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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海建论清朝的宗藩关系②︱缅甸,暹罗,苏禄,南掌
本文系作者2019年7月30日在上海交通大学“海洋视野下的东亚国际关系暑期班”的演讲,8月20日至25日修改于横琴,10月26日在“第三届全国青年历史教师暨名师工作室年会”再次演讲。全文分三部分发表,这是第二部分。
缅甸表文之异文
2005年,我去参加台北故宫博物院主办的“文献足征——第二届清代档案国际研讨会”,有一篇论文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论文是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的白诗薇(Sylvie Pasquet)研究员写的,题名为“赠送给乾隆母亲的缅甸大象——国立故宫博物院现藏缅甸银表的研究”。白诗薇将收藏于台北故宫的缅甸国王银表文译出来了:
统治所有张伞盖的西方大国国王,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与南宫皇后告知。(皇帝)委任并派遣使节到皇兄日东王的国都。在东方的锡新、耿马、猛康,在南方的大洋附近,在西方的大洋附近,在北方的大洋附近,在任何时间两国之间都没有发生往来,其他城镇也没有被达到。这是大国之间、皇帝之间(的事)。两位国王没有相互致意。以前,生命之主日出王亲善地派遣使节到日东王的国都,皇兄日东王也派遣永历王到阿瓦。当永历王到跟前来时,他得到亲善的款待。(日出王)也派遣了到日东王国的使节,珠宝金城委任并派遣使节之后,外交上互不来往时间长达一百五十多年。皇兄日东王也好,皇弟日出王也好,都没有派遣使节,没有往来。皇兄日东王真有威德。因为(皇兄日东王)的威德和权力有如向四大部洲发光的月亮,所以四大部洲和四方(的民众)到来瞻仰。皇弟日出王的国与皇兄日东王的国没有被大洋相隔,两国有如一条水,一块土。皇兄日东王有威德,所以被派遣的人都能到达。阿瓦皇帝争取(?)蒲甘、猛白、普坎、东吁、马达班、汉达瓦底、勃固、沙廉、土瓦、直更、清迈、戛里、纵徒、木邦诸国后,同十四国王一起派遣银土司吴尚贤到皇兄日东王(的国都)。因为(日出王派遣的)使节,(路途不熟)不能到达,所以金叶书信和诸多礼物由银土司吴尚贤接收并照料运送。银土司向大理侯禀告,大理侯迆西道与吴尚贤(向猛车侯)禀告,猛车侯向日东王上奏。日出王与南宫皇后亲善地赠送两只大象、两卷绒布和一匹棉布给日东王皇太后。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缅甸银表文
这是一份重要的文件,藏在宫中长期无人识读。白诗薇的研究说明,这是缅甸东吁王朝(1531-1753)最后一位君主摩诃陀摩耶沙底波帝(King Mahadammayaza-Dipati),于1750年(乾隆十五年)派出使节要求进入北京的书信。由此到2005年,即两百五十五年之后,才被真实地解读出来。从这封信中可以看出,缅甸东吁王朝的君主,自称“统治所有张伞盖的西方大国国王,也是生命之主的皇帝”“日出王”“皇弟”,称清朝皇帝为“皇兄日东王”,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兄弟关系。
那么,清朝当时读到的汉文表文是什么呢?档案中尚未找到,但在昭梿的《啸亭杂录》有记载:
缅甸国王莽达拉谨奏:圣朝统御中外,九服承流。如日月经躔,阳春煦物,无有远近(迩),群乐甄陶。至我皇上,德隆三极(级)。道总百王,洋溢声名,万邦率服。缅甸近在边徼,河清海晏,物阜民和,知中国之有圣人。臣等愿充外藩,备物(修诚)致贡。祈准起程,由滇赴京。仰觐天颜。钦(敬)聆谕旨。
