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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奈良的绵绵青山间,寻访大唐的背影
来自日本古都奈良的“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正在上海博物馆展出。奈良绵绵青山下,古刹林立,处处闪现着昔日大唐的背影。作者曾两次在日本适逢东山魁夷和御影堂隔扇画展,并走访了包括唐招提寺、东大寺、法隆寺、药师寺在内的日本众多名寺,有感于被日本人称为“精神故乡”的奈良的深厚历史感,写下这些旅途行记。
“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正在上海博物馆展出。去年深秋,我去日本东京,恰逢东山魁夷诞辰110周年画作巡展在东京现代美术馆举行。唐招提寺御影堂的隔扇画被搬到东京展出,我和同行朋友们观看了这个巡展。今年夏天,巡展移至北海道的札幌。巧合的是,我当时正好就在札幌,再次欣赏了那些具有东方惊艳之美的画作。那些作品,意境之渺远,画面之空灵,色泽之幽雅,让人震撼不已、惊叹不止,真可谓“人间难得几回见”。
那些画作,来自被日本人称为“精神故乡”、“灵魂归宿”的奈良。岁月经转千年,奈良的绵绵青山下,伫立着鉴真当年亲手设计营造的唐招提寺;大地沧海桑田,奈良的绵绵青山下,处处有昔日大唐帝国文化艺术的背影。
一、大唐的背影
向奈良大学的佐木龙三老师借了辆单车,带上一张地图、一本笔记本、一把雨伞、一盒当午餐吃的便当,就又可以在奈良泡一整天。
无论是旧时山城的通衢大道,还是只有牛车勉强可双向通行的小路,反正处处都是乡下,四周全是田地。
经过古代剑客柳生常走的街道,穿越作家志贺直哉名著《暗行夜路》里的巷弄,四处充满农耕时代的怀旧气氛,真切感受到刹那即永恒的奈良之城。
一路骑着车,不断遇见在山道上缓慢行走的奈良孩子。真的很羡慕那些自幼在奈良长大并于日本古代史宝库的蕴育下成长的奈良乡下人,将他们对少年时代的回忆,穿插在日复一日的对古迹的凝视、对佛寺的参拜、对考古遗址的探寻、对茶道的精通等等事宜之中,串起满满一册奈良的赞美诗。
奈良大学的中村研究员告诉我,他儿时因为患哮喘的毛病,举家从大阪迁徙至奈良居住。虽然是个乡间地方,但是景色气候宜人,让他从小对这块土地感受极深。长大后才发现,平日里常去溜达的山野间,是古城皇陵。随手可拾的石头木片,都有可能是古人昔日常用的物件。在不知不觉中,就可能走进了德川将军的军队训练场,也有可能走进一代佛教大师的古刹,甚至看到了大伴家持编辑的《万叶集》里的街市废墟,以及武士剑客常走的小径。正因为如此多姿多彩的历史人文氛围,以及秀丽的山陵河川,三岛由纪夫四度拜访奈良。文人墨客和历史传说,让古城之美以各种姿态收藏在每个奈良人的心中。
奈良的山间小径 作者供图千百年历史风霜与大自然浑然融合的古都奈良,扑面而来的,是中国的大唐遗风。在奈良,就像走进了1300年前的日本历史,在这部历史书中,中国唐代遗风触手可及,很多中国遗物至今留存。建筑是唐朝的,瓦片是唐朝的,寺社是唐朝的,一些僧侣的服装、妇女的服饰,也是唐朝的。唐风遗韵无处不在,奈良仿佛是一个时空隧道,可以穿越回到中古时代。已经在中国消失的唐代气息,这里依然保存;奈良又好像是一处生动的历史活化石,展示着东方文明过去的模样。
