是男生,女生同样是手机的高频使用者,所谓“沉迷”和“娱乐”也需要重新界定。有的孩子无论课堂上还是课间中,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都捧着手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的孩子则不会将手机带去学校,但只要一回到家里,那就是机不离手、眼不离“手”,屁股往沙发上一坐,休想让他挪个窝儿;而有的孩子则会很克制地在周末、假期或者完成课内作业后才刷手机……说他们玩游戏也不完全正确,游戏是玩的,但仅游戏本身并不能承包他们在线上所有的娱乐体验,刷快手、抖音是娱乐,看漫画、网络连载小说、视频也是娱乐。更客观地说,除了娱乐,孩子们可以在手机上完成他们部分的社交需求,甚至学习需求。在公交车上也常看到几岁的孩子刷着妈妈的手机通过启蒙游戏学习物品的分类,也看到邻居两三岁的小不点“吃鸡”的段位甚至比成年人高。而这种景象在乡村和城市的分野越来越模糊,随着智能手机造价成本的不断降低,无线网络的覆盖范围的不断扩大,手机和网络的可及性变得越来越高,哪怕家境一般的孩子也能配上一部可以上网的手机。

可见,单用“沉迷”和“娱乐”这几个字难以清晰、准确地描述孩子们使用手机的真实状况,甚至还掩盖了诸多使用手机的事实——不分性别、城乡、贫富,并且愈加呈现低龄化和全面深度嵌入的特征——娱乐、社交、学习等等,不论所谓优等生还是差生,高年级学生还是低年级学生,都不存在用不用、玩不玩手机的差别,只存在用多少、玩多久的差别。

甚至这种深度嵌入的情况超乎我们的想象,以致于简单地对孩子说一句“我要没收你的手机”几乎成为不可能。我尝试着将妹妹的手机没收一段时间,很快便陷入了窘境。她在完成作业的过程中总会遇到不甚明白的语词、概念,查字典并不能解决问题,哪怕是我在场,也不得不借助互联网这一工具。后来我发现,在他们的老师所布置的作业内容中,有好些项目是需要借助手机去完成的,比如各项安全知识的教授需要孩子在家中通过下载各色应用软件和小程序去学习并反馈学习情况;英语老师会时不时发送新的英语单词和文章让孩子跟读练习;语文老师要求阅读的课外篇目也是不能落下……诸如此类,没有多少家长可以清闲到时时在场监督孩子使用手机的程度,将手机交予孩子自行使用既是迫不得已亦是必需。

而孩子们的线上社交也比我们所认为的要复杂。线上社交不仅指依托特定的APP进行线上的对话交流、信息沟通,还指只有参与特定的虚拟社区里的互动才能顺利实现线下的社交,线上社交成为实现线下社交必经的途径,比如,你要是不刷短视频,那么第二天同学们私下讨论的一些有趣的话题就没有你的份儿,或者你要在某个短视频社交平台中成为某个同学的粉丝,不然友谊会打折扣。小妹妹说,他们班女生大体可以分成两个团体,学习好的和学习不好的,学习好的中等生和优等生都会看些特定主题的网络小说,比如奇幻类小说《魔道祖师》、《天关赐福》、《人渣反派自救系统》……通过阅读这些小说,她们共享一套带有特定含义的能指系统,建构一套互动暗语和“志同道合”的身份标识,逐渐形成一个优秀生的亚文化群体;学习成绩差一点的学生更多地使用手机刷快手、抖音、微博,也会看网络小说,但“兴趣比较广泛”,什么都会刷都会看。虽然这两个学生亚群体并不具有清晰而硬性的认同边界,甚至并不将班级里的所有学生涵纳进去,但若想要足够地合群、健谈,就得花些时间在获取相关信息上,哪怕是好奇心的驱使,也足够带动一部分同学去打开手机下载各种APP。

手机还是陪伴孩子们一起成长的玩伴,是心理和精神的依托。排除掉同辈群体的社交压力,无论是独生子女还是非独生子女,尤其是城市的孩子,更少的户外游戏场地和更精细的养护,孩子们的户外活动机会大大减少,甚至渐渐丧失了户外活动的能力,天天宅在家里不见日光,一旦接触到了手机便一发不可收拾。而原本还会进行户外游戏的孩子会发现他们的玩伴越来越少,倒逼他们也将自己的现实游戏需求置换到了线上。长此以往,无论玩或者不玩,手机都已然融入孩子们的童年,这一亲密伙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离开得了的,强制隔离换来的便是孩子的“撒泼打滚闹革命”。

如此想来,单是几款游戏并不能完全背得起“毁了孩子”的锅,如何处理好手机与教育的关系实在是移动互联网时代必需面对的难题,就算不是“沉迷”和“娱乐”,手机也对当下孩子的教育构成了威胁。

我们知道,对幼儿、青少年的教育是由三个部分构成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这三类教育场域既有出场的先后次序的不同也有内容侧重上的分工,更有方式方法上的差别。传统的教育方式便是孩子首先在家庭中习得基本的自我照料能力和社交礼仪,而后在学校获得更充分的智识和三观教育,最终到社会上接受挫折的考验和历练,习得独立谋生的能力,成为一个人品、能力、心智皆很成熟和独立的“社会人”。这样的次序和分工的优势在于,它符合青少年心智成长的一般规律,在孩子年幼时,需要特殊保护,需要为孩子营造特定的环境和氛围以与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孩子们便拥有了无邪纯真的“童年”和“童话”,在健康的三观逐渐在心底萌芽之后,才被允许“进入社会”、经历“成人教育”好好历练历练,“先扶一把再上路”,这才算完成一个正常而完备的教育周期。