这是非常清楚地俯首称臣的表文。也正是根据这道表文,乾隆皇帝批准了缅甸使节进京。同一表文之异文,差别如此之大。其在翻译的过程中,有着“创造性”的改写。原来的兄弟关系,被改写为“万邦率服”“愿充外藩”。而“九服承流”“道总百王”“洋溢声名”“河清海晏”之类儒学意境颇深的词句,当时的缅甸君主又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我个人以为,白诗薇是这个领域最为优秀的研究者。其之所以优秀,就是能读中、缅、英、法四种文字。白诗薇的论文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就是能够解读缅甸文,揭开了我们不熟悉的那一面。会议之后,我在台北故宫看档案,又遇到了白诗薇。她正好从库中调出了银表文,我也有机会一睹真相。那些在银片上的文字真的很不清楚,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圈连着一个圈。缅甸的文献本身就很少,而这份重要的文献——银表文,很可能没有一位中国人读懂过。更何况不是译成法文,而是译成中文。
缅甸的东吁王朝之后是贡榜王朝(1752-1885),根据清代文献的记载,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缅甸国王波道帕耶(孟云)派使入贡,乾隆皇帝派员宣封,清朝与缅甸建立了正式的宗藩关系。但缅甸方面的史料却大不相同。根据白诗薇、铃木中正和澳门大学硕士生向天南等人的研究,清朝与缅甸的宗藩关系很可能是一个骗局。向天南的硕士论文《边疆地带的中间人》,称这些地方势力利用双方语言不通,伪造书信,改写表文,清朝皇帝与缅甸国王在彼此误解中维系了一个世纪的安宁。不久前(2019年5月),我去了一次缅甸,作了实地考察,有了许多实际体会,以至于上个月(2019年6月)在东北师范大学“民国史研习营”,我竟然作了“缅甸行”的演讲。
白诗薇(Sylvie Pasquet)教授暹罗表文之异文
暹罗是东南亚的大国,与缅甸为世敌。前已说明,缅甸东吁王朝(1531-1753)被推翻后,续起的是贡榜王朝(1752-1885)。贡榜王朝的第三位国王辛标信(孟驳 1736-1776,1763年登位)发动入侵中国云南的战争,并对暹罗发动进攻,攻占其首都阿瑜陀耶(大城)。也因为清缅战争,缅甸军队北调,暹罗将领华裔的郑昭,于1767年复国,即吞武里王朝(1767-1782)。此后暹罗一度占据或控制兰纳、万象、琅勃拉邦、占巴寨诸小国,所控疆域甚大,与中国云南接壤。
台北故宫博物院庄吉发教授有一篇非常重要的论文《暹罗王郑昭入贡清庭考》(《大陆杂志》,1975年,第五期),说明了暹罗新王郑昭的入贡情况。1781年(乾隆四十六年),郑昭派使进贡,台北故宫《军机处档》有其表文的抄文,文曰:
暹罗国长郑昭叩首上贡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伏以赫赫天朝,万国悦贡,巍巍圣德,八方被泽,至暹罗尤荷荣宠,历受藩封,是以代代供贡,不敢少怠。自遭缅匪之后,昭虽复土报仇,奈求绍裔无人,以致贡典久疏。兹群吏黎庶既已推昭为长,理合遵例朝贡,但初定之邦,府库未充,兼昭生长海隅,不谙大典,贡礼诚难合式。俯思皇恩广荡,必沾涵育,昭不胜惶恐感戴之至。虔备金表一张;公象一只,母象一只;沉香,外二斤,内一斤,共三斤;龙涎香,外一斤,内八两,共一斤八两;金刚钻,外七两,内三两,共十两;西洋毯,外二领,内一领,共三领;孔雀尾,外十屏,内五屏,共十五屏;翠皮,外六百张,内三百张,共九百张;象牙外三百斤,内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犀角,外六个,内三个,共九个;降真香,外一百斤,内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檀香,外一百斤,内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白胶香,外一百斤,内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樟脑,外一百斤,内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荜揆,外一百斤,内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白荳蔻,外三百斤,内