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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导演王丽娜:视人类为故乡的人,才真正拥有故乡

2019-12-02 13: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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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历了自去年底东京国际电影节到今年初柏林国际电影节、香港国际电影节等一系列电影节之旅之后,从11月的金鸡百花电影节到即将开幕的第二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青年导演王丽娜再一次迎来了忙碌而充实的电影节时间。这个在新疆长大的年轻汉族女孩,因为其电影处女作《第一次的离别》,成为了今年备受瞩目的青年电影人。

 

导演王丽娜

日本最有影响力的媒体之一《日本经济新闻》评价《第一次的离别》为“惊艳的作品”,称赞她是“中国的新星崛起”。

第43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竞赛单元评委会主席,著名导演姜文称赞《第一次的离别》“作为处女作,它近乎完美!”

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将新生代单元最具分量的国际评审团最佳影片颁给了《第一次的离别》,称“影片带着我们去探究生活在传统与现代文化交织的两个不同家庭的不断演变的关系。”

在第32届金鸡奖上,王丽娜凭借《第一次的离别》入围了最佳导演处女作,同时入围的还有文牧野和那部现象级的电影《我不是药神》。

在刚刚结束的第十四届华语青年电影周上,《第一次的离别》斩获“年度新锐女演员”奖。

而在即将开幕的第二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第一次的离别》也入围了“金椰奖”。同时根据组委会的安排,王丽娜将和其他入围的导演一起,参加著名导演阿斯哈·法哈蒂和黑泽清的“大师嘉年华”。

荣誉纷至沓来。

而对于更多普通观众而言,由于《第一次的离别》尚未正式上映,王丽娜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到底是怎样的成长背景,才让她拍出了这样一部屡获大奖的电影,他们同样一无所知。

下面这篇文章,也许能提供一些信息。

大风吹着我和山岗,

我面前有一万座村庄,

我身后有一万座村庄。

千灯万盏,

我只有一轮月亮。

——柒叁《流浪》

这个世界上出手就漂亮的电影导演也大有人在,比如《美国丽人》的导演萨姆·门德斯,比如让人叹为观止的盖·里奇,或者当年名震影坛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处女作大多数带着新生电影人的尝试和生涩,但似乎也带着一个导演最完整最闪耀的世界观。

 

王丽娜和摄影师李勇(左)配乐文子(右)在柏林电影节

王丽娜的处女作《第一次的离别》,在2019年一片影视寒冬的哀嚎里,从德国走到东京,从国内走向国际,初出茅庐却收获了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国际评审团最佳影片、第31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第43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火鸟电影大奖,也在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斩获三项提名。

 

 王丽娜把她的镜头对准了自己生长的土地,她让我想起一次和《繁花》的作者金宇澄先生的闲聊,他说“少年时代是人一生写作的发源地,我们都从这里出发,远行,最后再慢慢地回到这里”。

 

这句话成了王丽娜故事最好的注解。

 

01 

只有爱,才能让良心得到宽慰

 

第一次见王丽娜,是6月的上海国际电影节。

那天下午,百丽宫影院汇集了一大批的电影观众,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候场,过了一会儿遍布在队伍周围的影迷持续增多,大家小声又兴奋地递出自己的电影票,循着人群我看到穿着一身素色的王丽娜,戴着眼镜,白净斯文,回应着每一个认出来她索要签名的观众。

 

她和大家一起,在为《第一次的离别》上海放映候场。

 

电影不足90分钟,观众时时被片中孩子的坦荡童真逗笑。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叫艾萨的男孩照顾生病的母亲,以及和一个叫凯丽·比努尔的女孩之间纯真的友谊。他们在成长的道路里,一路面临的美好和离别。

 

电影剧照

对观众而言,一切都太新奇了,人们很少在大银幕上看到新疆维吾尔族人的生活日常。以至于我的脑海里想不到可类比的新疆作品,倒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一位吉尔吉斯斯坦的作家,叫艾特玛托夫。

 

世界闻名的胡杨林秘境

 这位作家的作品把自己家乡的风貌,以文字的形式在纸张上作画。王丽娜的家乡沙雅距离吉尔吉斯斯坦的确很近,甚至阿克苏地区的另一个县城温苏就和它比邻。

 

戈壁途中路过的一滩湖水和落日

所以并不意外,在《第一次的离别》中,仿佛影像画面和那位作家的家乡风情画达到了某种契合,让久居都市的人们,在湖水、戈壁、辽阔的原野和大漠的狂风中,看到一股深层的优雅和勃勃生机;而电影也和他的名作《白轮船》一样,以孩子的视角讲述着他在经历的世界。

 

亦如艾特玛托夫在扉页的发问:

 

有没有比你更宽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意,艾涅塞?