在奈良,我下塌的地方可以远眺气势恢宏的平成宫遗址。帝国宫殿遗迹向世人展示了一幅公元8世纪日本首都国泰民安的气象,揭示了受中国唐文化影响的日本奈良时代的政治和文化变迁。
平城宫遗址在这个俯拾皆古物的城市,平城京遗址永远是一片大工地。和其它国家古遗址的展示理念不一样,多数国家的遗址一般是等到考古发掘全部完工才对公众开放。但日本的遗址,是一边开展考古,一边对外展示开放,包括考古勘探的技术过程,都是展示陈列的重要内容。这样,平城京遗址考古不紧不慢地往前推进,不赶工期,不急于求成,只对专业负责。遗址永远以其神秘的面目,迎接着人们期待与好奇的眼神,迎接人们对历史的探索。
平城京,可以看到大唐长安的背影。日本历史上曾经频繁更换国都, 在东京、京都之前, 公元710~794年日本定都奈良,古称平城京,这80多年,史称“奈良时代”。在平城京之前,其实还有一个国都,叫做藤原京。藤原京是日本第一座较为正规的都城,其规模甚至超过了后来改迁新建的平城京。那为什么要废除藤原京作为国都的地位,改迁国都到奈良,新建平城京呢?根据从当时东亚最大的国家——中国唐朝返回的遣唐使的报告,藤原京作为国家的首都,没有在都城的中轴线上建造首都的正门和连接正门的大型道路,以及其他能够体现国家权威的标志性建筑。为了体现中央集权国家的权威,于是日本以中国长安为范本,在奈良修建了新的国都平城京。奈良时代虽然时间不长,但从整个日本历史来看,这一时期日本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非常显著。
大华严寺 作者供图日本奈良时代,正是中国唐朝的开元、天宝盛世。中华民族同大和民族之间政治、经济、文化诸领域的文流,达到空前的鼎盛。 日本遗唐使、来华留学生和学问僧源源不断地把中国的政治体制、法律、军事、农业、手工业、商业贸易以及文字、文学、书法、史学、地理、音乐、体育、医卜方术、衣冠文物、建筑和宗教、习俗等输入到日本。儒经、佛典迅速东传,在这个开放的时代,从大唐传入奈良的各种文献中,儒家经典和佛教典籍可以说是极其重要的部分。而从中国移植儒家、佛学思想作为主流意识形态和思想统治工具,成为当时文明落后的日本走向改革开放的首选。
正仓院骑车绕过东大寺,找到正仓院。正仓院在大佛殿西北面,看似偏隅之地,但在日本,没有人不知道这座正仓院,它是日本奈良时代的仓库,正仓院里珍藏的唐朝文物一直传世至今,旧日皇室典藏的的各种书画、佛经、乐器、生活器具、薫香、服饰、织品、刺绣绣,大部分在中国已失传。正是当年的日本遣唐使源源不断把唐朝精美的工艺品和制作技术带回日本, 奈良时代日本的唐镜、屏风、乐器很为流行。中国唐朝的制造陶瓷技术,以“ 唐三彩” 为主深受日本各界欢迎,日本模仿“ 唐三彩” 产生了“奈良三彩” 。在盛唐影响下, 日本漆器的生产发展甚快,汲取了漆器上绘制各种泥金画的技术, 创造了著名的“ 蔺绘” 技艺, 长期在全世界广享盛誉。沿着海上丝绸之路的碧波与浪涛,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阳询、褚遂良等中国大家的书法流传到日本,被当时的奈良贵族们争相学习。日本书法史家木神莫山指出:“回顾一下奈良朝的书法,不管怎么说也是可以看出蕴藏着中国式的庄重感和威严感,并充满着追求唐风的志向。”那些书法作品在传入日本后,被日本人不断地学习、临摹,至今作为日本人学习书法艺术的范本。