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藤黄,外三百斤,内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大枫子,外三百斤,内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乌木,外三百斤,内一百五十斤,共四百五十斤;桂皮,外一百斤,内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甘密皮,外一百斤,内五十斤,共一百五十斤;苏木,外三十担,内十五担,共四十五担。特差贡使丕雅逊呑亚那突、郎丕彩悉呢霞喔抚突、郎拔察那丕汶知突汶丕匹夸遮办事,匍赴金阙恭进。屡沐天恩,奈暹土初定,无以为报,除正贡物外,另敬备公象一只,犀角一担,象牙一百担,洋锡三百担,藤黄一百担,胡椒三千担,苏木一万担。本诚心欲一进献,惟恐有碍越例之愆,是以不敢列入贡单之内,恳蒙容纳俯伏上进,昭不胜感激冒呈。乾隆四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从文字来看,完全符合俯首称臣的标准,且郑昭并未受封,只是受“群吏黎庶”的推举,自称为“国长”。然郑昭的贡单开列的贡物,除“金表文”、大象外,品种甚多,数量甚大,有点像是做生意的。据庄吉发教授的说明,“外”指清朝皇帝,“内”指皇后。这很容易让人生出问题来,清朝的皇帝和皇后要那么多的“沉香”“龙涎香”之类的暹罗土特产,又有什么用处呢?除表文外,另附禀词:
附请者,暹罗自遭[缅]匪之后,百端待兴,乞免抽分三帮,每帮船三艘,并请给照,载货前往广东、厦门、宁波三处发买,并采购非禁品之建筑材料,并恳请令行商代觅伙长,往贩日本购买铜斤,实为德便。
这是要求免税的文件,每年暹罗船三帮共九艘到中国沿海做生意,免“抽分”(税),并同意暹罗船雇佣“伙长”(导航员),以能去日本购铜。
郑昭入贡的表文是谁译的?现在还不太清楚。郑昭是华裔,暹罗与清朝一直有通商关系,暹罗应该有互通语言的人才。
有意思的是,郑昭这一份表文的暹罗文字原本,仍存在于泰国暹廷尚书室存档内。从事南洋研究的许云樵教授曾将之译出汉文如下:
维佛历二三二四年,小历一一四三年,驮那补利朝入朝中国勘合表文云,室利阿踰陀耶大城国之胜利君主,念及与北京朝廷之邦交,乃饬正使丕耶孙陀罗阿沛,副使銮毗阇耶娑尼诃,三使銮婆遮那毗摩罗,通事坤婆遮那毗支多罗,办事万毗毗陀伐遮,敬具金叶表文及方物,并牡象一头,牝象一头,共计二头,循旧例前来进贡于大清国大皇帝陛下。
一,室利阿踰陀耶国请进一言,正使丕耶孙陀罗阿沛返国申诉,谓北京之职官抚院前次曾勒令缴交接纳贡品税,计银三十斤,凡此大清国大皇帝陛下知否?其品德为如何乎?此室利阿踰陀耶国所欲进禀者一也。
一,室利阿踰陀耶国大小使臣前此赍贡品出发,辄遭幽禁于京都下链之屋内,不得游览。凡此大清国大皇帝陛下得知否?恐或有枉法之处,此是室利阿踰陀耶国所欲进禀者一也。
一,泰国新胜利君主尝遣使出发,总督抚院不使大小使臣乘泰国原船返国,勒令乘坐中国船归航;大小使臣泣诉亦不听,反令吏胥索银四片,谓为受诉费,大清国大皇帝陛下知否?此室利阿踰陀耶国所欲进禀者一也。
一,泰国攻略疆土,获哀夷战俘,别有名单,前曾解送晋京,若辈在泰国皆有定居,而中国置之不理,且已不拟再与缅甸构兵矣,则恳开恩将该哀夷人等释归,无弃置不顾。
一,室利阿踰陀耶国送归为风飘往泰国之中国渔夫三十五名,尝予以银钱、布疋、鱼米、膳食等,每次计银一仃,白米三十五桶,每桶值钱一铢,共计银八两三铢,合计银一斤八两三铢。一次滇军为缅所破,缅执送囚禁,泰军往讨得之,凡一十九名,护送至北京,费银钱、布疋、鱼米、膳食等,计开:银一斤十二两;衣袴每人一套,每套值银一铢二两;计银七两二钱;白米十九桶,每桶一铢,计银四两三铢,合计银二斤三两三铢二钱。又一次三名,计银九两,衣袴每人一套,每套一铢二钱,计银一两二钱;白米三桶,每桶一铢,计银三铢,合银十两三铢二钱。总计三条,共去银四斤三两二铢。大清国皇帝陛下知否?此数乃室利阿踰陀耶国君奉献北京朝廷,以资修好者。
一,泰国拟重建新都,乞免货船抽分三次,每次三艘。倘中国皇帝准许,室利阿踰陀耶国即备船载白米、苏枋,并其他货品,出发前往,计广州一艘,宁波一艘,厦门一艘,发售其货,以易非禁品之砖石,每地一艘,一也。