 

片中的小主人公艾萨在几近相似的河流、土地,和苦难的生活里追逐着属于他的“自由”。扮演艾萨的孩子,就叫艾萨,电影中的故事也大多就是他的故事。没有一个专业演员,孩子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拍了一部电影,不论是孩子还是片中的老人,都是跟随王丽娜讲述的故事完成的表演。

 

电影剧照

电影结束,王丽娜站在台上。穿上了一件白色的针织线衣外套,她身上没有任何人们对于“导演”这个职业有的惯常印象。回答问题友好礼貌,声音不大,张口是优美的语文,此时,她看起来更像个南方籍贯的作家:“同理心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最基本的品质,这些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立刻就会对那个孩子付出爱。所以许多事没有答案,因为爱就是答案。”

 

02 

从不把自己定义为“女导演”

 

10月,从上海出发,经过两次转机,耗时将近10小时到了“世界尽头”的沙雅。这个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县城,迎来了第11届胡杨节。

 

刚刚建好的“沙雁洲”景区,红色的地毯和LED屏幕拼接成了当地最大的舞台。早上8点半,整栋沙雅宾馆的服务员挨个叫门,提醒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可别错过了这场盛事。途中一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观众盛装以待,马车载着老老少少。随着演出临近,舞台三面,一层一层人海涌动,他们全都锁定中央,那一瞬间,像时光倒退二十年,在新疆10月开启的冷风中,万名观众的眼睛中喷着一股千禧年的热望。

 

戴着金色的耳环,穿金色的礼裙,赤膊款款而出的女主持浓妆的脸也带几分异域容貌。“哎?”身边的朋友隔着棉袄拍着我的背,“那不是你的导演朋友吗?”

 

我抬头定睛,是的,是王丽娜,竟然是王丽娜。她穿着金色的礼裙,脸上被涂上了一层好看的妆面,她本身高挺的鼻梁被凸显更加。冷风飕飕,台上的她只身露臂,优雅从容地欢迎着台下的观众。现场没有调音台,两支话筒在她和男主持的手上交替使用。一切都简陋而热忱。

 

丽娜(左一)在电影拍摄现场

“我结婚都没有化过那样的妆!”事后王丽娜和我讲起来赶鸭子上架的主持经历,化妆师如何热情地把她打扮成维吾尔族少女,自己也笑弯腰。那当然不是朴素斯文的她平时的面貌,但站在舞台上的她和站在上海映后舞台上的她,没有两样。在浓妆金裙中,仍旧能脱俗出王丽娜诗一样的语言和气韵。

 

她站在那里,像一场青春少女的回归。带着她的童年和曾经的离开、带着她的成年和新鲜的生命经验,真正地开始和这片土地交流互动。“我从来没有对导演身份有明晰的归属感,这是家乡的请求。”

 

站在那里,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里需要她。

 

03 

视人类为故乡的人,才是拥有故乡的人

 

隆重的开幕式结束,第二天一早,王丽娜带着摄影师一行堪景。车在狂野里行驶,扬尘漫天,她指着不远处给我看,“那个沙丘你看到了吗?那边就是我家。”在库木托卡依村主任长大的王丽娜,童年坐在在树上听风吹树叶的声音,夜里躺在沙漠里看流星,她的记忆全和自然和旷野有关。

 

沙漠、桑葚、沙枣树,刺猬,马和骆驼,是她童年印象中最深的记忆。家和学校之间,有一条长长的道路,桑葚成熟的季节就一路都是桑葚的味道,葡萄成熟的季节就走得更慢一些,等着马车经过,车上的维吾尔族爷爷就会停下来,让她和小伙伴们数胡子,永远数不清,但永远能吃到甜美的葡萄。

 

 电影剧照

又走在大漠里,王丽娜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也和《第一次的离别》中一样,她来到沙雅县城念寄宿学校。是在这里她才开始有了系统地阅读训练,三毛、张爱玲、《红楼梦》……全在那个时期填补了少女时代的王丽娜。甚至被父母报了全县唯一的“补习班”,那是一个上海知青办的机构。和现在的补习班区别很大,早晨跑步、打篮球,下午阅读或练习书法,还有散打和游泳的内容。

 

那时候的王丽娜是看不出家乡的风采的,沙漠的孤寂和忧愁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无聊的,空气里的干涸和风沙带不来让她心动的故事。在旷野里吹拂成长的生命,心灵和身体都如饥似渴地接受着新的一切。因为书里的世界太多姿和精彩了,文字为小小的她提供了想象远方的能力,书籍开始构建她独立的心灵。

 

倒下的胡杨在一片荒漠里以不朽的姿态和我们对话,民间艺人带着他们的乐器,站立于天地之间,属于这片土地上的音乐和歌谣响动起来。沙丘后面冒出几个脑袋,艺人们渐渐被闻声而来的听众聚拢。王丽娜带着黑色的帽子,一身黑色卫衣和牛仔裤,举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相机,瘦小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

