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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废墟探险:那些有家不愿意回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2019-12-02 17:2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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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夏天南下探访一座废弃教堂时,我在教会学校的一间办公室内,看到了一个带着孩子的流浪汉的生活痕迹。当时已然深秋,那个四处漏风的教堂和一些属于3岁幼儿的衣物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而流浪汉挂在衣架上相对整洁的西裤,让我在其后的两年多无数次重回那个时间点,猜测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个似乎有正经工作的成年男子,带着孩子寄居在一栋并不安全甚至是对健康有害的废弃建筑之中。而同年的另一次南下拜访废弃的罗克兰儿童精神病院,如一记重击,敲碎了城市探险的砖瓦外墙,让我看到墙后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面孔。

城市探险是个孤独而寂寞的活动。大部分建筑屹立在市中心或荒原上,一晃几十年上百年过去,它们在现世给我们演绎出了一个几千年后人类消失的末日未来。然而在这项活动中,我却时不时会遇上一些与废墟依傍为生的人,他们有的是普普通通的流浪汉,有的是危险系数较高的黑帮分子,更多的是和我一样的探险者。

废弃教堂内属于儿童的衣物

1. 酒精、大麻、与风餐露宿

我是在一座废弃工厂捡到的Eric。

当时拍完照,正准备从这座废弃十几年的工厂出去的我,突然听到了有人说话。分辨不出来是多少个人,但是声音越来越近,跑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我只好躲在一株灌木丛后。

声音走到了跟前,却只有一个自言自语的人,穿着一件不到膝盖长度的褐色厚大衣,里面似乎是一件格子衬衫。但他转过身,一屁股坐在工厂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一件连帽衫。

毫无疑问,这是另一个在我探险过程中无数次遇见过的,流浪汉。

为了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打算多藏一会儿:如果他走到工厂里面,我正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我甚至不怀疑他其实是住在这个废弃的工厂里:许多在天气不佳的北部逡巡的流浪汉都会选择一座较为“稳定”的废弃建筑为家,条件稍微好一些的地方如废弃剧院的更衣室,废弃学校的校长办公室,等等,里面可能有能睡人的沙发,即便没有沙发,大街上捡一个别人扔掉的床垫拖进去也不算难事。条件稍微差一点的,比如通风条件糟糕的监狱、银行,通风条件过于“良好”的办公楼,以及和这座类似的尚有未清除干净的化学试剂的工厂。

天不遂人愿,他就这么坐在了工厂门口,自言自语地晒起太阳。距离不太近,我只能听到一堆骂人的话。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酒,骂两句人,喝一口酒。

我只好搞出点不小的动静,示意这边有人,然后从藏身处走了出来,举手打了个招呼。

Eric今年将近五十,看上去却像四十出头。除了精神状态不错,个人卫生也尚佳,身上只有一股烟草味,混合着手里那瓶vodka散发出来的酒精味道,倒是没有令人难以忍受。当然也有可能是由于现在早已不是盛夏的桑拿天。他刚才自言自语是在骂一个勒令他从大街上离开的警察——露天场合饮酒在大部分北美城市都是禁止的,藏在大衣里面,时不时拿出来喝一口,在Eric看起来不算是破坏规定,却被一个眼尖的警察注意到了。

“那个mother fucker(狗*娘*养的)非要我从主街上离开,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喝酒,他就是看我好欺负才来找我的茬,”愤愤不平的他又对着瓶口灌了几口,“这群人还不是靠我们的纳税金养着的!”

