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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脱口秀的女孩们

澎湃新闻记者 杨茜
2019-12-06 12:53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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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光灯暖烘烘的,打在露出的一边肩膀上,汗涔涔地在毛衣下冒出来,已经讲了两年多脱口秀,但萧谦从来没有这样在台上不安过。

刚才在只有几十人的小剧场里,对面和她roast battle(吐槽对战)的脱口秀男演员说了让她想不到的段子。

“你们看萧谦啊,今天这个造型就像是东莞严打以后逃出来的,来到上海再就业。我刚才在台下看到她,以为她是东莞追来找我要嫖资的。”

台下发出爆笑伴随掌声,颇多一部分来自女观众。显然,大家对这个段子挺满意。

按照行规,萧谦不能生气,但是那个段子让她大脑突然空白了一下。她下意识出手推了一把对面的男演员,表示对方已经过火,口中却只能顺着现场的气氛,“你说吧,我反正已经被你说脏了。”有男观众起哄,“谁弄脏的?”男演员立刻接话,“不是我不是我,我还是有眼光的。”

萧谦

“我很生气。是真的生气了。”时隔一星期,回顾起这几分钟,萧谦依然浑身难受。她当场在男演员和观众的这段互动后爆了粗口,也无法冷静出色地说完准备好的段子。下台后她向男演员表达了自己的生气,认为对方开这类玩笑是很低级的荡妇羞辱,希望对方不要把这段视频发到社交网络上。但是没多久,萧谦就在网上看到了这段视频,并且配上了字幕。底下评论除了一条说其中东莞的段子让人看了不舒服,大部分的评论都是哈哈哈,甚至夸赞男演员的吐槽太好玩太绝。

“你看,这就是脱口秀女演员会遇到的情况。”萧谦语调低下来。

萧谦姓宋,以前是酷爱喝酒和夜店的政治老师。她线下演出经验并不少,自认泼辣生猛,却依然在台上因为这种情况手足无措。这种打击让萧谦在那几分钟非常怀疑自己站在台上的意义。

杨笠

因为《脱口秀大会》第二季而被观众熟悉的杨笠,也遇到过类似情况。在开放麦练习时期,她站在台上讲一些比较女性的话题,并伴随肢体表演,她已经忘了自己当时的状态,只记得表演之后,有两个坐在右手边角落,拿着瓶酒的男观众说了句“好骚啊”。声音不大不小,全场都能听见。

“在下一个段子里,我回嘴还回去了,说‘有一个猥琐的人故事,就像这个观众’。但是这依然对我有一个冲击,我会怀疑我自己做这个到底是在干嘛?我怀疑正当性和意义,我到底是不是在卖弄或者是在干嘛?当时我就懵了。”

提起说脱口秀的女演员,你首先会想到谁?

最近两年风靡一时的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通过各种搬运小视频在微博上火起来的华裔脱口秀演员黄阿丽?因为《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等节目而被大家熟知的思文?

虽然线上各种说话类节目层出不穷,线下脱口秀小剧场也办得风生水起,但我们依然只看到极少的单口女演员站在台上,甚至都不到男演员的一半。据笑果文化上海线下开放麦负责人盖柴透露,比较成熟的单口演员女性数量很少,大约是总数的五分之一,这还是这两年办了冬夏脱口秀训练营,节目也大火之后的情况。笑果文化正是《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等热门综艺的出品方。

在今年的《脱口秀大会》上,其实但凡上了台的几个女孩,各场排名都不低,第一次参加节目录制的赵晓卉还进入了半决赛。思文已经是脱口秀女王,或许她的厉害之处可以归结为阅历,天赋,恰好遇上了执着于脱口秀的老公,但今年让人记住的杨笠、赵晓卉、王璐,又或是盖柴欣赏的萧谦,都是大学刚毕业没几年的女孩,她们和麦瑟尔夫人在剧集开场那一次演讲一样,展示着这一行里女性实际拥有的能量和可能的未来。

作为出色的单口演员,她们的自身经历自然是大家好奇的部分,而身处行业中,她们也更能感受到,女性在说脱口秀这条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为什么会有五分之一这个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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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卉在选上去《脱口秀大会》之后才加上李诞的微信。李诞挺喜欢晓卉的段子,在后台问她,“你还有多少存货?”听闻晓卉能讲的都快讲完了后,李诞鼓励她:“那你要加油写啊。”但这句鼓励对晓卉写段子可能没有多少实际作用。

