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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森基金会 | 美国国家公园的游览服务对中国的启示
美国国家公园的游览服务
1967年,我的父亲在加利福尼亚州斯坦福大学读医学预科。暑假期间,他在优诗美地国家公园外担任河流向导,带领访客在河上漂流、游览,那些体验让他们爱上了大自然。接下来的几年间,他在美国西部地区带领访客并开展培训项目,同时创立了自己的河流公司,并最终在第一个河流管理计划发展期间成为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的荒野巡护员和河流巡护员。他参与发起了河流研究计划,带领科学家们深入大峡谷底部的河流中,探索生态和地质方面的新发现;同时重点关注其社会方面的研究,试图更深入地了解访客拥挤现象、公园发展历程以及峡谷的“荒野”。
当时美国处于一个自然教育、休闲和生态保护刚刚兴起的新时代,新观念改变了人们与自然的关系。人们参观国家公园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创造了变革性的公园体验,但另一方面却无需大规模地进行基础设施开发。
2002年,我开始在大峡谷国家公园工作,接待的访客与我父亲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接待的访客一样,他们想要通过一种最独特、最引人入胜的方式了解当地的自然遗产。与父亲时代唯一不同的是,这些访客来自世界各地,年龄跨度大,从10、12岁的孩子,到70、80岁的年迈老人。他们当中许多人从未野营过,更不用说漂流了,但是他们还是选择报名参加了为期十四天的河流旅行,其中包括沿河露营十三天,没有手机、电脑、淋浴和冲水马桶,没有道路,没有车辆,白天在橡皮筏上漂流或在烈日炙烤下徒步,甚至沿河穿越一百多个急流。
虽然条件艰苦,但这一项目每年仍有将近25,000人报名参加,广受欢迎。以至于1974年起,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不得不开始设定人数限制并要求进入者必须获得许可;同时控制在当地经营的商业公司数量,并建立起新的公司标准。就在那时,进入公园的其他途径,例如背包旅行和徒步旅行也开始兴起了。当年我在美国大峡谷国家公园工作时,那里已经有了非常成熟的管理系统,以最大程度地减少给环境带来的影响和风险,同时保障了访客自己独特的公园体验。
当然,以漂流这种方式进入国家公园或其他原始自然环境的访客比例仍然很小,但是选择这种方式进入的访客可以深入到95%的公园区域——而这些区域通常是被隔离大众游客用作生态保护的,一般不对普通访客开放。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里,只有不到2%的访客(包括徒步和漂流进入的访客)可以在峡谷内度过夜,并且这部分的人数是被严格限制的。因此,事实上,前往美国经典的国家公园(如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和黄石公园)的约99%的访客集中在公园内很小的区域,这部分对大众访客开放的区域不到公园总面积的5%。
一个美国家庭1971年于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的河边合照 。数十年来,进入黄石公园和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的访客数量增长缓慢。在此期间,数十亿美元投入到了基础设施建设和专业工作人员培训当中,访客管理的详细政策和法律也得以建立。然而即便采取了种种措施,至今仍然存在访客拥挤、公园设施过度使用以及访客对公园体验减少的情况。这些地区的开发类似于中国的风景名胜区,管理系统在服务大量访客的同时,也为他们提供自然教育体验。而国家公园中绝大部分的自然资源都处于“谢绝参观”的状态,仅用于生态保护。
保护“荒野”,满足人们当下在大自然中的娱乐和享受的同时,也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能体验我们祖先曾经历和成长的真实环境。虽然这些想法当初仅仅只是概念,存在严重缺陷和不准确之处,但却决定了美国国家公园的目标和发展方向,也塑造了访客今天体验公园的方式。在这些天然的地方,专业的工作人员、合理的基础设施、为保护荒野制定的清晰的法律和政策,都为高质的访客体验提供了基础。
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的任务是“保护国家公园系统的自然文化资源和价值不受损害,让人们和子孙后代得到享受、教育和启发。”在美国,对自然资源的保护是为了高质量的游览,而高质量的游览又鼓励了保护行动的开展,正是这种积极的反馈回路为保护我们的国家公园做出了贡献。
2019年进入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内的中国游客。该景点仅能通过橡皮艇漂流或长途步行到达。那么,20世纪60年代美国国家公园是如何在园区内发展起此类小规模的高端旅游的呢?这种游览方式或许正与未来中国国家公园严格的环境保护目标相吻合,对中国的自然保护区来说也是一种相对较新的游览方式,中国在这方面仍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中国已开启了国家公园时代
在中国,一个国家公园开发和保护区管理的新时代已经开启。为使这些改革工作能有效开展,就必须首先明确其国家公园游览的作用和目的,因为国情不同,这必然也要与世界上其他公园区分开来。
中国国家公园的使命是“加强自然生态系统原真性、完整性保护为基础,以实现国家所有、全民共享、世代传承为目标”。严格的环境保护目标很明确,这与我们时代奉行的理念相吻合。那么游览在其中的地位又如何呢?