——“靠着纳税人过活”在北美是一句人人挂在嘴边的拿出来讽刺警察的常用句式。也许Eric曾经也是这千万个纳税人中的一员,也许他是从聚会上学来的一句好玩的话,也许他早就忘了,自己早已不再纳税,时不时也依赖着别人纳的税领救济餐,住庇护所。

“宁愿睡在露天公园里,也不想去庇护所(shelter)。”

“不为什么,不自由。”Eric耸耸肩,“一群事儿逼。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就来可怜我了。我跟他们可不一样,我要live my life to the fullest。” 

除了不自由,shelter的另外一个不太招Eric们待见的地方在于:即便是一群无家可归的人,这些庇护所也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另一个小型社会的模拟物。在现实社会中,金钱决定了每个人的地位和权力,偏安一隅的人虽不少,但大部分人还是在为了生存而勾心斗角。而在这些人人没钱、表面上看起来近乎平等的庇护所中,明争暗斗也时不时地发生,而这些暗流汹涌也和现实世界没什么区别,年轻健康,或者只是暂时经历人生低谷的经济条件略好的人得到的资源往往会稍微多一些,其中包括食物床铺“女朋友”这些可以丈量的物质丈量,也包括人际交往中略轻的敌意,或稍许的善意。这些庇护所模仿现实社会,但却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反馈每个人的过去、每个人在人生岔路口做过的错误选择。让每个人以一种暧昧的方式弥补着历史。

常年劣质酒精和不分轻重地使用违禁药物,早已侵害到了如Eric在内大部分流浪汉的中枢神经系统。

Institute of Medicine (US) 在《Homelessness, Health, and Human Needs》一书中概述了由于无家可归而导致的常见疾病有:营养不良,寄生虫,变性关节疾病,性病,酒精中毒引起的肝硬化,和与静脉注射(IV)药物滥用导致的传染性肝炎等。而一些疾病的出现如慢性精神分裂、艾滋病、神经退行性类疾病,以及由于工作导致的意外伤害救助不及时或者缺乏医保,则是导致无家可归的重要成因。

而在流浪汉中常见的疾病,如呼吸道类疾病、皮肤病与血管病等也非常普遍。其中挫伤,撕裂伤,扭伤,瘀伤和皮肤烧伤较之其他更为常见。 1983年的一项研究结果表明,在旧金山接受治疗的524名无家可归者中,因创伤相关伤害的病痛约占30%:无家可归的人遭受外伤的风险很高。他们不仅是强奸,殴打,未遂抢劫等暴力犯罪的施暴者,也常常是受害者。 

而严重及顽固性酒精障碍、药物滥用及依赖则是出现在流浪汉之中的常见精神类疾病的一部分:“所有无家可归的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酒精滥用。许多流浪汉唯一的清醒时刻就是没钱买酒的时刻。” ——安德森的这句描述可能是公众对大部分流浪汉的印象。我个人的经历也几乎能印证这一点。然而,最近的研究表明,其实仅有25%到40%的流浪汉有严重酒精障碍。当然,与其它人群相比,这个比例已经很高了:在普通人群中,患有严重或顽固性酒精障碍的比例约为男性的11%至15%,女性的2%至4%。而由酒精成瘾导致的其它疾病,在流浪人群中则更为普遍。

Kyle的一只眼睛早就看不见了,尚能视物的那只眼睛的视力也非常差。当我介绍说自己是亚洲人的时候,他把那只能用的眼睛对准我,看了半天,得出结论:

“Oh yeah, you look slightly different from me(啊,你看起来跟我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说话间,也不太在意在美国大麻其实还没有合法化,就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小包晒干手磨(hand ground)大麻叶,打算卷起来,却又想起了我这个还站在一旁的“外人”,略带礼貌地问我要不要也来一点。

对于这类问题,我有个屡试不爽可以打开话题的答案:“不用了,我从加拿大来。We have good stuff, I don't need your shit.”

如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我话音刚落,一群人就轰然大笑了起来。“Canada is the witches' land”"You heard her? She doesn't need our shit""We should all head there next summer"之类的句子充斥在这阵几近疯狂的笑声之中。

另一位常年寄居在纽约地下交通系统的流浪汉Alex,虽然曾经流浪了大半个美国,地理知识却匮乏的厉害:“我前几年去过加拿大,你从加拿大哪里来?多伦多?多伦多在哪里?”

