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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行纪 | 从北京到二连:国境线上的白色骏马
巴伐利亚酒神
在1959年落成的北京站广场上,我看着黑压压的人头提心吊胆时,不过早上六点半。
两周前,我委托朋友购入一张北京开往乌兰巴托的K23次国际列车票。通常,它在每周二上午7点30分从北京站准点驶出。
今年6月起,K23次列车转交中国铁路运营,车厢使用墨绿色的25G型客车。
由于年初在南宁开往河内嘉林的中越列车上体验过这一型号,此次,我特意叮嘱朋友帮忙购买每周一增开的由蒙古铁路担当运营的列车票。
那标志性的白色涂装,能让人把一瓶乌兰巴托超市的冰镇牛奶放入购物筐之前,率先领略一番草原的奶香。
候车室里有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乘客,外国人居多。一个长得像伍迪·艾伦的老头,手捧一本新版的LP《Mongolia》,封面是一个穿蓝色长袍的年轻人,正在进行一项撒牛奶的祈福仪式。不知道在他眼中,这些“古老的东方巫术”究竟是一种障眼法,还是直抵幽深宇宙的秘密通道。
身材高挑的女列车员从北京到大同
白色骏马,正是在这般混乱却不失幽默的氛围下,缓缓跑出了北京城。它要跑上大半个白天,才能跑到乌兰察布以北的草原上。自此,它进入蒙古纵贯铁路,朝中蒙边境的小城二连浩特一路狂奔。
蒙古纵贯铁路又称为“蒙古纵贯线”,它既不是基隆-高雄的台铁“纵贯线”,也和李宗盛张震岳等人毫无瓜葛。这是一条贯穿蒙古全境的干线铁路,北端一头为俄罗斯布里亚特共和国的乌兰乌德,南端则连接着中国内蒙古自治区的集宁南站。除去乔巴山一带的边境支线铁路,蒙古纵贯铁路几乎能够视为全国唯一一条铁路。
对于该国的铁路客货运来说,它是一根无可替代的“生命大脊柱”。从中国北京始发的K3次国际列车,正是沿着这条生命通道,经乌兰巴托一路北上,在俄罗斯乌兰乌德和它作别,转而踏上跨西伯利亚铁路的漫长征途。
我的旅行正值夏末,京郊一派阳光明媚。列车奔腾在丰沙线上,那些光秃秃的山,在柔和光线的打磨下,连棱角都有几分可爱了。只有那黑漆漆的隧道依旧,它吞噬一切光明的东西,却在阴差阳错之间,使光明变得更加明亮。书上的白纸黑字,也因为不断更迭的光比,在刺眼和温柔中反反复复。
我在沿线很多小站中留下过记忆,它们这时一直往脑海里钻:那是落坡岭春天的花,官厅夏天的水库,沿河城秋天的古城墙,以及初次路过“珠窝”的惊诧。
珠窝并没有“猪窝”,倒有一座期许很久的京西电厂。此刻,它那标志性的大烟囱,仍雄踞在群山之间,像一根竖起的高射炮管,只是再也不会“开火”了。这里早已成为废墟探险爱好者的天堂,每逢周末,保安们便会加紧巡逻,试图揪出几个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尽管先前的铺位被莫名霸占了,这趟列车的上座率仍旧低地惊人。四号车厢除我们外,别无其他游客。至于那些拖家带口的蒙古人,为何能抢先一步上车,这成为难以破解的谜团。
车厢为中车唐山机车长生产的俄式MECT客车,乘客可将行李藏着铺位下面的储物箱中,安全可靠。列车员也会将被套、枕套和床单的“三件套”派发给乘客,如果你在俄罗斯坐过火车,一定对这种操作并不陌生。
但倘若就此做出蒙古铁路对RZD(俄罗斯铁路)照搬全抄的认定,那也未免太过武断。我对俄国人的创造力坚信不疑,却还是不敢想象他们的列车员在车厢里煮红菜汤时的画面。所以,当我看到蒙古女人挥动铲子,在电磁炉上炒一盘不知什么美味菜肴时,“蒙古铁路”留给我的印象就成了那只平底锅——每划拉一下,便被刻上一层近乎魔幻的烙印。
