獐子岛董事长吴厚刚：如何从“千里牧海人”滑向终身市场禁入

2019年的冬季，一场扇贝“大规模自然死亡”让獐子岛集团股份有限公司（002069，下称“獐子岛”）陷入舆论漩涡，其董事长兼总裁吴厚刚也置于聚光灯下。

从造船厂铆工到獐子岛镇镇长，再到下海成为身价数亿的上市公司董事长，吴厚刚曾是各类致富经中的模范，但今年7月证监会的一纸处罚公告，让他成了反面教材。

因涉嫌财务造假、抽测结果虚假记载、未及时披露信息等违法事实，证监会对獐子岛董事长吴厚刚采取终身市场禁入措施，对獐子岛给予警告并处以60万元罚款。

“千里牧海人”吴厚刚缘何从“定会有一番作为”沦落到终身市场禁入？这在獐子岛扇贝“五年四受灾”中早已埋下伏笔，其本人也由此背负着减持套现、“贪腐造假”以及“戏耍股民”等质疑。

“大海无界，心中有帆”，曾是吴厚刚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大连召开的2019年夏季达沃斯论坛上，吴厚刚对“海”的认知已变为“獐子岛用代价换来了对风险的认知和敬畏，并且识别了这片海”。如今，又变成了放弃“这片海”：12月13日晚间，獐子岛公告，放弃海况相对复杂的海域，面积约150万亩。

从修船铆工“半道出家”的会计

辽宁大连以东56海里的黄海深处，是獐子岛所在地。

獐子岛镇隶属大连市长海县，由獐子岛、大耗岛、小耗岛和褡裢岛4个小岛组成，总面积不到15平方公里，目前常驻岛民约有1.5万人。

吴厚刚出生于1964年，獐子岛镇大耗子村人。吴家祖辈都是渔民，吴厚刚的父亲从事近海捕捞，也曾屡创产量记录。但他本人因为出海晕船，少时理想是“在陆地上工作”。

和獐子岛镇上的大多数青年一样，吴厚刚高中毕业后没再继续学业，进入獐子岛镇修造船厂成为了一名铆工。不同的是，他不久就“半道出家”当了会计，十余年间历经财务科长、镇渔业总公司财务办总会计、副主任、集团公司财务部副经理、经理等职务，直至獐子岛镇长、镇党委书记。

这一路，吴厚刚走得很顺畅。吴厚刚在其造船厂同事曾对媒体表示，吴厚刚“很会搞关系”，工作后结交了几个拜把子的兄弟，更重要的是认识了“贵人”刘锡财。刘锡财时任船厂团委书记，在其帮助下吴厚刚如愿调离一线工人岗位，成了船厂会计。

这位“贵人”后来还担任过獐子岛镇镇长，大连市长海县委书记，大连市海洋与渔业局局长等职务，是吴厚刚的上级领导或分管业务领导。

1996年，32岁的吴厚刚成为獐子岛镇镇长，同时兼任獐子岛渔业集团公司总经理。也就在这一年，受经营体制限制和近海资源萎缩的双重影响，獐子岛业绩开始下滑，两年亏损超过5000万元。

会计出身的吴厚刚对此的解释是：通过财务核算，他发现资源掠夺式的捕捞不利于獐子岛渔业长期发展。同时在市场经济影响下，一些二道贩子来到獐子岛，开高价私下里向渔民们收购海产品，这也使得集体制企业产量下滑、亏损严重。

时任镇长的吴厚刚开始改变獐子岛的产权。天眼查显示，1998年9月，獐子岛市场主体类型由集体所有制变为有限责任，公司名由大连獐子岛渔业集团公司变为大连獐子岛渔业集团有限公司。捕捞船民营化后，渔民的生产积极性明显提高了，捕捞成果也被集中起来统一与商贩谈价，掌握定价权的獐子岛扭亏为盈。

更大的改变是，吴厚刚主张用底播养殖的方式代替传统浮筏养殖。

底播养殖是指将品种良好的海产品幼苗投放到适宜海域，使其自然生长，达到商品规模后再进行回捕，一般需要两三年才能收获。这种方式优势在于养殖效率高、扇贝易成活且较为肥满，缺陷则是“看天吃饭”。