奈良的山间古寺和小径清幽 作者供图奈良没有一座高楼,全都是低矮的房屋,并且建筑密度很低。除了仿唐的城郭,更有连绵的寺塔建筑。那些无处不在的寺庙,仿佛是盛唐的灵魂,自由,开放,挥洒,气度从容,气象万千。那些木建筑的完整形制或遗构部件,几乎是那个时代气质的全部。公元8世纪以后,奈良寺院的建造更加普遍,为数之多, 分布之广,远超帝王宫殿。其中,在平城京有七座最著名的寺庙, 即从飞鸟故都迁来的兴福寺、大安寺、元兴寺、药师寺以及新建的东大寺、西大寺, 外加之前已建成的法隆寺。因中国大唐扬州的东渡僧人鉴真而驰名的唐招提寺,与东大寺的戒坛院并列为传布和研究律宗的两大道场。与建寺同时是佛塔的修建。天平时期,药师寺的东塔是存留至今典型的白风样式, 塔共三层,,各层均有外沿。玄隆寺、兴福寺内各有五重塔。这些精美建筑都为仿唐设计,成为奈良的象征。
药师寺金堂穿行这座城,让人意识到,最合乎人道的人居材质,还是木头。人应该生活在木头房子里。就像奈良,宏大的殿宇是木头的,庄严的寺庙是木头的,简朴的民居是木头的,街市的店铺是木头的,镂刻着长长历史的街区城镇,全都是木头的。木头,静悄悄地、温柔地接纳着我们。五条新町西川沿线的曲折小巷,飘散着杉材香气的樱平南町等,现在都成了最熟稔的风景。没有哪块土地像奈良这样,走到哪儿都闻得到历史的青苔气味。
经过时间的洗礼,山依然是山,而河也若无其事地悠远流长。
中村研究员和我同龄,他说他要在奈良住一辈子。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守在这样的乡下。每次重回犹如农村般的奈良,走访充满美好回忆的景观,探访一些人和事,想起曾经相遇的这座城市的主人或客人,许多就不能再见,各奔东西,渐渐地,都渐入中老年,景色依旧,人事苍茫。那些千百年的皇陵古刹、古寺院、古神社、古民房,都将继续是新一代成长的孩子们游玩奔跑的生活场景。而传承百年的产业,如酱油酿造厂、金工灯具、渍物甜点与煎茶等等,则因为有职人的坚持,得以保留这份静好。
二、唐招提寺的千年感恩
那年是2010年,在奈良大学学者中村先生的引荐陪同下,拜了著名的日本唐招提寺。几年后的2016年深秋,在日本东京友人书剑博士的帮助下,在日本国会图书馆查阅唐代中国高僧鉴真的文献,共检索到日本学者研究鉴真的专著165本。几天后,我又去关西,在大阪友人彦兵先生带领下,再次拜访了唐招提寺。
桥西通往唐招提寺的小道走进唐招提寺,整个寺院内,松林一片苍翠,庭院分外幽静,殿宇内外重重。古雅的唐式寺院建筑使人仿佛回到盛唐时代的中国江南。
寺院开山堂内陈列着一尊干漆夹纻造像。塑像盘腿而坐,两手平合,面目庄严,双眸紧闭。这就是中国唐朝六次东渡日本、舍身传法的鉴真大和尚 (鉴真,日文为鑑真,日文平假名读音がんじん,英文gan jin)。
在奈良,鉴真的坐像,一共有两座,分别珍藏于唐招提寺和东大寺。被日本人视为国宝的这两尊塑像,纪念着唐代中国扬州杰出的僧人鉴真,他通过海上丝绸之路把汉传佛教和中国文化从他的祖国传播到一海之隔的邻邦日本。