赵晓卉

“嗯,就是个爱好吧,但没有到热爱或者热情付出的程度。”经过记者反复几次提问,赵晓卉像挤牙膏一样表达了一下自己对脱口秀事业的感情。

虽然对脱口秀没有多大热情,但大家都觉得赵晓卉是一个有天赋的脱口秀演员,是继思文之后,一个在搞笑能力上丝毫不输男性的脱口秀女演员。第一次上台讲完,李诞就把她和脱口秀女王思文放在一起比较,“思文的竞争对手出现了。”第二次上台后,于谦认为晓卉当天的表现超过了思文。

赵晓卉的观众缘有目共睹。在新人中,她得到最多关注,甚至闯进了半决赛,在车轮战里输给了最后拿到冠军的卡姆。到目前为止,赵晓卉的微博粉丝涨到了16万,她在微博上写的段子有了成百上千条回复,她甚至在外出时被认出过一次。在一次机场安检时,她正在脱鞋,后面的男孩突然把手机怼到了她面前,上面是她的微博。按照晓卉的描述,两个人相对无言,但也就迅速默认了这个微博就是她的,之后这个男孩跟晓卉合照一张。晓卉对此事的评论是,“那天我没洗头,样子太不好看了。”

赵晓卉意识到自己能讲脱口秀是在笑果文化去年三四月份举办的脱口秀比赛上,她给现场评委梁海源、程璐等讲了几个段子,受到了几句“很官方客气的称赞”,让她进入了训练营。到底讲了什么段子,赵晓卉不肯告诉记者,因为手里的段子不多了,她要留着以后说。

这不是赵晓卉第一次和笑果文化接触,当初大学毕业为了找工作,她向笑果文化投过简历找“运营类”岗位,但没得到任何反馈。在工作一年后,她又看到了有关比赛的通告,因为想去看看《吐槽大会》上那些人都啥样,她就报名了。

比赛后,赵晓卉被叫去脱口秀俱乐部里打下手,到了6月,笑果文化办了脱口秀训练营,已经是车间女工的赵晓卉调休去参加,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新人们都进步那么快了。

训练营比想象中要紧张,“就像每天考试一样,前一天要复习的感觉很紧张,每天晚上排练演出。我的天我都没有段子。”训练营把晓卉逐渐带到了职业水平上,讲了很多喜剧结构,但在魔鬼集训后,她有点疲惫。

“我主要是懒,你也听出来了,自己也没什么前进的动力。”赵晓卉始终对于把脱口秀作为职业持保留态度。这种回答在脱口秀演员里并不多见。

“我真的没那么热爱,我理解所有好笑的东西不都是违背预期吗?没有什么其他的,就是意料之外。不管是高级的,还是比较普通的,就算比较傻雕的,它的原理都是一样。”在系统学习后,赵晓卉还是觉得好笑就是这么回事。

这种心情让她也不怎么想看自己的表演。“太尴尬了。”这种尴尬在她看到领导和同事们一起欣赏她的表演时无可避免,她其实从来没在同事和领导面前暴露过自己,“我才不想年会被抓去做才艺表演。”

节目之后,生活回归平静,领导和同事觉得她选哪条路都行。曾经的赵晓卉的确也是用“都行”规划自己道路的。“没有什么理想,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就行。”她曾是山西很普通的高中女生,偶尔追星来调剂生活,第一年高考时,因为志愿没填好,只能选择复读。第二年高考,能填的最好的学校是吉林大学,虽然远在东北,但是985。高中时期因为看《大宋提刑官》,赵晓卉想过要做法医,但是分数摆在这,985肯定是值得的,于是她在志愿里填上了分数线最低的工业工程系。

赵晓卉谈追星,她本人是五月天的忠实粉丝

赵晓卉最近比较痛苦的事,是调换了工作岗位,从原来的车间一枝花,变成了办公室预算员,适应新岗位导致最近的创作比较贫乏,主要是没有时间和精力。说到这里,她又强调一次自己对脱口秀没那么大热情去付出。

但她最后回想起来,其实对于写段子最初是有很大热情的,那是还在车间里的时候。

“我想起来了,原来在车间里工作间隙,偷偷写段子的感觉非常好,效率也很高。”

思考了一下刚才的话,她一副恍然大悟的口气,发现这其中的开心主要是因为“偷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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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赵晓卉早一期参加训练营的王璐,非常享受脱口秀带来的压力。

王璐

“我有个弟弟,平时总是爱吃手,我就告诉他,你看姐姐平时总吃,吃没了吧?” 

