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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日籍老兵:在东北生活的日子,班长教我唱军歌
1955年3月24日,满载949名乘客的邮轮“兴安丸”缓缓驶入日本京都府北端的舞鹤港。这艘取名自大兴安岭的邮轮,已经第十次执行运送在华日侨的任务。当日下午一点,心情忐忑的乘客陆续下船。彼时,日本国内弥漫着一股“恐共”气氛,而“兴安丸”的乘客中不少曾效力中国人民解放军,其中既有受降日军和后勤人员,也有在中国定居多年的日本侨民。多数日本人怀疑,这些从红色中国归来的人,还能否称得上是自己的同胞。
1952年11月,中国政府作出处理在华日侨问题的决定。此后,在解放军各个单位的日本籍战士逐步转业到地方等待回国。接下来的五年间,数万名在华日侨乘坐“兴安丸”返回日本。比起本土国人,这些乘客回国后面对举目无亲的故国,更清醒地认识到,这场军国主义的侵略历史不该被遗忘,与其沉默、忍耐,他们更多用行动代替。不同的日籍解放军战士,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为中日关系保驾护航,即便有时因为怕给家人带来麻烦,不得不划清界限。
86岁的砂原惠,是“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颁发活动中,受嘉奖日籍解放军中最年轻的一个。1955年,22岁的砂原惠是“兴安丸”上的一名乘客(高晓彦/图)
今天,人们几乎无法在日本国内媒体上找到日籍解放军的痕迹,日本学术界对归国侨民的研究也多着墨于从中国台湾归国的日籍国军。与种种想象不同,受访及接触到的归国日籍解放军并未生活在所谓的中日夹缝之中,在他们看来,他们的青春与之后一生的奔波,都是为了弥合裂缝。
2019年9月25日,中国驻日本大使馆邀请到27名日籍解放军老战士来馆,参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颁发活动,与会者中最年轻的,也已86岁。这场活动将他们纳入普通中国人的视野。
86岁的砂原惠,是“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纪念章颁发活动中,受嘉奖日籍解放军中最年轻的一个。1955年,22岁的砂原惠是“兴安丸”上的一名乘客(高晓彦/图)
(以上图文摘编自《南方周末》2019年10月31日文章:再见“兴安丸”旅客:日籍解放军中国往事)
长期以来,中国政府和军队对这些日籍老战士的贡献多次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2015年9月,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出席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活动时明确表示:“中国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世界上爱好和平与正义的国家和人民、国际组织对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给予的宝贵支持。”并亲自向包括日本人小林宽澄在内的曾帮助和支持中国抗战的国际友人或其遗属颁发纪念章。为体现中方对这一特殊群体的关心,中国国际友好联络会等民间机构多次邀请、接待和走访慰问日籍老战士及其家属,收集了大量相关文章资料,策划并指导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日本籍老战士回忆录丛书”的翻译出版工作。
这些人都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及战后以不同途径加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武装,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日籍战士,阶段性参加了抗日战争,全程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新中国初期建设,为中国革命和建设做出了贡献。1953年至1958年期间,在我国的日籍留用人员分批返回日本。回国后,他们中的一些人相继发表了不少演讲、文章和回忆录,本套丛书所收录的是其中部分回忆录。在这些书中,日籍老战士以质朴的文字详细记述了他们在我国、在我军的经历,真实感人,具有特别的史料价值。
今天,我们分享丛书中《漫漫中国路》(学苑出版社,2019年11月出版,【日】元木和男 著,程津庆 译)里的一篇文章,作者曾为辽沈战役中解放军四野第29后方医院的一名炊事员。让我们通过这个特殊群体的视角,回望那场跨越敌友、国籍乃至意识形态的转换历程。