在比较中美国家公园的使命时,美国通常将其简化为“公园是为人民服务的”,在实践中,这被理解为公园是为了提供大众休闲和自然教育的机会,也就是游览。的确,事实上在美国起初人们很少关注完整生态系统的科学和系统保护,因为在美国国家公园系统诞生之初,“生态系统”的概念甚至还不存在,某些区域主要是因其风景和美学价值而受到保护。后来,人们意识到生态保护的合理性,除了精神、情感和政治因素之外,加入了科学的佐证,所以这些价值和新的保护理念是附上原有的一个保护体系,才使美国在生态保护方面取得了新的进步。
由于“如何游览”才是美国国家公园重点关注之所在,因此访客管理和访客服务对于公园顺利运营来说至关重要。但是在早期,在这方面,私营企业或公园特许经营商在国家公园运营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而并不是政府。如今,美国公园管理局年度预算总额的四分之一左右来自于游览相关收入,其中包括他们为特许经营权支付的金额以及公园门票。
中国显然希望将国家公园与现存的风景名胜区区分开来,规划之初就避免国家公园走向商业化,因此国家公园起始阶段主要的资金来源是政府。在中国,许多风景名胜区的旅游业已被私人利益所垄断,他们逐利的目的导致了当地繁重的基础设施建设、访客数量激增以及高昂的门票,不仅造成访客体验不佳,也对环境产生了负面影响。
中国已有数十年管理大规模游客的经验。不难理解,中国在规划国家公园时提出的“国家所有,全民共享,世代传承”,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应对过去风景名胜区积累的一些顽疾,也确保公园管理者拥有对园区内访客服务项目的控制权。而当我们更加细致地来思考游览在国家公园众多功能中所扮演的角色时,也许更重要的是应当充分理解“全民共享”的含义。这句话很容易被误解为美国所倡导的“公园是为人民服务的”。
但在中国,它与美国所表达的含义是截然不同的。这句话在美国意味着国家公园是用来观光的,而在中国,它应当被理解为“公园是为生态系统服务的,除了少数参观者外,生态系统也造福了我们的城市和所有人”。这句话也意味着“公园是为所有人服务的,包括那些仍然生活在公园内土地上的当地人民”。
过去的情况往往是,政府将绝大多数原住民从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域迁出,而现在政策允许他们仍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参加有报酬的环境监测和其他保护工作,当然前提是他们的行为对环境不会造成负面影响。从严格保护的角度来说,对“公园是为人民服务的”这样解释是可取的,并且这都与大众的参观游览无关。
从我与中国各级政府的决策者交流来看,我认为这也许是对“全民共享”更恰当的解释,他们并不认为公园仅是为了享受、教育和启发。我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国家公园专家交流,都一致认为如果中国能够利用国家公园来保护完整的生态系统所需的大型景观,并在此过程中将地方参与纳入环境监测和保护,那么中国很可能建成一个非常成功且得到全球认可的国家公园体系。
三江源带给我感动不仅是因其美貌
我们到底应当如何在国家公园内进行参观游览呢?在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的总体规划中,管理者呼吁推行生态体验和自然教育。这些活动都将在国家公园周边的区域和传统使用区域中进行,只是在特殊的许可程序下,公园管理者正在尝试允许小型企业和农村合作社在园内开展一些特殊的体验活动。
不可否认,对于一部分访客来说,这类“沉浸式”的自然体验可以满足他们与自然共生和深度交流的需求。不仅置身其中是自然教育的绝佳体验,同时也在多方面吸引这些特殊的访客,如身体、智力、社交、情感甚至精神层面。
