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思想周报丨“加速社会”的生死疲劳；游走美俄之间的寡头

【国内】“加速社会”的生死疲劳

11月23日，身患绝症的网易前员工在经历公司逼迫、算计、监视、陷害、威胁乃至保安驱逐后，公开发文捍卫自己的劳动权益，发起“人生的终局之战”。11月27日，艺人高以翔在录制浙江卫视综艺节目《追我吧》时突发心源性猝死，35岁的人生戛然而止。

今年上半年马云那句“能够996是修来的福报”言犹在耳，关于当代劳动者，尤其是都市青年工作时长与身心健康的讨论，再次成为这几日互联网讨论的核心议题。自嘲为“社畜”的网民们纷纷表达唏嘘、愤慨、共情与无奈。

网民的同仇敌忾，换来了11月29日网易公司的处理公告：“这是对公司的一次重大警醒。我们将直面问题，进行切实的反思和调整。”并表示已与发文的前员工达成和解，并将从严处分各环节责任人。浙江卫视也发表声明，表示对高以翔的死亡“深感遗憾和惋惜，并愿意承担相应责任”。

“996工作制”，及其进化版的“007工作制”无疑已经成为时代关键词，记录了大量都市青年劳动者的生存状态。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吴畅畅引述德国批判学者哈尔特穆特·罗萨的“加速社会”概念分析这种时代症候。在题为《演员高以翔猝死，“加速社会”中人人皆社畜？》的微信文章中，吴畅畅进一步关注了高以翔背后那群人的劳动状况——大量实习生、临时工或合同工，进入制作团队，成为产业链的底端人。

在吴畅畅看来，“加速社会”生产了大量“二八现象”，即少数人掌握大多数资源，而大多数人为了自我持存，不得已忍受剩余劳动时间的不断延长。“僧多粥少”的现实，刺激着处在尾部或底端的个体，主动自觉地显示出一种“歇斯底里症”：超负荷劳作，积极性过剩。过剩的积极性，逼迫每个人都受困于一架与其他人争抢有限的资源、“不断加速、围绕自身旋转的疯狂竞争”机器之中。在这台机器中，“每个人受制于资本，争夺有限的资源，同时也是资本的共谋者”。

在社交媒体上发泄完丰沛激荡的情绪后，都市中产再次投身日常过劳的工作，各大互联网公司高薪酬高强度的岗位仍让当代青年趋之若鹜，“明星拿着高薪就该承担高劳动风险”的观点在社交媒体评论中也有不小的认同基础。正如吴畅畅的感慨，面对这样一台庞大的机器，“当前网络舆论的悖论就在于，它仅仅停留在言语的层面，而无法上升、或者说落实在行动的层面”。

诚然，仅凭一波网络舆论谴责和意见领袖批判，无法动摇貌似稳如磐石的都市劳动习俗和制度。当网络舆论平息后，如何持之以恒地保持对资本的监督，坚定不移地保护劳动者权益，是一个任重道远的社会工程。

与“加速社会”相似的概念还有“过劳时代”，由日本关西大学名誉教授森冈孝二提出，同名著作的中文版在今年年初问世。而就在中文版出版前几个月，森冈孝二本人“因严重过劳，心脏病发作而离世”。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许弘智在题为《“过劳时代”与下沉的中产阶级》的微信文章中评述了这本著作。

过劳时代的地域蔓延伴随着全球化进程，“全球生产和竞争体系令不同国家和各国劳动者之间形成了‘逐底竞争’，工作时间的全球竞争自然成为其中一项”。普遍的过劳无论是对劳动个人还是对整个日本社会都带来了沉重的后果，而较之日本更晚卷入全球生产和竞争体系的中国，这种恶果正在逐渐显现，近来频繁爆发的“996”讨论不过是突出海水表层的冰山一角。

许弘智引述森冈孝二的观点进一步论述，“过劳”的潜在后果是社会中产阶级的下沉。“掌握一定知识、技术的青年中产工薪阶层却也无法逃离过劳的命运。与其说中产阶级群体的工作与生活越来越艰难，不如认为实际上是社会里中产阶级这个结构性位置在下沉与消失。”森冈孝二认为日本的社会结构已然逐渐由中产庞大的“橄榄形”向中产下沉的“金字塔形”转变。而中国的中产还未壮大，就陷入了“996”的泥淖。

在上半年“996是修来的福报”讨论中，《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崇尚奋斗，不等于强制996》的评论：“我们国家还处于‘发展中’的阶段，仍然需要奋斗与拼搏，但我们也需要认识到人们的‘美好生活’具有更广阔的内涵，从而在此基础上更好地完善企业治理、设计激励机制。”