上个世纪80年代，辽宁省海洋水产科学研究院的专家带着从日本引进的新品种虾夷扇贝和底播养殖技术到獐子岛做实验。据《商界》报道，当时岛上的渔民们对这种“活不见贝，死不见壳”的养殖方式并不认同，但吴厚刚看了相关数据后，认为该新技术“一旦成功，就是獐子岛的核心竞争力”。

1988年至1989年，在研究院的指导下，獐子岛对107亩海域进行了底播养殖实验并取得成功。1995年，公司虾夷扇贝底播养殖实现规模化，底播水深均在30米以内，当年底播海域面积首次突破5万亩。1996年，獐子岛划海10万亩，开始大规模发展底播养殖。

将“海底银行”送入资本市场

獐子岛官网称，獐子岛目前在黄海北部建成了规模化、标准化、世界级现代海洋牧场，覆盖海域面积1600平方公里，养育虾夷扇贝、刺参、鲍鱼、海螺、海胆、牡蛎等多种海珍品。

得天独厚的海域资源和地理位置，是獐子岛致富之源。地处北纬39度，平均水深35米，平均水温11°C，海流急劲，海水自净化能力强，浮游植物丰富，獐子岛附近海域是世界公认的适宜海洋生物生长的海域之一。

凭借丰富多样的海洋珍品，獐子岛早在上个世纪70年代就享有“海上大寨”、“黄海明珠”等称号，曾创造出单船捕捞和总捕捞量的全国纪录。

2001年4月，獐子岛完成股份制改造，公司名称改为獐子岛渔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镇委和村委成立投资中心，承接股东身份。当时由文吉好任獐子岛董事长，吴厚刚为副董事长兼总经理。次年10月的董监事改组中，吴厚刚被推举出任董事长。

彼时吴厚刚还担任着獐子岛镇党委书记职务，政企分离的要求使其面临人生道路上的二选一难题。政商之间，他选择下海。他曾这样解释当时的决定，“我喜欢在大海上弄潮，在这片蓝色家园上，我会有一番作为的”，而他的下一步目标是将獐子岛送至资本市场借力。

2002年9月，獐子岛股东大会审议通过向吴厚刚定向增资848万股，以2001年末每股净资产1.268元作价共计1075.26万元，吴厚刚以此持有獐子岛10%的股权，成为公司第三大股东。有媒体报道称，这笔定增款，吴厚刚实际只出资了530万元，且大部分是政府作保向银行借的，其余为长海县奖励，相当于买5%送5%。

2006年9月，獐子岛正式在深交所上市，拟公开发行不超过3000万股，发行价为25元/股。第一大股东长海县獐子岛投资发展中心，发行前持5390.48万股，占比63.57%，发行后持股占比降为46.96%，吴厚刚持股比例从10%降至7.5%。

天眼查显示，现在獐子岛第一大股东长海县獐子岛投资发展中心目前持股比例30.76%，其背后是长海县獐子岛镇人民政府。

獐子岛第二大股东为和岛一号基金，持股比例8.04%，该基金为獐子岛部分董事、监事、高管及员工参与认购的基金。

公司第三、四大股东是獐子岛村民持股平台，股东分别是长海县獐子岛镇褡裢村村民委员会、长海县獐子岛镇大耗村村民委员会。獐子岛董事长吴厚刚为獐子岛的第五大股东，持股4.12%。

市场曾对獐子岛抱有很大期待，认为其能带动中国从水产大国向水产强国转型。而獐子岛确实不负众望，市值在2010年一度冲高至246亿元，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股民心中的“水产第一股”。吴厚刚也由此迈入亿万富翁行列，一时间风光无限。

近年来，吴厚刚曾任大连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国渔业协会副会长、中国水产流通与加工协会副会长、辽宁省渔业协会副会长、大连海参商会会长、大连市工商业联合会副会长等多项职务，2012年获得“全国优秀企业家”称号，并与马化腾、李彦宏一同入选福布斯中文版2012年中国最佳CEO榜单。

扇贝间歇“跑路”，大股东“精准减持”

吴厚刚和獐子岛的佳话止于2014年。

2014年10月，獐子岛公告，2011年与2012年的底播海域虾夷扇贝，因受冷水团异动导致的自然灾害影响近乎绝收，獐子岛集团因此巨亏8.12亿元。这一事件被戏称为“扇贝跑路”。