我把多伦多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给他听,他却仍然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但这一知识点的缺失似乎对他并不构成任何影响,他很快便把这个话题抛在了脑后,聊了两句别的,掏出一小片白色的药丸,就着啤酒喝了下去。

而这些沉迷于酒精和非法药物的人,还不是危险的人。

加州一列废弃街车内流浪汉的衣物整整齐齐地放在这个临时居所中

2. 黑帮、走私、盗窃、毒品交易

以废弃建筑依傍为生的人群中,有许多一看上去就不太安全的群体,比如一群十五岁青少年就比上文提到的流浪汉要危险得多,而一群二十到二十五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又比青少年危险一些。而在这所有的群体之中,最危险的一批可能是在废墟里“做生意”的人。

“Do not ever get back here, or you’ll die.(再敢回到这儿,就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2016年,我的一位朋友Jefferson在芝加哥探索一个废弃工厂时,不小心进入了他不该进入的区域,被两个人堵在墙角里,用手枪抵在头上反复“审讯”了半小时。

在一次和Jeff的对谈中,他这么回忆那次经历:

“那天我和一个朋友一起去了芝加哥一个废弃工厂,然而我们刚一进去天上就打起了闪,眼看着一场暴雨即将说来就来,我和朋友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撤出去,改天再说。岂料还没走到一半,一阵轮胎疾驰在砾石路上咯吱声就立刻在我们身后响了起来。没来得及停下来想怎么办,没来得及和朋友商量,甚至没来得及回头看到底是什么人在我们身后,我立刻跟一个白痴似的撒丫子跑了起来——自打出生到现在我还从来没跑这么快过,再跑快一点我估计就能起飞了。

“在一个岔路口我和朋友跑散了。我跑上了一个小山丘,他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左拐右拐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之所以跑上山丘是因为我觉得那个车开上山可能很困难,所以一下山我赶快掏出手机给朋友发短信。然而还没走到山底,就有人从另外一侧贴了上来,一管乌黑的枪抵在了我的额头上。

“那次回来之后和其他去过这个地方的探险者交流,他们纷纷表示从没在此处遇上过任何麻烦。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天我们究竟是不小心惊动了保安,还是不幸踏进了我们“不应该涉足”的地方。不管怎样,被枪管指着怼到墙角的时候我无比希望是前者。”

在北美探索废弃建筑最大的危险永远来自于人类:在里面碰上以此为家的流浪汉,被邻居看到,被保安抓到等等,都是麻烦事。还有些废弃建筑早已被黑帮征用来种植大麻或者从事其它不法活动——这种信息在网上查不到,万一遇上,只能算自己倒霉。

William Spelman在《Abandoned Buildings: Magnets for Crime?》一文中出示了一组统计数据:在未封闭及未加装安保措施的废弃建筑中,83%的建筑都曾被用于非法活动,其中四分之一曾被用于交易制造或使用毒品等非法药物。而有废弃建筑存在的街区,警察局接到关于非法药物的报警电话数量是其它街区的3.2倍,入室抢劫和盗窃的报警电话数量是其它街区的1.8倍。文内分析和废弃建筑相伴为生的犯罪案件偏高则是由于:1、建筑尚存的外墙和地下室导致不法活动很难被发现;2、业主的缺乏或过世意味着从事非法活动的过程中不会被突然闯入的人打断;3、由于相关法律规定,警察进入废弃建筑的不便;等。

在全美三百二十多万座废弃建筑中,大部分建筑都不曾加装安保措施。此处的安保措施是指入口未曾用木板、金属、水泥等封闭,门窗不曾加装铁栅栏等。费城于2011年颁布的门窗管理条例中列明:“业主有责任在所有废弃建筑的结构开口处加装门窗,否则将面临巨额罚款。” 而这一条例颁布后的两年内(2011-2013)在费城各地2356座废弃建筑的抽样调查显示:加装了门窗等安保措施的共676座废弃建筑与所在街区的暴力犯罪案件、枪击案件的减少显著相关(p<0.001)。