然而智能手机-移动互联网这一因素的介入完全打破了既有的教育秩序,对不同阶段的教育的时空场域和责任进行打破和重组。手机使用的愈益低幼化,一方面意味着社会“教育”的提早介入,另一方面意味着家长、老师对教育的节奏、内容和方向控制的难度的增加。需要注意的是,此“社会教育”非彼“社会教育”,传统的社会教育是在青少年已经具有一定正确的三观的前提条件下进行的,而且个体可以在社会的摸爬滚打中体验真正的痛感、收获真实的符合自身特点的成长经验。相比之下,手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打开了孩子的眼界,帮助孩子接触到“成人世界”,但他们所见的仅仅是形形色色的充满异质性和矛盾话语的世界,很多内容往往在不断冲击着正统的三观,在孩子们还未树立起何谓“真善美”的初始想象的情况下,就被生拉硬拽拖入多元声音的泥淖,在这个庞杂、混乱的世界里,孩子不仅难有正确先见辅助判断,更不会直接地从虚拟世界中获取具有现实效力的成长经验。过早进入成人世界,同时又丧失了“童年”的孩子,未来何往,着实令人担忧。访问过的一个县城中学老师,她说她有一个疑惑,为什么现在的孩子学习动力相比于我们那个年代不仅不升,反倒看着是下降了呢,问孩子们的理想是什么,有的孩子不理解理想为何物,而有的孩子则会脱口而出“当网红”。

对于手机控制之难,相信每一位负责任的家长和老师都是深有体会的。“社会”不再如过去那样可以通过学校围墙实现空间的区隔,也难再像过去那样可以通过监护人和学校的共同控制实现时间的分隔——手机的出现,打破了关于“社会”场域既有的时空布局,它现在是如此地轻松易得,只要打开解锁屏。犹如潘多拉魔盒,它开启了一个洪水猛兽的世界,亦如孩子们的私密日记,他们到底在这个世界中看到了什么、拾掇了什么、建构了什么……我们都难以知晓。更令人堪忧的是,家庭和学校没有与时俱进,延续了既有的家校教育秩序——进入青少年阶段的孩子,家长管教的能力和责任缩小,而愈加依赖学校教育,在社会分工日深的情况下,教育更加具有专业化倾向,大部分的家长就更加仰赖学校教育了。于是教师们抱怨连天,“在学校的时候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教安分了,结果一回家过个周末,功亏一篑,玩手机的陋习又回来了”,“甚至有的家长还指责老师凭什么没收孩子的手机,这是私人财物,孩子们从此便有了倚恃,在学校更加不听老师的管教了”。不是家长和老师互推责任,就是双方互不配合,手机里的世界就成了“三不管”地带——家长无意识管,老师无能为力管,社会根本就是管理主体缺位。

手机-移动互联网不仅过早地扭曲了孩子们的三观,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更具有深远的意义——它稀释了孩子们的注意力资源、阻碍了科学的学习习惯的养成,孩子们写作业不到三分钟便看一眼手机,谈何专注听完一节课呢;另外,移动互联网信息的娱乐化取向,使得孩子们的感官处在一种连续不断被刺激的状态下,轻松愉悦的当即满足和对未来的危机感、对人生的理性规划的减弱同时发生。若说移动互联网时代削弱了中国教育的优势,也并非无稽之谈!年轻的下一代是否还能如父辈般具有吃苦耐劳的美德,从努力的学习中习得坚强的意志、坚毅的品格?不得不打个大大的问号!即便中产以上家庭的孩子由于父母强烈的教育意识而规避了这样的教育风险,其他家庭的孩子该何如?

现在学校的一贯做法是禁止学生将手机带到学校来,禁止上课玩手机,否则将采取没收手机、通报批评、扣减教师的绩效工资等惩罚手段。然而,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第一,学校除了禁止携带手机,还要积极进行相关教育——既然在互联网时代不能规避手机的使用,那么就得教授学生如何正确地将手机作为一种为己所用的学习工具,帮助学生提高媒介素养和自我管理能力;既然学生再难以隔绝外部世界信息,就需要更加注重思想品德教育,通过更为活泼的形式帮助孩子树立正确的三观和成熟理性的判断能力和思考能力,诸如此类。第二,应该加强家长的教育责任意识,鉴于教育环境的日渐复杂,势必需要家长的积极卷入,家校形成密切而良性的合作势态,以保证一贯有序的教育风气,在智能手机打破原有的教育时空秩序的情况下,家长应该认清形势,思考如何重塑学校-家庭-社会教育的关系。最后,整个社会应该认清互联网时代对孩子们教育的代价并有所警觉,助力形成理性的手机使用规范意识,相关教育部门出台相应政策、法规,保护青少年的合法成长权益。

诚然,手机-移动互联网社会不仅对教育形成负面的影响,对整个社会亦是巨大的冲击。作为科技和社会进步的象征,它确实带来了经济的红利,但亦将我们引致诸多未知的社会后果。而教育上的时刻警醒和积极反思,便是我们每一个人力所能及的积极行动之一。

    责任编辑:徐笛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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