坐在台侧的李诞比观众还要先笑出声来。如果王璐在台上不刻意说起有关自己手的段子,可能不一定有人注意到,她和其他脱口秀演员有什么不同。

其实这是李诞至少第二次听这个段子了,第一次看到是以文字的形式,在一个都是脱口秀爱好者的微信群里转过来的文本稿子里,李诞看到后很喜欢,但又怕伤害人,就拿出这个作者的其他段子放在群里问,是谁写的?

来自李诞的肯定,是王璐完全没想到的,她开始想,自己也能做个脱口秀演员吧。

2017年,王璐在唐山读商务英语专业,大二时她看了《吐槽大会》,开始关注脱口秀并认为自己要从事这个行业,一部分原因来自在现实生活的不顺利,脱口秀给了王璐另一个世界:“让我度过很困难的一段时光。”

王璐的手部残疾是天生的,但妈妈一直把她当成普通孩子对待,王璐曾经的理想是做个外交官,成长过程中遇到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好,并不因为外表问题给她转发残疾人励志故事。

问题是在一些没想到的事情上爆发的。比如刚进大学时,唐山办了个园博会,全系的学生都去做志愿者,有个导员告诉王璐她不用去。意思很明确,学校特意把她择出来了。王璐至今也没去问过,到底是不是外表原因。又比如,某一次学生会选举上,王璐英语成绩好又善于沟通,想做外联部长,也被否决了,但当天选举中,只有她一个人申请了这个岗位。

这些事情累积起来,即便她很喜欢同班同学和教课老师,也没法再跟校园生活讲什么爱。她知道笑果文化有训练营,一点也没犹豫就报名参加了。

2017年3月笑果文化在上海办的冬令营,只有大约百分之二十的人能通过选拔进入,王璐成为其中一个。参加训练营之前,她没有写出过完整的段子,甚至她觉得自己都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并不是脱口秀演员在生活里也特别会搞笑,至少我不是。”

因为在学校的遭遇,王璐在录报名视频的时候就把手的情况展示出来,如果对方觉得她这样的不适合上台表演,就干脆不要选她去。结果同行是开她玩笑最不注意的人,这让王璐觉得,这些人的气场和自己能合得来。

“单口让我觉得特别自由。学校那一套完全都没有了,大家不管差多少岁,都可以一块聊。”

王璐

从训练营回来,听说北京有几个开放麦的点,王璐经常周末从唐山坐车去北京讲脱口秀,“节假日每一场我只要能报上的开放麦,我全都去,可能一天晚上就两三场,如果工作日的话,我就是周末过去。”学校里的不愉快刺激她在脱口秀上的亢奋。“每周让我在学校多待一会儿的唯一理由,就是上完课我就可以去讲单口了。”

脱口秀一定程度上让王璐得到了一点平衡感,不那么喜欢跟生活较劲。最近她收到一份采访提纲,里面通篇都是对她手的好奇,怎么变成这样的?影响生活吗?这放在以前她就会直面刚上去,为什么要把自己和励志扯上关系?但现在,她只是随口向工作人员抱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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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秀在杨笠身上则发挥了更大作用,几乎是救命稻草。

杨笠关于“你为什么不谈恋爱”的名段子

“干什么都干不好”是2017年杨笠对自己的总结评价。“非常差”“不好”,是她讲脱口秀之前生活的高频词。在参加北京脱口秀俱乐部(简称“北脱”)选拔前,她已经有七八个月没有工作了,生活和房租来自爸妈无条件的支持。

失业的时间多数用来画画,也不是不想找工作,在这之前,杨笠辞掉过起码四份工作。平面设计专业出身,但设计师工作让她很痛苦,“不适合我的性格,我又不敢理直气壮地较真,我会考虑别人的感受,拿了别人的钱就必须让人满意,这两股力量就会让我很痛苦。” 

杨笠微博上的画

突然间杨笠就荒谬地觉得自己不适合脑力工作。她短暂地做过一阵子公司前台,而在她发现自己家门口开了个剧场并招场务之后,又决定去做场务。

七八个月后,消极的情绪达到极点,没有收入,加上没有工作的焦虑,她像飘在空中,不知道下一步要踩到哪儿,就那么一直悬着。一直到她看了《吐槽大会》第一季。

她跟自己赌气,一看到北脱招新就去报名了。“反正也没人认识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还怕什么?就把自己扔到一个不安全的环境里看看。”杨笠在家准备,练习了一周,练到邻居来投诉她精神不正常每天对着空气讲话。