她们炒菜的地方,其实就是位于车厢一头的乘务员室。经过大姐们一番折腾,这些区域全部变成了简易厨房。烹饪设施应有尽有:迷你冰箱,电磁炉,电饭煲,各种油盐酱醋,以及方便面和肉类等食材。
我在四号车厢的厨房,看见一根刚刚煮好的羊腿骨,冒着热气躺在冰箱上。我羡慕那个即将吃掉它的人,他把一趟火车上的苦旅变成了享受,而我却只能对着玻璃暗自神伤。
蒙古乘客对这种“福利”早已司空见惯,他们像老爷一样窝在包厢里,等候着这些大姐的“上门服务”。羊腿骨也好,其他美味佳肴也罢,都会被乖乖地送到这群蒙古乘客的嘴边。甚至无需下床,只消脑袋稍稍一转,便可以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大快朵颐。
车上还配备一座沐浴间,里面总是人满为患。我在门口拍照的时候,一个蒙古男人刚好赤膊走出来。十几道搓澡巾留下的红凛子,清晰地浮现在后背上,像被人用鞭子抽过一顿。
列车早已将丰沙铁路的群山远远甩在身后,正沿着古老的京张铁路朝张家口腹地前进。车窗外的向日葵田,长势堪忧,如丢盔弃甲的兵,在阳光下耷拉着脑袋。鸡鸣驿古城,就在这般情势下撞了进来。
一派通透平整的景观中,突然连绵而起一座古城。城墙有点新,显然经过了一番修葺,却像模像样,颇具规模。飞扬的旗帜和广告牌中,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立于地平线一端。我蹑手蹑脚地打开手机地图,如同羞愧的笨贼,为彼时自己的孤陋寡闻埋单。借助高科技,我得知古城的名字叫“鸡鸣驿”。这是一座明代驿站,还是中国现存最大的一座。城中不仅有办公区、仓储区和“停车场”——马号,还有商店和民居。由此看来,作为一座大型仓储物流中心,鸡鸣驿代表了当时中国邮驿系统的最高水准。
大同不仅仅有云冈石窟和煤老板,也是贾樟柯非常喜欢的电影取景地,他在《任逍遥》和《江湖儿女》中,都把镜头对准了这座城市。2001年,贾樟柯拍了一部名叫《公共场所》的纪录片,大同火车站成为摄像机中的一段影像。如今,K23次列车正在大同火车站临时停车,我得以有机会观察站台上的乘客。
到底是一座大城市,女孩们穿着时髦的高跟凉鞋,昂首挺胸迈向出站口。但最具电影感的,还是一个骑儿童自行车的男孩。他执拗地想把车骑到地下道里,在地道口死活不肯下车,任扛着沉重行囊的爷爷奶奶如何劝慰,岿然不动,直到站台变得空荡荡,三个人的拉锯还在继续。我有些担心这位熊孩子会因为他的倔强挨巴掌,却低估了爷爷奶奶的耐心。三人最终消失在黑暗的地道口。
大同站的骑车小孩
从乌兰察布到二连
自此,列车一路北上,朝乌兰察布地区进发。沿途的车站无论大小,蒙古文站名都会清晰的悬挂在主体站房上。绿色开始有预谋地接管外面的世界,草场和树林逐渐多了起来,尽管依旧不成规模,却还是比张家口和大同一带养眼不少。
在察哈尔右翼前旗,列车右侧车窗外,突然出现一条狭长的青蓝色色带,分割了远处风力发电机群和近处草原的村庄,这便是黄旗海。因为视线的欺骗,原本肥硕无比的一座大湖,被挤成了长条形,使得京包铁路来往列车上的乘客,产生一种在青藏铁路邂逅青海湖的错觉。
土贵乌拉是一座不起眼的小站,每天只有三对列车停靠。这座始建于1918年的车站,刚刚度过了100周年的诞辰。如今的土贵乌拉,清清冷冷,自黄旗海的鲫鱼逐渐绝迹之后,它便再无昔日热络的光景。
那是一段近乎传奇的历史,彼时的土贵乌拉站,还叫做官村站。人们发现黄旗海的鲫鱼肉味鲜美,于是“捕鱼达人”们纷至沓来,原本与渔业牛头不对马嘴的官村,就这样变身为一座渔港。经过京包铁路的传播,“官村鲫鱼”远近闻名,不但成就了自己,也使官村站火了起来。这把火烧得最旺的时候,甚至将官村鲫鱼烧到国宴上。