鉴真的到来,帮助日本规范完善佛教戒律,令日本佛教焕然一新,他像那座神采飞扬的唐招堤寺一样,支撑起整个天平时代璀璨的佛光文化。基于鉴真对日本佛教文化的贡献,也基于他在日本佛教界的国师地位和重大影响,孝谦天皇把冈山县的一百町水田赐给鉴真所主持的唐禅院,以供养僧众,也为鉴真创造最好的弘法条件及学术环境。在其他日本僧人的一致建议下,鉴真开始筹划在这片风水宝地上,修建一座屹立千年的殿宇。他组织匠人和弟子们奠定基石、搭建框架、购置椽子、选定梁柱。事无巨事,亲力亲为。他要让这座寺庙成为大唐精神在东瀛土地上的完美化身。这时候,鉴真视力近乎失明,但他亲自绘出图纸,一方面在美学上精心设计了金堂的建筑形制与内外空间,讲堂采用单檐歇山顶的风格;另一方面,在力学上营建了三层斗拱式相辅相承的精准结构。在鉴真73岁那年,一座雍容壮美、气势恢宏的唐风建筑崛起在群山环绕的奈良盆地。
唐招提寺金堂那金堂正殿,崇阁巍峨,气象浑厚,中和朴素,雕甍石栏。那片灰白的瓦砾,永远闪耀着明亮的东方朝阳,闪烁着自信的时代光泽。坐北朝南的佛堂,正面七间,侧面四间,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过去,都是空间设计的极品精华。佛堂里,是一片栩栩如生、风姿绰约的佛像和壁画的艺术世界,金堂内的卢舍那大佛坐像、药师如来立像、千手观音菩萨像,还有其他造型各异的木雕,都是中古佛教艺术的瑰宝杰作,那种极致的美感,后来的时代几乎难以超越。
唐招提寺讲堂从金堂到讲堂,从鼓楼到钟楼,从礼堂到地藏堂,还有三晓庵、本愿殿等单体建筑,我们看到了环绕回复的结构流动,我们看到了对称和不对称的布局转换,我们看到了景观空间上理性的严谨和感性的灵动。鉴真完完全全搬来了大唐美学的精华,斗拱之美,单檐歇山顶之样式,干漆夹纻法之造像技法,他把对佛教的敬仰虔诚及使命感、对故土大唐的深切思念、对唐朝文化艺术审美的高度传承、还有对“第二故乡”日本奈良的深沉热爱完美地统一起来,凝聚在他的杰作唐招提寺的灵魂深处。
唐招提寺鼓楼 作者供图根据各类史料上的详实记载,当年为了改变日本佛教戒律松散混乱的局面,按照佛教戒律的要求建立严格的出家传戒制度,日本元兴寺僧人隆尊向天皇建议,派人去中国唐朝聘请高僧来日本讲学和授戒。受命赴唐朝邀请高僧的,是当年奈良兴国寺的荣睿和大安寺的普照。史料上提及的这三处奈良寺庙,分别为元兴寺、兴国寺和大安寺。其中,大安寺和元兴寺现今仍然保存。大安寺是位于奈良县奈良市的高野山真言宗寺院,南都七大寺之一。元兴寺已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
元兴寺 作者供图2010年夏的一个下午,我和中村研究员赶至元兴寺时,时间已晚,寺庙正在关闭院门。但当我们向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得知我来自鉴真的故乡中国扬州,工作人员当即重新打开入院通道,并去客堂请出元兴寺的一位年长僧人。在年长僧人的陪同下,我们一道参观了那座古朴的寺庙。
元兴寺的年长僧人 作者供图几经打听,终于找到曾经的律宗名寺大安寺。这座当年与东大寺齐名的规模庞大的寺院,平安时代以后逐渐衰落,又遭遇大火,如今只留下规模很小的少数建筑。东西两侧的巨塔遗址亦向人们诉说着昔日的辉煌。寺内保存着被称为“大安寺式样”的珍稀佛像,尤其是木制十一面观音立像。至今,寺院每年还举行新春行事。这个活动是来源于奈良时代的光仁天皇在大安寺里饮茶代酒,把茶倒在竹子里对身体健康有利的典故。
鉴真东渡弘法,从发愿到最终成功,前后跨越12年征程,感天动地、伟大悲壮。在苦难重重、险情不断的鉴真东渡历程中,从兴国寺走出去的荣睿,这位优秀的日本遣唐使,在陪伴鉴真第五次东渡失败后,因遭遇飓风受困中国端州(今中国广东肇庆),终因积劳成疾,病情恶化,客死龙兴寺。荣睿弥留之际,鉴真对这位弟子说:“你为求佛法葬身异国唐土,下一次我一定能渡海成功,把你的灵魂带回你的奈良故乡。”