到了现场,还是紧张得要窒息,杨笠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天有谁在,不记得有多少男生多少女生,甚至都不怎么能想起来讲了什么段子。虽然没什么人笑,但是十几个人参加选四个,杨笠被选上了。

杨笠

她并不是从有观众被逗笑,有同行肯定,进了笑果文化,才觉得自己从生活的泥潭中挣脱了,而是从第一次上台开始,杨笠就觉得能呼吸了,“我整个人感觉有了一个出口。当你在社会上找不到合适工作的时候,你就觉得自己没有用,很沮丧。但当你能完成一件事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在社会上还是有价值的。”

这个出口让杨笠坚持下来了。和她同时被选进去的其他三人都是兼职讲脱口秀,在不同时候都放弃了。“有一部分演员长时间不被观众接受,没有效果是很难坚持的,再加上同行如果也没有实际的鼓励,他可能就不讲了。”

杨笠觉得自己能坚持下来也可能是因为没有工作,不讲脱口秀没有别的事干,这时候如果是办一个写作比赛,杨笠觉得自己也会参加。

4

在国内的喜剧行业里,男性占了远不止半壁江山,相声行业里几乎没有女性的存在,影视行业中能挑大梁的女性谐星也是凤毛麟角。脱口秀行业也是如此。赵晓卉、王璐和杨笠坚持下来的原因各不相同,相同的是,从训练营或是俱乐部那个起点开始,她们见到的女性就已经非常少了。

王璐第一次参加训练营选拔时,参与的女孩人数只有男孩的一半不到,后来去开放麦,女孩也很少。赵晓卉在俱乐部里能明显感受到男女比例的失衡,大约是1比3,当然了,这一点在节目上更为明显。

其实具有喜剧天分的女性并不比男性少,只是多数都不愿意进入这个行业,赵晓卉就觉得她身边好笑的女孩很多,会讲笑话的也很多。

笑果文化上海线下开放麦负责人盖柴说,“其实我从报名的小程序来看,女生的比例还不错,有的时候可以达到百分之三四十。”在一段时间后,到观众能记住你是个脱口秀演员时,会发现台上的女性已经只剩下百分之二十左右了。王璐或是杨笠在俱乐部讲脱口秀的时候,她们身边几乎没有女性同行。

王璐曾经和同行分析过这个问题。她很认同杨笠曾在台上表述过的观点——在中国传统观念下,女生还是不适合搞笑。

“如果说的尺度大一点,就会有人觉得轻浮啥的,觉得女生应该端庄……这导致有很多段子之类的内容它会有限制。”这种限制说白了就是,涉及大尺度话题时,男性讲就没什么,女性上去说,就是不行,不好,因为传统观念更强调女孩讲话要得体。这个原因恐怕所有脱口秀女演员都有深刻体会,比如王璐就以最快速度收到了来自妈妈的“关心”:妈妈在她上节目前特意跟她说,讲什么都行,但是别带上妈,别开妈妈的玩笑。其次,妈妈经常跟她说,上台说话不要不淑女,不要轻浮,不要什么都说。

一模一样的情况也在杨笠身上发生。《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第三期,杨笠第一次上台。播出之后,杨笠收到妈妈的微信,对她在台上的言行有些微词,“你以后淑女一点,不要这样真的嫁不出去了。”杨笠复述了微信内容,她记得清楚,因为收到的时候她很生气。“我就回复说,你不要给我提意见。”

文章开头提到的遭遇,是杨笠主动向记者提起的,她表示当时的确给她很大的困扰,那些显得她不淑女的段子是不是不该演?从小就是乖乖女,她一晚上都没法接受“好骚啊”这样的评价。这可能是她职业道路上能称为“坎”的关键点,“从那以后我才特别坚定这个行业的规则,能让人笑就是合格的。你当然可以说我高尚或者是庸俗,但是这个行业基本原则是能不能让人笑。”

男观众对于性别问题无意识的不礼貌反应,是脱口秀女演员在面对观众时无法避免的问题。

谭晓虹是《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的总导演,她和这个行业里大部分脱口秀演员打过交道,意识到幽默有趣这个脱口秀对演员的基本要求实际上不能化为女性的优势。

“女生幽默这个特质不是一个被奖励的特质,男生幽默他可能会很招人喜欢;女生幽默,大家哈哈一笑,不会被班里更多男生喜欢,你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更迷人的、被表扬的特质。多少是跟优雅冲突的,反正起码在国内现阶段,不是在评判女生时被提到很前面的一个特质,哪怕你优雅、个性鲜明、独立都行,但是幽默不是。”谭晓虹说。