三江源国家公园内,一名来自上海的学生正在独处的时空中思考和记录。2006年,我第一次到访三江源。而在此之前,我已经到访中国西部超过十次。当时,我说着流利的中文,自诩熟知中国的自然和文化环境,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在三江源的经历最终促使我辞掉了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的工作,而把玉树当成了每年夏季我的安家之地。三江源到底有何魔力呢?对我来说,那绝不只是三江源的地理风貌,更是当地的人文元素感动了我。
在中国国家公园的总体规划中,似乎可以说参观游览会着重于为少数游客提供自然教育和生态体验上。这也肯定将是三江源国家公园的重点。与以往到自然保护区的游客体验相比,国家公园必然将提供更加丰富的游览体验。在如今迅速全球化的世界中,当下的中国青年与自然遗产建立联系的需求变得日益紧迫,国家公园则可以发挥“自然课堂”的作用,为这些青年提供更为独特的个人成长体验。这也是我第一次来到三江源这片土地时所体会到的,那时它还没有成为国家公园试点。
基于政治原因,美国政府早期强迫美洲原住民迁入一定区域——面积与其原有领土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毫。1882年,切斯特·亚瑟(Chester Arthur)总统将哈瓦苏地区(Havasu)限制在一片518英亩的原住民保留地中,位于现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的偏远地区,面积仅为当地原住民祖先领土的四百分之一。后来在建立国家公园的过程中,美国人认为“荒野”意味着自然界中不受任何人类影响的部分。因此,在开发第一个国家公园时,曾经定义这些景观的文化被忽略了保存。五十年后,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才意识到美国原住民文化及其在公园中的独特性和重要性。也正因此,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国家公园建立的一百年之后,我也只能通过看书来了解峡谷地区过去的文化和历史。
而此刻的三江源却是一幅完全不同的图景。人们居住在这里,他们崇拜这片土地,每座山都有自己的名字,不同区域都有自己的山神护佑,甚至沿河的树木、急流和险滩也都有着自己的故事。一位老人曾告诉我,在眼前湍急的河水中有一个可以进入另一个宇宙的地方,他给我讲了一些关于人们穿越旅行的故事。事实上,当你听到这些故事,你能感受到居住在这里的人心中的风景是如此鲜活。于我而言,这片风景就是在那时开始变得生机灵动的。
在这些传奇背后,实际上隐藏着当地人对这片土地独有的风景、动植物,哪怕是块石片壤、水和空气深深的尊重和爱护。就在那一刹,我觉得自己似乎突然明白了身而为人的意义。而同行而来的人与我分享他们的经历和想法同样深深地引起了我的共鸣,这不仅仅是与人分享大峡谷的美景或从书中读到的故事。平心而论,三江源的独特魅力是我在环游世界时从未感受过的。
一位僧人正在为留影准备,他刚刚向来到三江源国家公园的访客们介绍完当地一座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寺庙。中国国家公园游览规划应当重视人文因素
当我们考虑如何设计国家公园的游览规制时,首要目标应当明确现存的自然和文化遗产中哪些是可以真正触及人心的,理解了其珍贵之处再合理地融入公园的访客体验中,使得访客可以深入细致地探究自然遗产。当地的人文元素在不断的变化当中,对当地传统文化的尊重和保存值得被重视。这不仅能让国家公园原住民建立更强的存在感,还能给他们带来自信心和文化自豪感。如果当地传统历史文化能受到尊重并相对完整地保存和传播,访客自然会被他们积淀千年的背景吸引而来,而无需刻意编造新的传奇迎合大众需求。
因此,国家公园管理者应当鼓励使用本地语言和真实的当地故事向公众传播,来彰显当地历史文化的独特性。切忌出于宣传推广目的去命名地质特征或生态保护区。而其他非源自当地的文化,也绝对不应以吸引访客为目的而引进当地。当地推行的任何一项活动,都应以尊重当地文化的方式进行包装和传播。这确实需要时间和耐心,以及管理者和原住民之间深入的对话和商讨。
