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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军医”是怎样炼成的?
原创: 大象公会Elephantia 大象公会
老军医不仅出现在小广告上,也活在人们的心中。
文|狸花猫
许多人对「老军医」的印象,来自大街小巷电线杆上、公交站牌上几乎随处可见的小广告。这些小广告密集出现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并绵延至今。
· 电线杆上的「老军医」广告,遍布全国各地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真有「老军医」专治「疑难杂症」、「难言之隐」。骗子们为什么要使用「老军医」作为招牌?军医究竟治过哪些病,就成了专治性病的行家里手?
空穴来风,这背后有复杂的历史原因。
军医都治哪些病
军医伴随着战争而产生。人们对于军医的印象,往往来自战火纷飞的前线。
军医作为军队后勤保障人员进入战场,在公元前1300年,人类掌握了冶铁、有能力发动冷兵器战争时便开始了。军医任务主要有两类:救护伤员、防治传染病。
罗马人最早修建了战地厕所,以3米深坑和木板覆盖处理粪便。人们早就知道,暴露的尸体和粪便可能引起疫病流行,而及时有效地处理伤口能提高伤员存活率。军医必不可少,很快就成为军队专门组成部分。
· 一战时期,德军使用的战地厕所。轻微违反军纪所受处罚,一般就是打扫厕所· 18世纪战场上的救护车样式过去,军医处理伤口简单而粗暴。直到第二次布尔战争时期(1899.10~1902.5),英国军医还是例行公事地马上将伤口包扎或缝合——这样会使坏死组织留在伤口内,引起致命坏疽。
如此一来,截肢往往是肢体和动脉受伤的士兵不得不接受的命运。美国南北战争中,截肢所致总死亡率平均高达40%;但是如果这些伤员不截肢,死亡率高达 83%。尽管截肢能救命,在内战中,军医还是被描绘成面带诡异笑容、手拿锯子准备为人截肢的死神。
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期,因为缺少必要知识和手段,士兵受伤后死亡率平均高达25%。造成伤兵死亡的主要原因是休克与出血、破伤风、坏疽及脓毒症;除休克与出血以外,其他都是伤口感染所致。· 一战以前战场伤员的感染率和死亡率近现代医学进步给军医带来了有效武器。一战中后期,欧洲军医已经形成了战场抢救规范程序。伤员会被担架兵抬到最近处医疗站所,然后根据伤情进行处理。伤员死亡率降低到10%以下,军医地位大大提升。
一战以后,磺胺、盘尼西林(青霉素)等抗菌药物被发明并被优先配备到前线。特别是青霉素,被称为二战「三大发明」之一。
· 二战时期盘尼西林海报:「感谢盘尼西林,他能活着回家了」作为一种用于染料的化合物,磺胺前体在1908年就已经被成功合成。但是直到1932年,德国人才发现磺胺在治疗链球菌感染方面的功效。当时,它只能在体内发挥作用。
研究发现,磺胺这种特性是因为它在体内变成了「氨苯磺胺」。它的医疗价值很快得到了广泛传播,并在进一步研究中形成了「磺胺家族」。发现磺胺医疗作用的德国人格哈特·杜马克也获得了诺贝尔医学与生理学奖。
· 二战期间,美军单兵急救包中,就有一支吗啡和一小包磺胺粉。前者用来缓解疼痛,后者用来避免感染英国细菌学家弗莱明发现青霉素的故事已经广为人知。尽管青霉素1928年就已经被发现,但是直到1942年,量产青霉素才成为现实。青霉素立即被源源不绝地送到激战正酣的欧洲战场。
二战后期,青霉素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到1944年,以青霉素为代表,药品供应已经覆盖到全体盟军。美军后勤供应能力和战地保障能力得到了实战检验。
物资和技术变成战斗力,离不开军医。规范的治疗,标准的清创、消毒、包扎等伤情处理,输血和手术的实施,以及各类药品的使用,都必须经过军医。二战见证了军医救护领域多项重大革新。
·《兄弟连》里面的军医尤金· 2016年上映的影片《血战钢锯岭》,一等兵军医戴斯蒙德·道斯赤手空拳救下75名战友的传奇经历被搬上银幕在各国军中,以及二战之后的局部战争中,军医作用越来越重要。和道斯一样,他们都是战地英雄。
更大的敌人是传染病
对士兵造成最大伤害的,不是敌方武器,而是传染性疾病。疾病击溃一支军队,要比枪炮更容易。
