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小区史|秘密森林
以前,我以为自己为数众多的表哥表姐们属于书上说的森林民族。他们生活在山区,一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山。峡谷高耸,两山之间流出一条溪水,随着山势跌宕而下。溪水两侧有些面积极小的田地和菜园,要靠鹅卵石砌成高坝防止水土流失,再用剖成两半的毛竹一节一节地连在一起,从山顶引来泉水浇灌。我去看他们时,山路一直在转弯,直到看到一座石桥,才能望见小路分岔出去,挂在其中一座山上。不走到门前,是看不到树林里有人家的。
我父亲说,他和我母亲订婚不久时,有一天晚上带着一杆老式步枪上山,远远地看见河对面有一团白色的影子,忽隐忽现。他走,影子也走,他停下来,影子也停下来。于是他举起枪来……这个故事就像传家宝一样,一代代传到我的孩子那里,他跟我小时候一样,除了很关心那一枪的结局,也为自己没有生活在一个有山和森林的地方感到遗憾。
上海中环内外没有森林,起码我家附近那一段没有森林,不能不说这是一件很令人遗憾的事。这个遗憾本来是无法弥补的。
小区里的乔木,以樟树和水杉为主。水杉靠着小区围墙,树身笔直修长,因为间距很近,它们的横枝来不及充分发育,只是一味地拔高,远远看去,形成一堵严肃高耸的树墙,似乎只是为了把墙外公共道路两旁作为行道树的法国梧桐拒之门外。
这一圈树墙和建筑之间,尚有月桂、珊瑚树和石楠这些比较高大的常绿灌木。如果没有这些灌木作为隔离带,水杉一旦和建筑之间的距离过近,就难免因为影响采光被拦腰锯断(过去10年里,上海许多小区里的高大乔木都只剩下半截,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
月桂之类的高灌木下,又栽冬青、十大功劳、八叶金盘之类的低矮灌木,地面上覆盖着阶沿草:小区绿化组合栽得这样满,除了有审美方面的考量,也是要把绿化区和居民日常活动的区域隔离开。
灌木虽然难不倒我们,但小区里的树种的确令人感到乏味。我们喜爱的是雪松和栎树这类高大乔木,它们有巨大的像伞盖一样的横枝。因为横枝挡住了阳光,树下没有杂草,只有从树上飘落的针叶,有一些地方长出了蘑菇,还有一些引人遐想的空鸟窝。
在小区里,偶然有几棵高大的乔木,显得非常孤独。它从小被移栽在某个小区里,往往位于两排超长的公寓楼中间的过渡地带。它们生长得过快、过高,因此非常醒目。但人们并不去那里。正如附近的水杉、月桂和珊瑚树所明确解释的规则,树是城市生活的边界,而不是一个邀请。
南音 图但一个孩子必须在某些时刻,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孩子。当我们第一次进入附近一棵雪松巨大的树荫深处时,立刻觉察到自己已置身世界边缘,人们再也不会用寻常的标准衡量我们的行为。这样一来,这棵树就不再是一棵树,而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森林了。
在这座森林里消磨的时间真不少。我们挖过几个很深的泥坑,因为孩子相信树下应该有一些宝藏。我们从掘起来的泥土里筛选出许多砖石,虽然没有发现什么宝贝,但可以证明建造小区时产生的废墟并没有完全清理干净。这些砖石应该属于建筑垃圾,甚至可能是破拆从前的住宅时被推平的废墟遗址。
这样说来,我们的秘密森林也不一定是从苗圃里移栽到这里的,它可能在这里已经存在很久,恰恰是因为它长得够大,并且位置恰到好处,所以在建造小区时没有被砍倒挖走,而是原地保留了下来……
总之,这棵树的秘密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我们在这里遇见过一些鸟,遇见过一些老鼠,遇见过黄鼠狼,当然,还有各种猫。
有一天,我们甚至遇见了一只兔子。那是一只完全无辜的兔子,有着教科书式的白色毛皮、红眼睛和短尾巴。它根本不在意我们的存在,只是四处寻找可吃的植物:也用一种教科书式的方式,不停耸动鼻翼,然后侧着脑袋把植物卷进嘴巴里咬断。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从花盆里移栽一些过大的植物到这里。必须小心地保证它们栽种的位置在这棵树的范围之外。我不在家时,孩子想去看看这些植物的长势——他把它们连根拔起来,仔细观察根系的发育情况。我下班后,他遗憾地告诉我,和几天前相比,植物的根系没有什么变化。
有时候我们想象自己是寻找宝藏的矿工,有时候我们想象自己是跟踪猎物的猎人,有时候我们想象将有一架飞船从这里发射出去。
我一会儿是植物学家的跟班,一会儿是为医生递手术刀的护士,一会儿是伐木工人的助手,负责带上沉重的全套工具,特别是和光头强同款的带锯。
如果不是这座森林够大,它早已被夷为平地了。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