一,乞于中国雇伙长驾泰国货船前往日本装载铜斤二船,一也。
一,室利阿踰陀耶国奉献贡外之贡于大清国大皇帝陛下以示敦睦,计开苏枋一万担,象牙一百担,锡三百担,犀角一担,藤黄一百担,胡椒三千担,牡象一头,希大清国大皇帝陛下哂纳。
昔勘合例盖驼纽印,此番遍觅该驼纽印不得,暂盖象首印为凭。
两者相较,内容相差极大。没有了“伏以赫赫天朝,万国悦贡,巍巍圣德,八方被泽,至暹罗尤荷荣宠,历受藩封,是以代代供贡,不敢少怠”之类的朝贡语辞;且贡物的种类与数量也大不相同,仅称“敬具金叶表文及方物,并牡象一头,牝象一头,共计二头”,“方物”并没有列入品种与数量。这份表文的主要内容是向清朝申诉了种种冤曲,将暹罗用于中国渔民(三十五人)、战俘(两批共二十一人)的开支“银四斤三两二铢”说是“奉献”,“以资修好者”。最后提出了通商免税(抽分)的要求,这与汉文字译本是相同的。
我特别注意的是,暹罗表文的汉文字译本、暹罗文字原本都提出的“额外之贡”,两者的品种与数量是惊人的一致(也证明了两个文本的同一性),只是排列的顺序稍异:公象一只,犀角一担,象牙一百担,洋锡三百担,藤黄一百担,胡椒三千担,苏木一万担。这批“额外之贡”的重量极大,特别是“胡椒三千担”——远远超过了宫廷,甚至北京城的饮食需要,其品种与重量看起来有点像是此时东南亚与欧洲之间的“香料贸易”。当时的“朝贡”都有回赐,薄来而厚往,郑昭想通过“额外之贡”而获“额外之赐”?对于暹罗的“额外之贡”,清朝当时进行了讨论,乾隆皇帝作了结论。庄吉发教授的论文对此也有很好的叙述。
然而,也就在此次暹罗出使后,国王郑昭被杀,吞武里王朝结束了,续起的札克里王朝(1782-今,即曼谷王朝)延续了与清朝的朝贡关系,对清朝继续称“郑姓”,乾隆皇帝发出了封“郑华”为暹罗国王的“诰命”。此后暹罗的表文,其可信程度值得怀疑。“中研院”史语所李光涛教授重要论文《记清代的暹罗国表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三十周年纪念专号》三十,下册,1959年),称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暹罗国王“郑华”的表文,因上有“暹罗国王之印”,被断定为“自译表文”。这件“自译表文”完全符合朝贡体制,泰国方面却没有发现相应的文件。由此而需要找到更多的暹罗文字的表文原本,但到目前为止,进展似为不大。清朝与暹罗的关系,由滨下武志教授定义为“朝贡贸易”,这是很有见解的结论,我也是同意的。东京大学博士增田えりか(Masuda Erika)发表了“The Fall of Ayutthaya and Siam’s Disrupted Order of Tribute to China (1767-1782)”(Taiwan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4. 2, 2007),再次将郑昭的暹罗字表文翻译成英文,并强调了中国商人的作用。她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清朝与暹罗的关系,用英语写的,目前仍然未见出版。
苏禄咨复文之异文
苏禄即今苏禄群岛,虽然被认为是个小国,但从地图上看,苏禄海是一个很大的地方。它在今菲律宾的南部,信奉伊斯兰教,《清史稿》称其是巫来由人(马来人)的国家。这个地区现在有点麻烦,还不适合旅行。
苏禄表文的汉文字译本今存有多件,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出版的《清代中国与东南亚各国关系档案史料汇编》(菲律宾卷)中大多发表。其中1753年(乾隆十八年)苏禄表文的汉文字译本称:“臣愿以疆土、人丁、户口编入中国图籍”,说明该国正受到西班牙殖民者的强大压力。乾隆皇帝对此没有同意。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乾隆皇帝作此决策时的内心想法——他有没有意识到西方殖民国家西班牙、荷兰、葡萄牙已经来到东亚,以及英国与法国即将到来?