再度扬帆,悲壮浩荡,第六次东渡,鉴真真的成功了。他和他的僧团被天皇隆重迎入奈良,全城民众夹道欢迎,皇家设置最高礼遇规格。鉴真坐在专供贵宾乘用的马车上,山道崎岖,一路颠簸,周围,雾霭迷离,林木苍莽,行驶在奈良的青山翠谷中,浓密的树荫,蜿蜒的小道,低矮的木造民居沿着小溪错落有致地排列。这不就是日本普通国民的居所和家园吗?就是他的弟子荣睿经常向他描述的田野乡村和山居情景。那一刻,在九死一生远涉重洋的劫后余生中,鉴真首先了却了第一个心愿,他把荣睿的灵魂带回了他梦萦魂牵的故乡。
记得那天下午,元兴寺的那位年长僧人,在送我们离开时,对鉴真大师的评价恰如其分:“作为一名佛僧和律学大师,鉴真最为重要的成就是给予日本佛教文化作出的转折性贡献。鉴真为日本佛教建立了严格的授戒制度,使其走上了有序发展的轨道。鉴真创建了日本律宗的祖庭唐招提寺。这也为天台宗、密宗在日本的兴起奠定了基础。” 随后,中村研究员接着阐述自己的认识,被鉴真带到日本的不仅仅只是佛教,还有中国唐朝的建筑、手工业、雕刻、中医等技艺。根据《唐大和上东征传》、《鉴真渡海前后》、《天平之甍》等文献资料及文学作品的叙事,提及鉴真随船带到日本的18种中草药。在鉴真未渡日前,日本医药仍处草味时代,自鉴真东渡传授后,始有医药学术,故今日日本人尊之为医药鼻祖。鉴真本人还主动救济贫病,为民间医疗。如今已经失传的“鉴真上人秘方” , 其实就是鉴真在日本给病人看病开药的处方记录。此外,“奇效丸” 、“万病药” 、“半内丹” 等药品均为鉴真创制。圣武太上皇病重,鉴真曾经请去会诊。他还四处宣讲,推广中国东汉张仲景的医学典籍《伤寒杂病论》。
以擅长学习著称的日本,历史上有过三次重大飞跃,古代的大化改新、近代的明治维新和现代的“二战”后崛起。日本第一次飞跃的古代,从一个经济文化十分落后的国家,通过大化改新, 在奈良时代终于出现了光华夺目、震动东方的“天平盛世”。六次东渡实现来日传法授戒、播名扶桑的唐代高僧鉴真,在日本土地上,十年岁月为中日文化交流的使命而不倦怠。他的弟子荣睿、普照、如宝、思托、法载、义净等, 都是天平文化的重要铺路人。
乡野间的寺庙建筑 作者供图唐招提寺,被一碧万顷的田畴所映衬,被水墨空灵的青山所环抱,若草山飘来了雾,三笠山托着流动的云,雨又下起来,下个不停,打湿了山路边的土,浇灌着大地上的生命,预兆着水稻的丰收和寿司的美味。在水草丰美的城郊,在甲壳虫躲雨的廊檐下,唐招提寺,那屹立千年的美,用最东方的含蓄表达递送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的感恩信号,还有一去不复返的散发着农耕气味和泥土芬芳的遥远的中古岁月。
三、再见,奈良,再见
日本关西的雨季,天气有点粘热。虽然没有一丝凉风,天际线却清朗可见。初夏,我在奈良停留数日。古朴的城市被山峦环绕着,青山以优美的轮廓绵延,山麓上下覆盖着成片的松林,密林之中处处有溪谷,泉水清澈见底,溪旁栽种着大片的芥末。
有一天,在奈良大学开了一天的研讨会,回酒店已经下午五点。趁天光还亮,我匆忙乘电车赶去春日山,在奈良博物馆下车后,步行去春日大社。这是一个独行的傍晚,春日大社的广阔区域里几乎见不到第二个人。沿着幽远的古驿道,漫步在原始林里,享受着这夏日山林里极致的空灵和闲散。茂盛的草地被密林包围,夏日里葱郁的兰草更有一份怀古的雅趣。森林里厚厚的苔庭令人震惊,青苔严严实实地覆盖在高低起伏的树根和泥土之上,仿佛是一层绒毯。这个著名的神社是8世纪由权力无边的藤原家族作为新首都的守护神社而建的。现在,我穿行在林间,疾走了三四公里路程,3000多盏石灯笼排列在通往庄严的春日大社米砂色大殿的悠长的山路两侧。