2018年1月，獐子岛的扇贝又“饿死”了一批。当时公告解释称，这是2017年降水减少导致扇贝的饵料生物数量下降，养殖规模的大幅扩张更加剧了饵料短缺，再加上海水温度的异常所致。而獐子岛2017年业绩也由原本预测近1亿元的盈利，变为7.23亿元的巨亏。

2019年4月，獐子岛财报显示一季度亏损4314万元，这一数字相当于其2018年全年的净利润。公司称，主要是受2018年海洋牧场灾害影响，2016年及2017年底播的虾夷扇贝可收获资源总量减少。

对于上述种种“天灾”，吴厚刚今年7月表示，“獐子岛用代价换来了对风险的认知和敬畏，并且识别了这片海”，“只要能挺住，这个代价可以通过未来的努力换回来”。

7月3日，吴厚刚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表示，公司未来发展重在规避风险，要减少涉足高风险水产品养殖，严控养殖选区，谨慎选择易温变的深海区。“这些年獐子岛从事海洋牧场建设经历酸甜苦辣很多，赔了很多钱。我们开发了水面，获得了成功；开发了浅海，获得了成功；但走到深海，遇到了非常多的坎坷。”

对于后续的风险防控，吴厚刚称，公司未来发展将以风险规避为先，会提升防范风险的能力和措施。獐子岛将减少高风险深海养殖产业，“选区的风险一定要考虑进去，应该是选（浅海）内区，（深海）外区的风险还是大。像虾夷扇贝受到的灾害就主要是气象灾害，包括温变、洋流等，环境冷的、热的说来就来了。”

但才过了4个月，扇贝就又出事了。11月中旬，獐子岛发布公告称，底播虾夷扇贝出现“大规模自然死亡”，预计损失2.78亿元，对公司2019年经营业绩构成重大影响。这一次，獐子岛或将放弃扇贝业务。

Wind数据显示，2014年至2019年三季度，獐子岛合计亏损额达20.77亿元。但在2012年前，未见獐子岛披露任何扇贝受灾相关消息，且公司业绩整体稳定，净利润呈上升趋势。与之呼应的是，吴厚刚在獐子岛上市后共进行过3次减持和1次增持，合计套现金额近4亿元。其首次减持发生在“冷水团”尚未出现的2011年，另外两次则发生在“扇贝跑路”事件后。

2011年，吴厚刚以实现激励管理团队为由，减持1.79%的股份，即1272万股，减持均价23.96元/股，套现3亿元。獐子岛公示显示，董事长吴厚刚本次减持是为兑现《首期(2008-2010年)股东提供股票用于管理团队激励计划》中的有关承诺，接盘方则是獐子岛第一大股东长海县獐子岛投资发展中心。

2014年12月，为应对“冷水团”事件负面影响，獐子岛宣布公司董事长兼总裁吴厚刚自愿承担一亿元的灾害损失，月薪降为1元，包括吴厚刚在内的11名总裁办成员计划在股票复牌后，出资不少于2000万元增持股票，2年内不减持。

《证券市场周刊》于2015年3月发表《獐子岛巨亏：自救肥了高管》称，上述11人以11.27元/股的价格增持179.1万股，耗资2018.46万元，这一价格接近獐子岛复牌后的最低价，公司股价随后震荡走高，总裁办成功“抄底”。

此外，吴厚刚还于2016年9月28日、11月1日相继减持350.05万股、626.35万股，再套现1.02亿元。

提前减持的情况并非只发生在吴厚刚一人身上。

2018年1月，獐子岛发布公告称，公司控股股东长海县獐子岛投资发展中心收到大连市人民检察院《起诉书》，獐子岛2014年三季报重大亏损发生在公开披露前，属于《证券法》规定的内幕信息，而控股股东长海县獐子岛投资发展中心因在敏感期内有减持股票的行为，避损金额1131.6万元，现由大连市人民检察院对投资发展中心提起公诉。