错草顶子和二道北上
文/元木和男
被称作错草顶子的小镇,是坐落在很久以前长白山火山爆发时熔岩形成的岩石山上的一个细长型的村子。在距此1000米左右的山下方,有数户农家静静分布在覆满白雪的广袤高草上,那里的名字叫二道北上。我们炊事一班被分配到那里。分宿是在11月中旬。原野被白雪所覆盖,厚厚的积雪已经让人分不清草木的容颜,走起路来也非常困难。我和门屋、上田、江尻、本田、三上、斋藤、室濑、田屋、押久保、河野、平林、片山、金子等人被分配住进了贫穷的老百姓家中。这一时期,因为没有患者,我们也没有什么工作可干,每天无非自己做饭吃,然后全体休息,过着一种非常轻松舒适的生活。
于是,我们没日没夜地坐在火炕上,或是练习卷烟卷,或是用打牌、下棋来消磨时间。也有人不喜欢这些游戏,干脆到外边去滑雪或是打雪仗。但是,在这里我们也曾遇到过头疼的事。那就是这里完全没有水。早起之后只好用雪来擦脸,水珍贵。于是每天早晨起床后大家都集体出动,把大筐子架在雪橇上到远处去拉雪。然后在大锅下生起火,把雪倒进锅里融化。满满一大筐子雪化成水后也没有多少。没办法,只好再拉,再化。只有确保有水才能做饭,因此拉雪是我们的一大工作。
工作结束,饭也吃过以后,腿脚不灵便的中国班长教我们唱八路军的歌。大家要在寒冷的屋外围成圈练习。有时全员一边唱歌一边还要像裹脚老太太走路一样晃着腰跳舞,中国称其为秧歌。
在这里发生过一件大事。以前曾经做过车站站长、年纪也比较大的江尻,一天夜里突然胃疼,后来发展到咯血,痛苦地在房间来回打滚。大家都非常担心。但我们住在既没有医生也没有护士更没有任何应急药品的孤零零的高原。在油灯光亮的照射下,江尻脸色苍白,看起来痛苦万分。但我们却束手无策,只能眼巴巴的看护着他。
但是不能这样一直等下去。尽管是深更半夜,我们必须尽快同山下取得联系,或是请来医生,或是拿到急救药品。否则江尻也许会在疼痛中死去。商量的结果,由我和以前曾在开拓团学过一点医术的上田做联络员,去找医生。外边非常寒冷,积雪也很深,我们向着罕有人烟的谷道出发。医生们居住在距离我们很远的山下谷地。外边非常黑,只能借着积雪的微弱反光前行。
从我们的驻地往山下看去,同山下的驻地之间有相当大的落差,长长的崖道一直向山下延伸。因为路不熟,一路上跌跌撞撞,有时候屁股被树桩磕得生疼。费了很大的周折,我们才来到了医护人员的驻地。因为不清楚医生们到底居住在哪家屋里,我们只好一家挨一家地敲着老百姓的大门寻找。在一间屋中,我们找到了布施、武田两位医生和护士们。当我们把江尻的病情说明之后,他们没有人表示出打算出诊的意思。没办法,我们拿到药和注射器后,又急急忙忙地从来路返回。
途中不时传来狼叫的声音,着实让我们吃惊不小。在开始登山的时候,我们终于又看到了远处自己驻地的灯光。“终于回来了,江尻也有救了。”正当一颗心将要放下的时候,上田突然喊了声:“有狼!”本来万分着急,需要尽快赶回去,但现在前方突然出现了狼,没办法,两个人只好隐起身来观察狼的动静。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但一直过了很长时间,狼在那里仍然一动不动。
我们也觉得非常奇怪,于是一点点向狼靠近,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前方的土坡有一部分没有被雪盖住,在白雪的反射下,看起来像一只狼的形状。原来是自己吓自己。两个人抚着胸口快步跑进了江尻的房间。进屋之后,上田立刻给江尻注射了刚刚取回的药品。不知是药生效了,还是在经过长时间的痛苦折磨之后江尻已经疲惫不堪了,总之,不久江尻就沉沉睡去。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江尻的病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都为他高兴。
有了这样一个结局愉快的经历,山下的护士和我们之间渐渐开始了交往。每当有什么事情要和山下联系的时候,我们总是把书信也一同带去。因为是团体通信,内容也非常有趣。有一次我们的书信是这样写的:“现在日本那边的情况是一卡车女人等一个男人,你们这种小样,才不会有人娶呢!”之后迅速就收到了她们的回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是跪在地上求,也没有人会嫁给你们。”就这样,山上和山下的书信交锋一直持续了好几个礼拜。当新年临近的时候,我们的驻地搬到了更高处的错草顶子。
在这里,医生、护士和炊事员的宿舍被安排得很近,在久违之后日本人又集中到了一起。护士中有二道、前田、百武、渡边、广田、小黑、大眼等很多人。在女孩子当中非常流行一种叫站住不许动的游戏,我也曾参加过两三次这种游戏。