王璐还提到了另一个原因,在脱口秀舞台上,如果“她”太好看了,人们不会关注内容。在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中,主角米琪遇到前辈苏菲,苏菲是依靠长期“扮丑”“扮穷”“扮粗俗”,不断伪装自己才闯出了名声。她告诫米琪:你不能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到达那个境界,你必须要有自己的特点。你想在喜剧界拥有一席之地,就要隐藏自己的女性特征。

节目上几个女演员,除了思文之外,她们无一例外都打扮得偏中性。节目组根据赵晓卉的风格提供了连体裤,其他几个女孩自选了衬衣或T恤配长裤。而在线下表演中,女演员们一上台几乎就面临外表的评判,她们多数穿着卫衣牛仔裤,似乎只有不那么在乎“好看”,才能更顺利地表演。就像,喜剧演员马丽开始化妆打扮就能引发一些讨论,认为她不想好好搞笑了;人们也无法想象贾玲减肥成功,只有胖下去才是事业的保证;宋丹丹当年火遍全国的几个小品,她都造型土得掉渣;只有蔡明老师,把“时髦”变成了她的喜剧形象的一部分。

但不好看就行了吗?还是不行。

“一个普通的中年发福的男人站在台上,大家会觉得你是个透明人,只听你在讲什么。但如果你是个中年发福的女人,观众就会不可避免地要谈一谈你的身材。”盖柴认为,同样是胖子,女演员们上台就肯定要拿这点开一下自己玩笑,观众的好感度就会明显上升,而男演员们就可以完全不提这点。萧谦在台上很容易被开长得像韩红或贾玲的玩笑,她其实不喜欢这类段子,她喜欢在演出时穿裙子化妆,因为生活里她就是那样的。盖柴认为,总之在形象上,女演员们没法避免掉这个点,只要上台,就要接受观众对于这个点调侃也好,嘲讽也好的期待。

但杨笠觉得,形象外表、家人朋友的不理解,都不是脱口秀事业上真正的阻碍,真正阻止女孩们站上舞台的原因是在于自己这关最难过。她见过不少讲得不错的女孩,但普遍很难坚持,“懂得放弃”,而男演员即便刚开始演出效果不好,“但是他就在这儿觉得自己还挺好的,观众也没有笑,他依然觉得自己挺好,就一直讲。”

她不觉得这意味着女性的抗打击能力弱,反而是一种识时务。“你不适合你就不要做,为什么要长期在这儿讲?搞得自己很痛苦。坚持并不一定是好事,人知道自己能力的点在哪很重要。”

赵晓卉此前每周去讲开放麦时,看到的凡是女演员上台,质量就能有一定保证,男演员则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她觉得节目里也是这样,女演员们只要上台,就不会讲得太差。

盖柴觉得女性更敏感、自尊心更强的确是上台后“劝退”的最重要原因。她看到的最普遍的情况,是女演员们第一次上台都会准备得比男演员更充足,表演更完整,但如果一旦当天的演出效果不够好,她们就不会第二次上台。“但你是新人,你肯定会经历冷场,女生可能就会更容易受到挫败感一点。”

萧谦化着全妆接受采访,脸上每一处都被处理得完美,“到现在大家都还在说,没有丑女孩,只有懒女孩。你看,大家就是对女性的要求更高啊。男的每天出门洗个脸就认为自己帅得不得了了。”她觉得这直接导致女性面对评价更敏感脆弱,很容易把矛头指向自己,不好笑就是自己的问题,而男性特别容易有“蜜汁自信”。萧谦年纪不大,拥有绝对支持她事业不给予她经济压力的家人,但她也想过自己每次在台上的敏感来自哪里。

“社会对女孩的要求,我觉得本身就是高的,哪怕你没有结婚生孩子的时候,也会觉得你应该漂亮,应该会化妆、应该事业有成,应该知书达理、优雅自信。这些词恨不得一个女孩身上都应该有才对。但凡你有一点出了岔子……”萧谦给了记者一个眼神终结话题。

即便扛过敏感脆弱期,女演员们还要面对创作内容的问题。实际上,杨笠讲的不少段子都是女性专属,她觉得尺度上女性是有优势的,能比男演员的尺度更大,并且利用性别造出一些话题。

“很多人觉得我讲的段子换成一个男生是讲不了的,可能女性的攻击性会显得弱。一开始入行的时候就有演员跟我说,女演员走的(跟男演员)不是一条路,我当时也不知道他在说啥,现在觉得是你有一些天然的点可以抓。但是时间长了,还是要跳出性别去讲一些东西。”她同时被前辈告诫,要多想些无关性别的段子,不要依赖这一点。