而在獐子岛扇贝“饿死”之时，公司第二大股东和岛一号基金也提前进行了精准减持。据獐子岛2017年12月公告显示，和岛一号基金减持计划从2017年11月起开始实施，分别于11月13日、11月17日、12月18日和12月19日依次按比例减持，合计减持199.85万股，减持金额1612.39万元。獐子岛直至2018年1月才披露扇贝存货异常、业绩巨亏等信息。

值得关注的是，和岛一号基金有獐子岛多名内部员工参与。獐子岛2016年8月公告显示，公司部分董事、监事、高管及员工拟通过设立新余市海无界信息咨询中心、新余市海上大寨信息咨询中心、新余市养海万年信息咨询中心参与认购“和岛一号证券投资基金”，认购金额不超过7500万元，其中董事、监事及高管拟认购不超过2500万元。

财务造假，终身市场禁入

据深交所规定，中小板企业连续两年亏损被ST,连续三年亏损被暂停上市，连续四年将会由交易所决定是否终止上市。5年亏了20余亿的獐子岛如何能在每次扇贝事故后挽回业绩？这在今年7月的证监会《行政处罚及市场禁入事先告知书》中得到部分解答。

2018年2月，獐子岛因涉嫌信息披露违法违规，被证监会立案调查。经过17个月的调查，结果认定獐子岛及吴厚刚等人涉嫌财务造假、虚假记载以及未及时披露其他信息等问题。

根据证监会调查，受虚减营业成本、虚减营业外支出影响，獐子岛2016年年度报告虚增资产13114.77万元，虚增利润13114.77万元，虚增利润占当期披露利润总额的158.15%，追溯调整后该年利润总额为-4822.23万元，净利润为-5543.31万元，业绩由盈转亏。

同样，獐子岛公司2017年年度报告也存在虚增营业成本、虚增营业外支出和虚增资产减值损失等问题，虚减利润27865.09万元，占当期披露利润总额的38.57%。追溯调整后，业绩仍为亏损。

调查结果显示，獐子岛披露的2016年年度报告、2017年年度报告、《关于底播虾夷扇贝2017年终盘点情况的公告》和《关于核销资产及计提存货跌价准备的公告》均涉嫌虚假记载，吴厚刚为上述报告直接负责主管人员之一。这也意味着獐子岛2014年至2017年间实际业绩均为亏损，按相关规定早应离开资本市场。

政府的频频补贴也是獐子岛“保壳”关键。

查阅獐子岛历年年报可见，2014年至2018年獐子岛获得的政府补贴分别为4107.29万元、6542.86万元、3020.03万元、726.23万元、3043.82万元，5年间补贴金额合计约1.7亿元。2019年上半年獐子岛又获得563.61万元补贴。

2018年，獐子岛共获得48个政府补助项目，补助金额总计3043万元，同比增长319%，占公司净利润94.80%，使獐子岛该年业绩扭亏为盈。深交所对此也提出质疑，獐子岛当时的解释是，计入公司当期损益的政府补助大部分为公司参与国家政府部门主导的科技研发项目所获得的补助资金，不存在重大依赖。

另外，獐子岛今年已三度出售资产。最近一次是在8月9日以高出评估价值26.23%的价格将全资子公司大连獐子岛玻璃钢船舶制造有限公司的一宗土地使用权出售给国有独资企业大连临海装备制造投资有限公司。据悉，该资产估值4812.60万元，成交价6075万元，溢价超过1000万元。

吴厚刚近日在接受《界面》采访时回应了政府补贴和变卖资产相关质疑。他表示，公司的政府补贴都是先投入而获得的奖励性、基础研发性补贴，并不是为了增加公司利润。而在公司当前遇到困难时，适当根据市场节奏处置资产，也是正常的运营策略和经营行为。

獐子岛2019年三季报显示，截至9月30日，獐子岛共计有25.7亿元银行借款，较上年末减少4.05%，但短期借款同比上升34.91%，长期借款同比上升281.41%。其总资产和总负债分别为34.07亿元和29.86亿元，资产负债率高达87.64%。

从昔日水产第一股到靠扇贝花式受灾闻名A股，獐子岛身上有诸多谜团有待解开，此次扇贝为何突然“大规模自然死亡”仍是未知。截至12月16日收盘，獐子岛股价报收于2.64元/股，总市值18.7亿元，从扇贝“跑路”至今蒸发了近100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