《清代中国与东南亚各国关系档案史料汇编》(菲律宾卷)东京大学博士三王昌代(Sanno Masayo)论文《清代中期におけるスールー(蘇禄)と中国のあいだの文書往来--ジャウィ文書と漢文史料から》(《東洋學報》91,no.1,2009)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1782年(乾隆四十七年),福建省龙溪县民人王三阳,去苏禄国做买卖。王三阳私吞了苏禄国托售货价银两,反诬他人欠款,要苏禄国王“照其数扣抵”。福建官员处理此事,稍有小误。乾隆皇帝知道此事后,下旨:
中国怀柔远人,自当示以大公至正。即债欠细事,亦当为之剖别是非,令其心服。今所拟檄文内,转归咎于该国王之办理错谬,是即明朝陋习。护内地民人,而贱外国、屈小邦。及至酿成事端,又怕人侮,屈意从之。殊属非是。
文中“明朝陋习”一句,颇有意思,乾隆皇帝此言不知有何根据。由此,乾隆皇帝要求福建官员发信给苏禄国王:
……查该国自雍正五年奉表通贡以来,复节次遣使输诚,敬修职贡。大皇帝嘉尔倾心向化,恩礼有加。该国虽远处海隅,久在圣朝怙冒之内。今既有内地奸商,侵昧货银,自应着落严追,从重究办。
乾隆皇帝谕旨中饱含着“怀柔远人”“天朝”情怀,福建官员立即处理,严惩王三阳,并将剩余的款项退还给苏禄国王。苏禄国王由此回咨复(属平行文书)给福建官员。福建官员上奏乾隆皇帝,将此咨复文上报:
兹据藩、臬两司详称,据厦门同知刘嘉会申报,船户林德顺于本年七月十四日返棹回厦,赍领苏禄国咨复臣等回文一角呈缴前来。臣等公同拆阅,内系番字文一件,又译出汉字文一件,据称:‘敝国远处海隅,仰沐天朝德化,久在怙冒之中,缘前年寄信厦门同知,托追内地民人王三阳侥欠货价,咨准文檄饬拿王三阳到案严审,奏明大皇帝将王三阳处绞正法,所追货价余银并小珠一粒,燕窝五觔,配船交还,深感大皇帝恤惠小邦,实为感激之至,随将配到银物查收并通谕敝国土民,凡有洋船客商销售货物,务查明确系诚实殷商、现银交易,以免诓骗滋事’等语。所有寄还该国王银货等物,俱经接收,并感激天恩缘由,理合恭折奏闻,并番、汉原文二件恭呈御览。
福建官员称收到“回文”是汉、番文字两件,并上报了汉字回文的内容。“番、汉原文二件”当时都上报给了乾隆皇帝。三王昌代找到了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番字回文”,是用爪夷语写的,即阿拉伯字母写的马来语,并将之翻译成日本语。我请吉辰由日本语再翻译成汉语:
统治苏禄王国的苏丹陛下穆罕默德·阿兹姆丁,致书于知交与友人S-N-T-K和P-W-A-Y(三王昌代认为可能是厦门同知刘嘉会、福建两司督抚诸人)。先是,为令S-M-B-Y-NG(三王昌代认为是王三阳)将欠款返还船长T-A(?)-G-Y与A-S-K-N(三王昌代没有说明,吉辰认为应当是汉文史料中的王四简和杨得意),并将付与两人后之余款经由S-N-T-K和P-W-A-Y交来,亦即将大宗银币送呈苏丹陛下一事,曾(以苏丹的文书)有求于H-Y-H-NG。