作为目前国内最知名的脱口秀女演员,思文的成功和她丰富的人生阅历不无关系,她的话题涉及找工作、家庭、婆媳等等。她的丈夫、脱口秀编剧程璐曾对《人物》杂志说,“思文脱口秀讲得比我好是应该的。她在生活里受的苦、受的折磨,不开心的事情比我多,有更多的素材,更多的表达欲,更能和观众产生共鸣。”

盖柴认为,目前的演员们都还是太年轻了。按照盖柴的统计,尽管女演员的报名比例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以上,但很明显的是,这其中多是95后,甚至更年轻。年轻代表着你能和观众分享的“人生”有限。

只是从目前的现实情况看,国内超过30岁还愿意说脱口秀的女演员几乎没有,在结婚后她们的重心不得不倾向于家庭,否则在家庭或是社会中,就会成为异类。萧谦曾遇到一个非常投缘的女演员,年龄比在场的所有演员都大,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做了十年的家庭主妇,突然对脱口秀有兴趣就来讲了,“简直是看到她就想为她写一部美剧那种人设”。有一次演出结束,大家去吃宵夜庆祝,刚一落座,众人就迫不及待问这位女演员,为什么要来讲脱口秀。萧谦清楚记得,最终问题一直围绕着——“你来说脱口秀你老公怎么说?同意吗?他会不高兴吗?”

“你别以为说脱口秀的人就不世俗,大家在台上好像很开放,其实下来后问出的是这种问题。不过也不能怪别人,这就是社会现实。怎么没人问那些30多岁的男演员:你们女友、老婆同意你来说吗?”萧谦觉得连说脱口秀的演员都不自觉得有这种性别区别,更何况普通观众了。而在演过屈指可数的几场后,萧谦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位女演员了。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播得再火,现实生活中,并没有人对“麦瑟尔夫人”抱以更友好开放的态度。

萧谦感慨,一个女孩,到了一个年纪总会被问,你不能说一辈子脱口秀吧?但似乎男演员们就可以说一辈子,或是没多少人想问他们这个问题。

盖柴曾经遇到过一件事,让她重新思考女演员们的境况。她安排过女演员专场,大概连续四个女演员上台表演,她觉得效果很好,观众热情高涨,那时候她以为女演员只要敢上台其实没什么障碍。但后来一次商演之后,她随机跟现场一个观众聊了聊,这是个常常看脱口秀的女观众,对方很诚实地告诉盖柴,她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女演员上台后有一些抵触的心理。“可能也称不上抵触,她是抱着手臂在看,有一种我倒要看看你说什么的感觉。”同时,女观众表示,在男演员上台时,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心理。

“同样一个段子,男生和女生去讲反应就是不一样。会有一个审视的角度,希望这个人出来是能代表我说话。那对台上演员的要求自然要比男演员更高一些。”盖柴亲眼见识过差不多好笑的段子,男女演员说出来后效果差别之大。而目前的脱口秀观众,多是因为几个节目积累而来,女观众占了很大比例,萧谦觉得每次线下麦已经有了追星的感觉,那些男演员已经有女粉丝给他们送礼物了。这让女演员上台后遭遇的审视可能性又提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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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柴是很爱鼓励演员的负责人,她坚持在演出中尽量保证有一定数量的女演员,她也鼓励萧谦坚持自己,别因为一个妇科的段子吓到了前排观众就改变方向。但是好笑是第一原则,盖柴说,必须是好笑的才能上台。

杨笠已经是编剧,她不想“坚守”线下开放麦,对于脱口秀演员,能上节目才是最终目的,但她不想改变自己的段子风格,她想说有自己观点的脱口秀,哪怕不能让观众从头笑到尾,“我已经接受了我可能不会成为最好笑的脱口秀演员。”

赵晓卉对自己暂时没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是人生原则。

王璐毕业后成为了全职脱口秀演员。看了她上的那期《脱口秀大会》,妈妈以最快速度在朋友圈转发了,并说明为了“支持女儿,我表个态,以后段子里可以写妈”。

从去年在众多男演员中脱颖而出的思文,到今年这些站在话筒前的女孩们,脱口秀让观众欣赏到了她们的幽默风趣,但实际上,这同样也应当加到女性的魅力之中,是和优雅、个性、独立、漂亮并列的魅力。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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