当地人生活在公园内给访客“纯净的”自然体验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在三江源被划定为国家公园试点前的几年,甚至是在它成为试点之后的一段时间,道路、输电线、手机信号塔和其他被认为对当地居民的生活至关重要的基础设施建设极大地改变了当地的景观和访客体验。这些改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地风貌的原真性和完整性。但我们必须认识到一条原则:保存自然景观美学的完整性才能保障访客欣赏到当地原有的自然和文化遗产。这其实超出了公园带来的视觉体验,涵盖了访客的整个感官范围。
我们可以将这片自然遗产视为一个静水池塘,访客在这里沉静在静寂中的时间越长,他们就会越平静,他们的想法和心境就越有可能被改变。而任何感官上的干扰,无论是画面、声音还是气味,或是任何使他们无法隔绝外界的因素,例如手机铃声,都会让他们无法获得这种体验。而国家公园的访客管理和访客服务就应当围绕为尽可能多的访客提供这种安静而不间断的完整体验而设计。
这也要求公园管理者制定基础设施和公园分区功能的规划时,应既保障居住于此的原住民合理的生活水平,同时也满足访客的需求。例如,可以将电线埋入地下或重新布线于访客目光所及范围之外;当地的房屋应沿用传统建筑工艺,虽然也许使用了现代照明、采暖和通风功能的设计,但从外部看应极具传统的朴素;可以将道路规划最小化,以使住户在享有便捷生活的基础上尽可能地保留公园内的原始区域。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也可以效仿地处阿拉斯加的美国国家公园,为当地居民提供特殊的车辆,使其能够顺利且安全地在野外行驶,那么修路也许就不那么必要了。
在三江源,我察觉到一种现象:原本用于原住民交通的基础设施,后来被用于服务访客游览,这不仅会因为人流量而引发环境的负面影响,同时也为类似徒步旅行和漂流这类具有较少环境侵入性的游览方式造成较大的障碍。因此提前明确国家公园设立的目标,并审慎地规划设计基础设施尤为重要。
一位藏族老妈妈在家中以当地传统方式招待访客。诚然,合理规划国家公园游览方式最重要的前提是充分认识国家公园的各个方面,从保护什么、到为什么保护,到公众能否享受和希望引导公众享受的方式,再到公园系统在公众意识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是国家公园系统发展历史中所要考虑的因素。
作为一个过去十五年在中国成长的美国人,我从未渴望去任何其他国家旅行。中国是如此的多元,我去不同的省份旅游,就像是在游历不同的国家。中国自然和文化景观的多样性是使中国的国家公园系统在世界范围内得到认可的原因之一,而保护这些景观多样性的其中一种方法就是保持访客体验的多样性。每个公园都应有其独特的管理和发展方式,这是至关重要的。
三江源国家公园正是中国发展新型游览方式的理想之地。这种游览方式着眼于有限数量的访客,并优先保护自然和文化景观。到目前为止,三江源的访客已经能够在这里体验当地风土和文化的真实性,因为世世代代生活在当地的居民对景观的影响微乎其微。中国将该地区转化成为国家公园的过程中,公园管理者必须继续保留当地遗产。公园的发展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系统来为保护公园内的文化和自然资源设立非常具体的目标,并将参观的风险和收益纳入目标制定的考虑因素。只有在严格保护环境这个前提之下,公园内的参观游览才能被允许。我认为,这首先要求公园管理者减少和优化公园基础设施,并开发新的参观模式,才能不破坏公园原始的自然环境和独特的文化资源。
(作者Travis Winn,中文名为文大川,系漂流中国负责人,保尔森基金会特约专家。桃花源基金会刘辉、漂流中国伟怡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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