一百六十五银币、小珍珠一粒、白燕窝一斤已经收到,并已送呈(苏丹)。听闻卑劣狡诈至极的S-M-B-Y-NG已被处死,苏丹陛下甚为欣悦。另外,如苏丹陛下的兄弟(三王昌代在此后的“兄弟”一词后都注有“密友”)S-N-T-K和P-W-A-Y所指示的,若有如同S-M-B-Y-NG一般卑劣狡诈的中国人,苏丹陛下很乐意听取兄弟的指示,征询兄弟的指示。(苏丹)所考虑的便是如此。不过,苏丹陛下尚未(向周边地区)送出(记载上述内容的)文书。这是因为,如今已经没有如同S-M-B-Y-NG一般卑劣狡诈的中国人。
此后一两年间,您的兄弟苏丹陛下倘若还在(苏禄王国),这片土地上居住的中国人如有狡诈者,苏丹陛下定当遵奉兄弟的指示。缕述如是,谨此搁笔,祝君平安。
两者相较,内容相差颇大,苏丹称福建官员为“兄弟”,主语也多有变化,但已经没有了“敝国远处海隅,仰沐天朝德化,久在怙冒之中”,“深感大皇帝恤惠小邦,实为感激之至”两段含有宗藩意义的话。
这虽然是一件咨复文,但从文字来看,苏禄的表文在翻译成汉文字时有没有“创造性”地改写?由于目前没有找到苏禄表文的苏禄文(爪夷文)原本,我们只能从这件咨复文去推论。
三王昌代完成了清朝与苏禄王国关系博士论文,是用日本语写的,目前也没有出版。
南掌表文的翻译过程
最后再来看“南掌”。
清朝前来朝贡的“南掌”,即琅勃拉邦,位于今老挝北部地区。老挝的历史颇为曲折,此处不表。南掌国虽与清朝建有宗藩关系,清朝官方文献也存有南掌国表文的汉文字译本,但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南掌国文字的原本。老挝国内很可能已不藏有相应的历史文献。澳门大学一位硕士研究生在万象学习老挝语,同时又到处寻找老挝史料,一无所获,只觉得自己是无米下锅。他提出了许多假设,说明官方文献遗失的原因。但假设若无法证明,又有什么用处呢?我们在万象考察时,去了老挝国家大学,参观该大学的图书馆,历史门类的图书很少,有法文、英文、泰国文和中文的著作,基本没有看到老挝语的历史学著作。我们很想向老挝专业历史学家请教,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老挝国立大学图书馆,老挝语历史书甚少,看见费正清《伟大的中国革命》法文版。老挝是一个小乘佛教的国家,与缅甸、泰国相同。在老挝,在缅甸,我的感觉是这些国家的君主、官员和民人最重要的事情是宗教,缅甸修佛塔尤多。他们更注重向神诉说着自己的祈求,而不太注重世俗的功绩。这与崇尚儒教的国家是大不相同的。我虽然没有进行全面的史料调查,但从感觉上说,缅甸、暹罗、老挝、苏禄都是缺少史料的国家,老挝与苏禄会更少。这与崇尚儒学的中国完全不同。
虽说在老挝还没有发现大量的史料,北京大学历史系硕士研究生李坤睿(现为中国人民大学中共党史系教师)却在中文史料中发现了南掌国“表文”如何被“创造性”翻译,发表论文《“南掌即老挝”谬说考》(《清史研究》,2009年,第四期)。该论文称,1729年(雍正七年)南掌国使节来云南献象,“来文”被云南官员改写为符合朝贡标准的“表文”。其论据有四:
一、清人倪蜕《云南事略》记载南掌国遣使与云南地方当局交涉的最初情形:
先是茶山有变兵,民逃入南掌者颇多,事平而归,俱无恙,当事赏赉之亦厚。至是遣人持缅文至,译曰:“南掌岛孙小的嘎哩嘎撒必禀大老爷下:小的们是外边夷人,在先两次有兵,百姓们到我地方上,他们遭难的人,我们都是好好待承的去了。大老爷两次赏我们绸缎布匹东西,我们地方苦寒,没有的出产,有象二只送大老爷转交天朝吧。”元江府知府迟维玺据实禀报。当事以欠恭敬,令维玺确定款式而行。时有千总陈纶,系武举,工书,颇通文理。乃与素来行走阿瓦、通晓缅文之人商议,编蒲为表,而以金叶书之。并原来之叭花先六目,即令陈纶伴送入省。当事亦以外国使臣待之,将奏送入京。而其二象道死,乃以部购已至之象抵解焉。
这个故事说的是中国边民因乱而至南掌国避难,云南当局事后向南掌国颁赏。南掌国国王“岛孙”送了两只象给云南地方官府。元江知府迟维玺据实上报,省府要求修改。而这个故事中所称南掌国表文的原文为“缅文”,而不是老挝文字,后面的史料皆称“缅文”,具体原因也不太清楚。
二、光绪《云南通志》卷一九六《南蛮志·边裔》,记录了南掌国表文的翻译:
雍正七年,老挝南掌国苏吗喇萨提拉岛孙差头目奉销金缅字蒲叶表文,驯象二头谒临元镇,投请入贡。经督抚核明,老挝系俗名,南掌系国号……译缅字表文,其词曰:南掌苏吗喇萨提拉表文投献北京天朝皇帝。叭拉札洒拉(这通表文)。苏折利萨巴萨侧哩(是抒诚向化请安的),色利达鲊赛乃呀钯札那合他(小的掌管南掌地方,心里时时刻刻想著天朝)。松碟麻哈坦(南掌国号)苏吗喇萨提拉(南掌岛孙官名)米拍腊洒萨赛色利米达(时时刻刻想著,喜欢得狠,即诚欢诚忭之意)。米钯腊壩纳干掌松多墨太召法王拉乍给哈(有象二条进贡北京天朝皇帝)。白黑他喇敬(请晓得罢,即俯鉴愚诚之意),母览哈扎罢尾拟得困母笼额喇鲊梯拉(自古老三代以来,开天辟地,有此古礼),召舍秀秀马屯噶腊罢他你(世世代代到如今了),谶奈马哈纳管喇鲊他你(当今南掌地方安享太平,要求天朝赏恩罢,即俯赏入贡之意),等松费法乍党欲奈匡巴尾你勿替萨色哩(南掌在天朝车里边上,该当请安),墨摆那歪乃怕喇乍烘笼本召法王查榻览敬硃钯干(这事情禀明天朝皇帝,从今以后放在心里,即恳祈鉴察抒诚向化来格来王之意)。
前面当属表文原文,用汉字书写其读音,括号内属汉译。今天懂老挝语的学者,恐怕也不能根据这些汉字读音来判断老挝语的原文,也无法判断翻译是否准确;但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提出了四个“即”:“即诚欢诚忭之意”,“即俯鉴愚诚之意”,“即俯赏入贡之意”,“即恳祈鉴察抒诚向化来格来王之意”,正是译者的自我理解。而译者这四句自我理解,正符合“入贡”“来王”宗藩关系的标准。
西萨旺·冯(1885-1959)铜像,琅勃拉邦王国最后一位国王,铜像于1975年由苏联铸造。三、《雍正朝起居注册》雍正七年九月二十二日(1729年11月12日)记:
老挝南掌国苏吗喇萨提拉岛孙差头目人等投赴车里关营进贡象二只、蒲编金字表文一道,内称:“小国离天朝最远,闻得黄河水清,知大圣人治世。小国数年以来安享太平,年年丰熟,通国欢庆,感戴皇恩,乞赐转奏,亲叩阙廷。”
这是清朝收到的南掌国表文汉文字正式译本,其文字来自于云南总督鄂尔泰的奏折。其中特别有意思的是“黄河水清”“圣人治世”两句,南掌国主真有这般学识吗?南掌国主真的知道清朝正在为“黄河水清”大呼“圣人出”吗?“黄河清、圣人出”本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故事”。1726年(雍正四年)底至次年初,黄河水清了较长时间,雍正皇帝将此视为“上端”,专遣大臣致祭河神,特颁《御制黄河澄清碑》,勒石于江苏清口(今淮阴区西南)和河南武陟县河神庙内,以志其事。此事仅过了两年多,鄂尔泰如此上奏,直是露出破绽,目的正是歌颂雍正皇帝是“大圣人治世”。