 

新疆的太阳,炙烤光辉,帽檐下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想起她那句““视人类为故乡的人,才是拥有故乡的人”。

04 

父亲的愿望,是坐在家门口晒太阳

 

王丽娜的祖籍其实是甘肃,父亲年轻时候喜欢拍照,四处奔跑间落脚到了新疆,她和哥哥都生长在此地。

 

新疆期间,我所见到的王丽娜太忙了,和她真正坐着聊天,已经是我临行的前一天。第二部作品筹备开机,写剧本、开剧本会、堪景,以及应对从四面八方来的媒体和朋友,她几乎腾不出来时间睡觉。送别酒喝完,她安顿好凯丽·比努尔,才笑笑请我坐下。

 

从北京回到沙雅的一个月里,还没有顾上和家人吃上一顿完整的饭,酒店房间里却处处有着她母亲的影子。床上铺着王丽娜妈妈专程换洗的床单,房间里堆满了生活用品。她笑眯眯的脸上,是被父母之爱环抱着的女儿神态。

 

父母和兄长如今生活在库车,他们俩是从小听着诗歌,也被父亲教着念诗长大的。家里的磁带里,全是当初父亲录下来的诗歌。王丽娜的童年,是在沙漠里数着流星长大的。某个夜晚贪玩,整夜宿在沙漠看星空月夜,回到家里从不会担心挨骂,父母会在严肃提醒她安全的基础上,大肆地赞赏她的勇敢。

 

王丽娜说,“他们从未干预过我和哥哥任何一个决定,我们小时候也从来没有被要求去做过任何事,成年以前我几乎没有发过一次脾气。”

 

像沙漠里看见任何一株绿植,都能带来巨大的感动一样,在沧桑又寂寥的沙漠县城里,这一家人像在浇灌一株长势喜人的禾苗,以文雅和优美加以灌溉,以爱和自由陪伴着长大。

 

丽娜拍摄的孩子

王丽娜在拍《第一次的离别》以前,本身有记录边境维吾尔族孩子十年的创作计划,这部电影是纪录片调研过程里开出的意外花朵。我常在看她夜以继日的忙碌中感到惊诧,在数不清的身份和琐碎中,她如何坚定的保持电影表达呢?是在那个晚上,提起家人后她脸上不一样的神色带来的答案,充足的爱和支持,让她对自己要做的事情从不怀疑,心无杂念,不受干扰。

 

所谓家庭的意义,是在你生存立世之时,给一面坚不可摧的遁甲屏障。在充足的爱意下长大,每一位家庭成员都在完成自己的小小梦想,比如“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我呢,是去吸纳更多故事。”

 

05 

拍电影是描述世界的一种方式

 

王丽娜还记得采风的时候,和遇见的民间艺人沟通,介绍自己和学长何力(音乐人)准备拍摄什么样的作品,艺人听完跟她说:“还算你们有点良心,以前骑着自行车出去了,现在又坐着轿车回来了。”

 

她和何力把这句话当成一种赞美。

 

长大以后,这个曾经让她不断想要远走的家乡忽然成了她心里魂牵梦绕的地方。求学回来,沙漠并无二致,但她不一样了,王丽娜携带着自己的生命经验重新与塔克拉玛干沙漠融为一体。那时候的她才觉得,只有这片土地能诞生这样的诗句:

 

戈壁滩上没有十字路口

太阳和月亮是唯一的路灯

——何力

 

塔克拉玛干沙漠(宿志刚摄)

强烈地表达欲从王丽娜体内迸发,她和村民吃住生活在一起,开启了长达几年的调研和采风。为《第一次的离别》选角的时候,王丽娜找到自己在学校教书的中学同学,从上千本作文作业里找到了男主角艾萨,他写自己生病的妈妈:

“妈妈的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我用我的眼睛和妈妈说话。”

 

艾萨读他的作文

王丽娜以此判断这个孩子与角色的贴近、以及他强烈的感受力。

 

在做记录调研的时期,王丽娜说:“我不再是只从我的视角出发,去观看彼岸。而是以平视的角度,和他们在一起。生命在时间里流淌,而不是在观念里流淌。“

 

电影完成之后频频获奖,小演员们却浑然不知,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拍了部电影。王丽娜的片场最大程度的隐藏了工作人员,自己一边做导演一边充当翻译,和村民聊天、沟通,把片中的故事讲给他们听,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似乎格外信任一见倾心的陌生人,他们带着极强的同理心,以自然反应的状态完成了表演。

 

丽娜在电影拍摄现场

 王丽娜在不断了解这片土地的过程里,一次一次的感受到,这里才是她一切的源头,拍电影是她描述这个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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