新华社也发表评论认为，“996工作制”违反劳动法。“如果不能切实保障员工利益，如果无视员工意愿和身心健康，甚至让员工辛辛苦苦连个加班费都拿不到，一些企业强制推行的‘996工作制’就是在透支健康、透支未来，这恰恰是对奋斗者的伤害，也是对奋斗精神的误读。”

但寄希望于企业的自觉自律，恐怕难以形成非常有效的劳动保障机制。《劳动法》的明文规定，不应是劳动保护的终点。

【国际】游走在美俄之间的乌克兰寡头

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自从竞选大位以来，一直要面对“通俄门”的相关指控，尽管第一个任期即将结束，但近来他又卷入了与乌克兰“素人”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的一通电话引发的争议之中。据称特朗普在与乌方领导人的通话中，要求对方调查奥巴马时期的副总统、已宣布参与竞逐民主党2020年总统候选人资格的拜登及其家人在乌克兰的活动。此举经由“告密者”举报，目前已经引发美国国会民主党人的不满，他们启动弹劾总统的势头也持续延烧。

随着特朗普的上台，美俄两个大国的关系一再陷入争议，美国国内的媒体和反对人士也常常揶揄特朗普和俄罗斯总统普京过于“亲密”的关系。另一方面，在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之后，俄罗斯及相邻的乌克兰之间的关系也降至冰点。如今乌克兰内政外交问题重重，且多年来一直在亲西方与亲俄两大路线之间摇摆，在这一背景下，特朗普与泽连斯基的通话则免不了为相关的敏感议题多添一分不确定性。

《外交事务》（Foregin Affairs）在上周就发表了一篇由亲拜登的智囊执笔的文章，无疑也是拜登阵营对于特朗普通话丑闻的抨击，并试图助推民主党人的弹劾尝试。文章介绍了在特朗普上台之后，受到莫斯科当局支持的乌克兰寡头如何从华府牟利。文章表示，乌克兰成为此次美国弹劾风波的核心议题，不仅意味着特朗普本人对该国事务的插手有可能带来空前的宪政危机，而且也会让人重新审视乌克兰的政治与社会现实。在作者迈克尔·卡朋特（Michael Carpenter）看来，乌克兰西部拥有较为自由的氛围，民众的民主意识比较突出，相比之下邻近俄国的东乌克兰则是寡头割据乃至鱼肉百姓的地方。寡头操盘和代议制民主的对碰，在俄罗斯周边已经引发过不少军事冲突，其中就包括2008年的格鲁吉亚战争和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

在卡朋特看来，亚努科维奇当政时期，他所推行的权力下放事实上危及了俄罗斯操纵的寡头利益，这也是导致亚努科维奇最终不得不狼狈下台并逃窜的原因所在。克里姆林宫当局在乌克兰及其他原苏联加盟共和国所扶植的寡头们，实际上与莫斯科方面形成了一种朝贡体系。而随后上任的乌克兰总统波罗申科虽说承诺推行“去寡头化”，但他本人就是寡头出身，并且在执政期间屡次干预、侵蚀乌克兰的司法体系，尤其是插手检察官体制。种种举动最终也让波罗申科失去了国内民众和国外舆论及政治力量的支持。

在美国方面，文章认为2016年特朗普的上任称得上是一场“特朗普革命”，但特朗普的政治旋风之下却少不了和外国势力的勾结，其中就包括特朗普先后借由其竞选经理马纳福特和律师朱利安尼，与亲俄的亚努科维奇等乌克兰政治人物联络，并与东乌克兰顿巴斯的两大寡头Rinat Akhmetov和Serhiy Lyovochkin关系密切，而后两者无疑也都是克里姆林宫方面认可的地方代言人。不过文章也有为拜登辩白的明显痕迹，并暗示Lyovochkin早在2016年总统大选期间就已经撰文指出，较之俄罗斯人，乌克兰人才更直接地影响了选举结果。与乌克兰寡头过从甚密的特朗普，则在这一层层关系网中被有意栽培寡头的莫斯科当局所“操纵”。

不过俄罗斯在乌克兰栽培寡头，并试图影响该国政局的愿望也并不是一直都能实现。克里米亚问题给俄乌两国带来了严重的不信任感，而乌克兰内部也面临着空前的割裂——不论是心理认同还是国土分布都是如此。在泽连斯基上台之后，乌克兰民众似乎在让过去呼风唤雨的寡头吃瘪，这也是作者卡朋特所说的，寡头们输掉乌克兰，但却又赢得华盛顿。新任总统泽连斯基上任至今，虽然仍有质疑，但总体表现还算中规中矩，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式访谈更是给乌克兰民众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只是此次特朗普与泽连斯基谈话的内容曝光，原本夹在美俄“二分法”选项之间的乌克兰，在大国间玩平衡术之余，也要面临着美国可能的政党轮替所带来的不稳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