琅勃拉邦王宫侧面,1902年由法国建造。四、光绪《云南通志》卷二○六《南蛮志·奉献》,记录了云南总督鄂尔泰对全部情况的上奏,并歌颂雍正皇帝的“圣德”:
……据汛防猛洒目兵康天锡、苏凤彩等禀报:五月初六日,老挝南掌国王子岛孙差叭目五名、先十二名、后生八十名,备象二只进贡天朝,恳求总督转达……又据前委协办军务之元江府知府迟维玺报同前事……令知府迟维玺照管来省……至闰七月十五日,据南掌国苏吗喇萨提拉岛孙差头目叭猛花、叭猛腊、叭细礼、松发带先目人等,捧销金缅字蒲编表文一道,赴车里、思茅地方军营投见,备极诚恳……随令通事询问,据称:“小的们南掌地方,接连车里边界,去年有橄榄坝摆夷多事逃至南掌,猛洒地界官兵追到,并不扰害村寨,并不妄杀一人。又听得汉人们说,天朝皇帝仁明海外,人无有不服,黄河水清了数月。我南掌主子说,黄河再不闻清,今黄河水清,一定是大圣人掌天下。因此差来进贡,备象二只、蒲编金字表文一道,恳求总督奏达。见我主子远来的心。”等语。又问来差金字表文为何写在蒲叶上,据称:“小国没有纸,敬天敬佛才用蒲叶写金字。若文书用芭蕉叶写字,其余俱竹片子写字。这蒲叶金字进贡皇帝与敬天敬佛一样”等语……伏查老挝系俗名,南掌系国号……即古之越裳氏,僻处云南之极西,与交趾、缅甸交界……自周成王时献雉之后,数千百年来,未闻入贡。虽元、明之初,名属内附,然皆迫于压制,并非出自肫诚,未有不加兵威,不事招致而自效恭顺、万里远来如今日者也。兹盖恭遇我皇上光被四表,泽及万邦。声教无所不通,囊括无雷之国;怀柔鲜有不至,包涵出日之乡。重译来朝,圣人兴而万方作睹;梯航致贡,文德盛而四夷咸宾……斯诚我圣主德无不届,远无不来,风动时雍,固无间于外域者。(相关的内容又见于《朱批鄂太保奏折》,《雍正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第十五册,字句略有差异)
“周成王献雉”典出于《尚书大传·嘉禾》,说是周成王时越裳氏来献白雉,称:“中国有圣人,盍往朝之?”古代越裳国的位置,今天仍不能完全确定,鄂尔泰却认定为南掌“即古之越裳氏”。鄂尔泰将南掌国献象与传说中的越裳氏献雉相比照,目的仍是“颂圣”。值得注意的是,前引1750年(乾隆十五年)缅甸表文之汉文译本,亦有相同的语辞:“缅甸近在边徼,河清海晏,物阜民和,知中国之有圣人”,提到了“河清”,也称赞乾隆皇帝是“圣人”。
李坤睿的论文关注点甚多,南掌表文的翻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涉及到清朝与南掌国关系的诸多方面;论文在史料查证方面,亦尚未达极致。然从他的论文中可以看出,清朝与南掌国之间的宗藩关系,很可能与清朝官方文献的记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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