无论什么时候,大家的谈话始终围绕着什么时候能回国这个中心展开。大家不断地猜测着,但遗憾的是始终没有得到正确答案。值得庆幸的是,错草顶子和二道北上不同,因为这里有水井。但每次都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汲水。水井位于镇中广场,直径两米多,井深七八米左右,周围没有护栏。提水的时候不免四下泼溅,溅出的水把井口四周冻得溜滑。一个不小心,很可能连人带桶落入井底。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尽管如此,一想到不需要再去化雪,而且有了充分的水能使用,我们都很庆幸。炊事班的人把它当作治疗用水,护工们把它当作洗涤用水。虽然取水带有危险,但始终没有发生什么事故,想来这应该是大家在井边齐心协力,应用智慧的结果。
在错草顶子的生活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但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高原眺望美丽的长白山,能使我想起日本的富士山。一户户排列有序的民房被白雪覆盖,一条小路将各家的房屋连在一起,再加上挨家挨户查房的护士们出现在视野的时候,形成了一幅无比浪漫的图画。那景象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自从我参军以来,在这里第一次迎来了中国的新年。按东北人的习惯,他们在新年的时候要扎花门、踩高跷。但这里的老百姓太少了,没办法踩高跷。所有的人被动员了起来,在村子的入口处完成了一个大花门,花门中间大大地书写着迎春二字,周围用纸花装点得五彩缤纷。这个花门是日本人和当地老百姓协力制作成功的。还有一项是吃饺子,遗憾地是我们没有搞到饺子馅的重要材料——猪肉,因此,饺子不怎么好吃。但作为猪肉的替代品,记得我们饱餐了一顿麂子肉。
在这里想提起一件稀罕事儿。新年将至的时候,田口班长、我以及另外一位中国班长上山去打野猪。正当三个人分散开来寻找猎物的时候,田口班长突然不见了踪迹。大声喊他也不见有回音。找来找去才发现他掉进了捕熊的陷阱之中。原来他掉下去之后,怎么爬都爬不出来。虽然放声喊我们,但陷阱太深了,我们也没有听见。所以找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他。直到我和班长找来长树枝,才把田口班长从陷阱中拉了出来。如果当时没有发现他的话,他无论如何凭自己的力量是爬不上来的。
幸运的是,那个陷阱中的装置非常粗糙。一般的陷阱,表面都会用树枝和雪装饰起来,陷阱中密密麻麻的插着竹签。熊落入陷阱的时候,由于它自身的重量,身体会被竹签扎透。这一天没有打到任何猎物,但由于田口班长没有受伤,我们仍然感到庆幸不已。
在二道北上的日子里,既没有电也没有水。错草顶子总算有水了,但却缺乏充足的蔬菜。每天过来过去都是马铃薯和胡萝卜。偶尔能吃上一顿自制的豆腐已经算是美味佳肴了。豆腐是我们“当牛做马”拉着石磨做出来的。高原的生活的确严峻,因此,当野菜从融雪中露出头角,早春到来的时候,我们高兴极了。
在枯燥无味的生活当中,也有令人爆笑的事情发生。一段时间,有个从前线下来的士兵和我们住到了一起。他个子很低,略带臃肿的脸上长着一对暗淡无神的眼睛。他的视力非常差,似乎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但他本人好像并不介意,也不影响同我们逗乐。这个士兵的眼睛很像石斑鱼眼,所以我们给他起了个“石斑鱼”的外号。
在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为了打发时间,我们总是向石斑鱼打听关于战斗和战场的事情。每当这个时候,石斑鱼总是洋洋得意地打开话匣。内容特别有意思。由于民族的不同,形容事物时的表情和发声就产生了差异。
当说到敌机出现的时候,日本人发出“噗——”的声音,而他发出“嗯——”的声音,学机关枪响的时候发出“库库库,咔咔咔”的声音,我们没有听惯那种声音,于是被逗得哈哈大笑。并且在学看见敌机后躲避的样子时,为了逼真,他竟从炕上跑到屋子当中演示,非常有意思。
每当他给我们学一边打着机关枪一边俘虏敌人,或是投掷手弹爆炸的景象时,总是露出一脸得意之色。
同他聊天的时候,漫漫长夜让人觉得短暂起来。仿佛忘记了不幸的现实,忘记了自己身处何方。与他共处一室的时间非常短暂,以致现在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又出发去了前线。像风一样吹来,又像鸟儿一样无声地飞去。给我们留下的是在那艰苦的岁月里,尽管有着不自由的双眼,却给我们带来欢笑的乐天派的性格。日本人都把他叫“石斑鱼”,大家不知不觉忘记了对他即将失明的同情,他那双眼睛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战争负伤,谁也没有问过。
当4月来临的时候,严酷的高原生活结束了。天气开始转暖,柳树的白色嫩芽在风中摇摆。我们一直以来灰暗的心情也渐渐地明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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