沿着幽远的古驿道,漫步在原始林里,享受着这夏日山林里极致的空灵和闲散。 作者供图孤独一人与3000多只石头灯笼共同伫立在无人之境,有点悲壮,还有点惶惑。天渐黑了,走累了,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石灯笼,想象着,不知在节日的夜晚,这些石灯全部点燃后会是一种怎样的美景。天全黑了,林间的鹿群这时已经散开,各自栖息休眠。有风吹来,松林里的风声鸟鸣让我更觉得四下的万般静寂,山麓云雾缭绕,松林风声微岚,沐浴在大自然溶溶氛围中的我,不挂一丝杂念,坦然面对着这山这水这风这景的浏览,安然自定,无欲无求。
3000多盏石灯笼排列在通往庄严的春日大社米砂色大殿的悠长的山路两侧 作者供图费了很久时间,终于走出山林。在二月堂附近,和几只可爱的拉布拉多导盲犬不期而遇,原来一群奈良大学的女生在遛狗玩。相互交谈才知道,她们是专门来看萤火虫的。从不远处东大寺反射过来的几缕稀疏光影斜照在女孩们脸上,她们的脸颊如此美丽纯良,那宛如精致雕像的青春面庞在奈良雨季的绿树浓荫的映衬下显得朴素如洗。她们沉浸在萤火虫的世界里,那也是个神奇浪漫、光明璀璨的世界。那些萤火虫的光亮跟石灯笼的灯火一样,一定能照亮女孩子们的心,照亮现实社会的苦难,照亮爱越来越趋于匮乏的忧伤的世界。
飞鸟寺 作者供图一个晴好的天气里,和几位学术文化界同仁坐车来到位于奈良乡村的飞鸟。飞鸟地区位于奈良县的中央,被三座小山所环绕,它曾是日本古代国家诞生的舞台。在一派悠然的农家田园中,到处都能看到古城堡、寺院等遗迹以及旧时天皇和豪族的古坟,众多爱好古代史的人们常来此地作考。散落的遗址废墟,神奇的历史谜团,恬静的水稻庄稼,悠然的生活情调,街区里有好几条狭窄的道路,民宅紧邻的就是飞鸟寺,在小佛堂中,放置着释迦如来座像,这样丰富的景致使飞鸟这个农家村庄似乎不断地向人们讲述着美的佛界。虽然如今只能通过想像来描述1400年前飞鸟时代的繁荣都市,但来到此地的人们都有一种如同回到令人怀念的农耕社会的故乡之感觉。
雾里的山岳不是丘陵,雨中的橡树不是垂柳。禅智山光之间,寺僧请我们来客在佛堂后面吃素餐,边吃边闲聊。僧人还带领我们纷纷端坐佛堂祈福,大家祈福些什么呢?除了为至亲好友祈祷,也祈愿风调雨顺。奈良这地方,到处保持着农耕时代的纤细景象,那些水稻田和民居木屋让我重温农业社会的乡村记忆。梅雨时湿热缠绵,伏旱时骄阳爽朗,气候特征和自然生态很像我在中国长江中下游平原度过的童年时光。但是,这里多了各种各样的地质灾害,地震、火山、海啸、大旱、洪涝、泥石流、酷暑、深寒、冰雪持续不断、此起彼伏地肆虐着一寸寸安逸的家园。
法隆寺 作者供图从奈良向南,我发觉时间正在倒流,时光隧道把我带到日本文明史在明日香的发端。任何关于奈良近郊的探寻,无疑都会涉及法隆寺古老神秘的寺庙群。更值得一提的是,事实表明法隆寺已成为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的木建筑。人们较少谈论的则是,它提供了一个少有的呼吸那久已消逝的世纪中独特气息的良机。法隆寺被称为飞鸟样式的代表,是木质建筑的杰作。其中的11座建筑修建于公元8世纪之前或公元8世纪期间,它们标志着艺术史和宗教史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直接见证了中国佛教建筑与日本文化的融合。