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斑疹伤寒击溃了整个雅典军队;在从明斯克北部撤退途中,拿破仑在维尔纳小镇遗弃了30000名患有斑疹伤寒的士兵,就算这样也没能逃脱几乎整个法军被感染的命运。
· 反映拿破仑从俄国撤退的油画作品。后世历史学家认为,可能是小小的虱子造成了他的失败南北战争时期,南部盟军一方因敌方攻击致死人数是110065人,而因疾病死亡人数达224586人。
其中,仅俗称「运动热」的痢疾,就感染了162.7万南军士兵,最终夺去了81360条生命。除了痢疾,伤寒、斑疹伤寒、疟疾、天花等传染病也相继或者共同威胁着士兵健康和生命。
· 南北战争时期位于华盛顿的战地医院。超过2/3死亡病例由传染病引起,痢疾和伤寒是最主要死因不同气候使一些特定传染病更容易传播开来。位于东欧,海洋性、大陆性、地中海式多种气候类型交汇的匈牙利,特别容易流行斑疹伤寒。一战期间,德国军队曾在此遭到斑疹伤寒重创,匈牙利因此得名「德军墓地」。
二战期间,远渡重洋来到亚太战场,美军和日军士兵都饱受传染病折磨。即使是保障有力的美军,患有疟疾、病毒性肝炎、腹泻、皮肤感染、不明原因发热和性病比例,也达到了惊人的844例/千人。
在炎热潮湿的东南亚和太平洋战场,美军士兵耐药性疟疾发病率高达26.7%。相比之下,几年之后在处于北温带的朝鲜战场,这个数字是11.2%。
· 南太平洋布甘维尔岛,美军士兵在运输补给。条件异常艰苦,各种传染病肆虐这些传染病严重影响了战斗力,军医也变得格外繁忙。不过,使士兵更加头痛的是另一些传染病。
艰苦条件、恶劣天气、不良营养,远离家乡和亲人,生活在刻板枯燥军营中的士兵们情绪低落。很多官兵解决生理欲求的方式是军妓或者与驻地附近妇女的性交易。
军妓制度以及大量明里暗里的性交易,使性病在各国军中广为流行。据估计,一战期间,参战各国士兵约有10%患有性病。
二战期间,美军在1941年4月就成立了预防医疗处,其下属性病防治分处负责在军营中开展教育工作,并分发防护用具。即便如此,到欧洲战事结束时,仍然有8万美军士兵感染各种性病。
战争胜利使士兵们更投入地寻欢作乐。到1947年美军完成军人复员时,1200万士兵中感染性病人数变成了130万。
在青霉素被发现之前,不论是军人还是平民都缺乏有效的性病治疗手段。
早就有了「神药」小广告
几百年间,性病中最为肆虐的梅毒,让人们一筹莫展。
梅毒被认为1492年由哥伦布从加勒比群岛带回欧洲,随即就在各国传播开来。在命名这种新疾病时,大家都认为受到了其他国家危害:法国人把梅毒称为「那不勒斯病」;英国人、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反唇相讥,称其为「法国病」;荷兰人称之为「西班牙病」,俄国人则认为它是一种「波兰病」,波兰人把矛头对准了日尔曼。
· 梵高就是梅毒患者之一。神经性梅毒患者在前、中期会异常兴奋,感受力和洞察力提升,有望成为艺术天才甚至革命导师包括大量名人在内都患有梅毒。相互甩锅无助于疾病治疗,而治疗梅毒的历程充满坎坷。
从15世纪开始,人们认为能「有效治疗」梅毒的方法是用水银蒸汽直接熏蒸患者病变部位,水银还被制成外用药剂直接涂抹,甚至被用来注射。
· 16世纪,欧洲人治疗梅毒,就是给病人涂水银和吃草药1907年,名为「606」的有机砷化合物「砷凡纳明」开始用于治疗梅毒,其有效成分三价砷和剧毒砒霜相仿。
这些方法对人身的伤害,往往比梅毒还要剧烈。情况一直持续到1940年代,青霉素让人类在面对梅毒时第一次取得优势。
青霉素传入中国以后,药店和诊所在宣传其疗效时,往往把防治性病作为噱头。
以当时数据看,中国娼妓行业甚为发达。1935年统计表明,北平公娼数量与城市人口比例达到了1:259,上海则达到了1:137;而伦敦比例是1:906,巴黎比例是1:481。上海是全球妓院最多的城市,私娼数量更多。
性病在民间蔓延,人们谈「梅」色变,久治无方。青霉素治性病的广告极为准确地抓住了人们心理。
· 1945年2月1日,「新亚」制药公司在《申报》头版发布广告,称青霉素是「世界最理想的灭菌新药」,淋病、梅毒被列为其主治病症的前两位「中国生化制药厂」发布广告称,「一针见效」久成江湖卖药之术语,但今科学事实竟能办到「一针根除」;「如用适当剂量,一次治程可治愈95~98%之病例,二次治程可治愈99~100%之病例」。其出售的青霉素药品每瓶含三百万单位,按其所声称疗效,「仅须(每瓶)十分之一,便可根绝一人淋病」,「医院、医师备之最宜」。