然而好景不长,对大自然的过度索取,加之工业发展带来的污染,黄旗海的鲫鱼在1970年代逐渐绝迹了,黄旗海也变成一座干枯的盐碱地。人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知,然而修正过失的长路何等漫长。1993年,黄旗海湿地成立自然保护区。经过20多年的艰苦摸索,才总算变回旅客眼中的一缕蔚蓝。
远处的蓝即为黄旗海在集宁南站,我用力呼吸了一口站台上的空气。自K23次列车从北京站驶出,整整过了七小时,我才第一次和外界接触。风是其中一种介质,难以忘记它摩挲脸庞时的舒爽。无需怀疑,大自然便是最好的按摩技师,手法高超,而且免费。我足足享受了15分钟这种美好,这也是K23次列车在乌兰察布停站的极限时间。
只有一别集宁南,列车才算真正迈向蒙古纵贯铁路。白色骏马的铁轮下,总算有点草原的意思了。窗外景象越来越寂寥,建筑物大都以孤零零的姿态呈现,像极简主义风格的构图。它们距离铁路越远,就让地平线显得越近。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先前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列车员,带来了入境单和一只厚厚的软皮本,并做出一个写字的手势。翻开本子,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外国文字。答案就此明了,她希望我们能够给这本旅客留言簿,增添一些新的东西。
我们点点头,她笑了,一种温柔的笑,不掺杂任何功利。有时候,语言不通非但不会成为障碍,却使得肢体语言加更富有感染力。而发自内心的微笑,比任何的肢体语言都感人肺腑。
留言本里不仅仅有文字,还有世界各国“艺术家”们的精彩涂鸦:有人画了小火车,有人画了不知道是长得像鳄鱼的小恐龙,还是长得像恐龙的小鳄鱼。字可以写得像虫子爬,画可以意识流到马鹿难辨,内心深处那些细腻丰富的情感,古怪刁钻的创意,却在留言本上活灵活现。这或许是K23次列车最珍贵的一样东西:车厢是皮囊,而本子里装着的,却是滚烫的灵魂。
将留言本交还长腿姐姐,我们移步餐车,打算吃点东西。让人沮丧的是,K23次列车并没有加挂蒙古铁路的餐车,而是拖着一节颇有年代感的中式餐车。不过好歹解决了此前担心的移动支付问题,毕竟两名工作人员都是中国人。大妈一开口,那股浓郁的京腔便往耳朵里钻。“只有胸是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和洋葱炒鸡肉两道菜,还有一份汤,一共80。”
夕阳如血
“胸是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一端上来,我们便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这分量也太感人了,他们是用一个鸡蛋炒了10盘菜吗?不一会儿,洋葱炒鸡肉也端了上来。这次量倒是足够了,但你把鳞甲一样密集的洋葱翻个底朝天,也夹不出三块鸡肉丁。还记得蒙古人的羊腿骨吗?
我们从餐车狼狈地逃回包厢。白色骏马,仍在不知疲倦地奔跑,向着北方辽阔的国境线。我看见一辆白色汽车,拖着一条血与雾的长长尾巴,像一架正要起飞的喷气式战斗机,在一个比炭火还要红的世界中滑行。那是血色的残阳,在黑夜统治大地前,不顾一切地燃烧。直到二连出现在窗外,国境线已咫尺之隔,它才安详地闭上眼睛,把自己还给这个夜晚。现在,是该拿出护照了,那些身穿警察制服的边检人员,很快就要上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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