在奈良大学堂本老师的推荐下,一个细雨濛濛的周末,我步行来到秋筱寺。山寺情景,让我联想起川端康成的《古都》。那温柔的茶道,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亲切。几百年参天古木遮蔽云天,禅修小道以它清雅的路线浅浅地伸向林荫,树丛中微微传来聒噪蝉鸣,在奈良六月温存的雨帘之下呈现出漫无边际的虚无和幽玄。
路遇穿和服赏玩的行人 作者供图川端康成是关西大阪人,关西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关西,日本也已不是当年的日本。我找到了古都的感觉,川端康成,他一生追寻的就是为了获得谁也不能打扰的孤独与自由。我喜欢他的《伊豆舞女》和《雪国》,也喜欢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是个穿和服玩赏文化的形象,他一生迷恋于传统,即使在战后的创伤中,他也执着于整理那种传统。批判与自省却是从大江健三郎开始,他写战后原子时代的爱与痛,像电影界的黑泽明、今村昌平一样,对日本的民族性进行了冷峻的解剖。
秋筱寺,光华眩目地座落于层层叠叠的群山山脚,四周松枫环绕,其间庭院幽美。从中国汉地到这里,佛教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在奈良,佛教形而上的苦难观被改造成妙趣横生和开怀顿悟。
一叠厚厚的乘车券变得越来越薄时,我知道,离开的日子快到了。
临别前的最后一晚,奈良大学的师生和我,以及同来的几位访客相约在春日山下话别。告别晚宴就在奈良公园旁的一家小餐厅举行,透过餐厅的白纸拉窗,可以听到春日山下的呦呦鹿鸣。餐厅的庭院里,石灯笼、青松、枫树、奇石、牌坊,精巧地布局成一小片玲珑景观。我买来两瓶日本清酒,请大家喝。同学们喝得春意盎然。席间,奈良大学的女生小田芳子主动提出要为大家唱歌,大家击掌鼓励,另一名女生芝谷彩可往大家的清酒和玄米茶里撒了一些干菊花,香气四溢。
奈良的街巷 作者供图小田芳子用日语唱,曲调婉转忧伤。芝谷彩可在一旁低低向我解释这首《春日山下》:“那时我年幼无忧,我和伙伴们在春日山下漫游,成群的野鹿沐浴春光,那欢乐的年华永生难忘。后来我长大离家,漂泊在茫茫远方……”
小田芳子歌唱时伴舞的身姿投射在雪白的窗格纸上,与庭园里枫树的剪影相重叠。酒味,菊香,枫影,茶色,都为今晚的离别而存在。我看见了,她起舞弄清影的时刻,眼底掠过离别的泪光。再见了,奈良,药师寺不老,若草山长青。再见了,奈良,这麋鹿的故乡,让我们返回远古,重诵生命的柔情: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晚餐后,最后一次洗温泉,沉浸在轻烟缥缈的泉水中,放松身心,卧泉听涛。走回到各自的房间时,和相处数日的奈良大学的老师、学生们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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