一些小诊所在做广告时,干脆直接称青霉素主治性病。上海仁民诊所发布广告声称,青霉素能「止痛止浊,彻底肃清,杀绝淋菌,决能断根」;即使是「慢性老白浊」,经连续五次使用「决可断根不发」。上海「花柳性病专科克伦医院」则称,「急性廿四小时内全部奏功」,即使是迁延日久的老性病,也能「一星期内断根」,「永不复发」。
据《申报》刊文称,各种或称专科、或名医院的小作坊,都登报宣传包医各种隐疾,「托词医病,实则诲淫,无非引诱青年服用壮阳药剂」。
· 很快《申报》就自己打脸了。《申报》广告样式和用语,和当代电线杆小广告并无多大区别1945年至1947年报刊上,青霉素治疗性病的广告几乎随处可见。在大量广告渲染之下,青霉素被塑造成治性病「神药」,那些广告用语一直流行到现在。
「老军医」是怎样炼成的
抗战前期,中国青霉素主要来自援助、进口和走私。
1944年6月,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华,与蒋介石谈笑风生之余,还将青霉素当作国礼赠送给国民政府。这些青霉素,一部分用于前线,一部分则送到研究所进行试制。
华莱士访华期间还组建了观察组来到延安。负责接待的黄华以有人患病需要治疗为名,从观察组获得了少量青霉素药品。这是中共控制地区最早见到的青霉素。
在整个抗战过程中,磺胺、青霉素等药品极度短缺,属于战略物资,受到中日双方严格控制。即便抗战后期,青霉素已经能够量产,仍不敷使用,只能优先用于战事。
· 早期青霉素生产车间,条件如此简陋战时机制很长时间都影响着人们认知:中医、西医、兽医、蒙古大夫治不好的病,军医都能治。
经历战后短暂繁荣,随着局势变得紧张,药品很快就又被控制起来。青霉素于1947年以后就逐渐从报刊广告上消失,代之以传统中医疗法。
与此同时,「军医」传说在地下流传:再想用青霉素治疗性病,没有一点军方关系可办不到。
有钱的地方就总有例外。从军医手中获得一些青霉素治疗性病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军医治性病」大抵开端于此。
青霉素短缺在1949年以后也没有得到改善。
1949~1951年,在军管的模式下,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相继开展了大规模关闭妓院和禁娼运动。
收容改造并不顺利,直到1953~1958年,上海妇女劳动教养所还收容改造妓女7000 多名。妓院老板和「领家」散布谣言说,「……早晚把你们配给煤黑子,送前线劳军,送大西北开荒种地」。
· 位于通州路的上海市妇女劳动教养所(生产教养院),外面有持枪士兵把守这也不是没有一点根据。1955年3月,新疆就要求上海遣送1500名改造好的妓女去新疆,最终选送了无传染病、有一定文化的妇女1284人支援边疆建设,其中改造好的妓女964人,其余大多是成年孤儿或者妓女的孩子。
病痛也使她们难以面对新生活。当时,北京妓女有96.6%患有各种性病。要给她们出路,让她们自食其力,先要治好性病。
·「欢迎夜都会姐妹们站起来了!」1951年,热火朝天的上海妓女改造运动但是当时大陆还是不能生产青霉素,苏联援建工厂还处于协议和图纸状态。为此,中央政府紧急调用外汇,通过香港、莫斯科等途径购进一批青霉素,为妓女治疗性病。
军管模式下,药品不得外流。嫖客们如果暴露自己患有性病,免不了要接受各种各样审查。想要实现一针就灵,只能幻想「老军医」帮忙。
开放之后的8、90年代,性病又暗流涌动。不论是当时「严打」,还是正规医院里医护人员的白眼,左邻右舍、同学同事们的异样眼光,都使得性病患者求治无方。和军管禁令年代心理相仿,人们再一次求助于「老军医」。
「老军医」始终没变,它就活在人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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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老军医」是怎样炼成的|大象公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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