相较于Jeff,我的另一个朋友Robin的经历似乎不那么糟糕:2017年在费城的Richmond Power Station,他带着一个慕名而来的“外地”朋友在里面拍照时,正面遭遇了两个来这里偷废弃金属变卖的人。虽然两位小偷并没有进一步地危害他们,然而他们付出的代价是每人帮忙背了一麻袋废弃金属零件出去。

“还好那次出去的时候没遇上什么麻烦,” Robin心有余悸地讲道,“如果刚好遇上保安或者警察,我们这就算是盗窃,估计是要判刑的吧。”

同样的事情也曾发生在Chris身上。2011年在底特律一间废弃学校探险时,他们一群人遇上了一群小偷。两方人数都不少,秉承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精神,对方似乎更凶狠一些,挥舞着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金属棍棒威胁Chris和他的朋友们:“听着,我们不想找麻烦,你们也是;我们没见过你们,你们也是。”

Chris和他的朋友们自然没有找麻烦的意图,迅速拍照后便离开了,离开之后所有人三缄其口并未报警。

“然而第二天我们就在新闻上看到,那座学校昨晚着火了。火势不小,大部分建筑都被烧毁了。” Chris非常后悔,“我们应该报警的。一出去就应该立刻报警。我们分析他们在那里拿东西出来卖有一阵了,一方面东西被拆挪偷卖得差不多了,另一方面碰见我们毕竟是意料之外,谁知道我们嘴严不严?不如付之一炬抹掉所有痕迹比较好。”

至于烧掉能抹去什么痕迹Chris也答不上来。

“里面值钱的东西不少,课桌椅加上金属还有一些旧电脑的显示器估计值个几万美金吧,警察真的想立案也是可以的。” Chris想了想补充道,“当然也可能他们还在那里犯了些其它的事儿,这我就不清楚了。”

值得庆幸的是,从2015年到现在短暂的探险生涯中,我尚未遇到命悬一线的危险情况。唯有两次和枪击案擦肩而过分别发生在2018年2月的克利夫兰,和2019年4月巴尔的摩。2018年2月,我和Isabel,Blake,Ben探险结束回到宾馆,刚扭开电视就看到一条滚动新闻从屏幕下方跳了出来:“今日下午四时半,本市东区102街枪击案,一人死亡,四人受伤。” ——离这条街不过四个block的一所废弃学校,正是我们当日探险的地方。

2019年我又一次经历了相似的事件。在巴尔的摩探险结束的那个晚上,我和Chris开车到一个红绿灯本应直走,却看到一个当地人打手势示意禁行,并让我们右转。我降下车窗正要和他解释我们的宾馆应该直行,耳边便传来了不近不远的一阵枪声,我们立刻从善如流地一踩油门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除此之外,我个人感觉最不安全的两个美国城市是:犯罪率永远排名第一的圣路易斯,和虽然整体城市暴力犯罪率不算高,但却非常集中而浓缩的芝加哥南区。和我同去探险的Nick,一个身高两米的壮汉,在美国探险近七年的资深玩家,在路上反反复复确认油箱是否加满,就是为了减少在这两个地方下车的频率:“有多快走多快,咱们最好是别在这两个地方停留。” 至于国人心目中的犯罪天堂底特律,同这两个地方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虽然暂时仍然不算一个安全的城市,但相对而言也不算非常危险。

《大西洋月刊》旗下的专注都市内容的citylab在今年二月份发表的一篇观点认为,把某个街区或者某些建筑和犯罪率的高低联系上是一直以来新闻媒体的一个非常荒谬的做法。做出暴力犯罪的是不到人口总数0.6%的人,和人种或街区并无直接联系。然而无论是人们的印象错与对,在一些城市,某些案犯对废弃建筑却是独有情钟。2014年,一名叫做Darren Deon Vann的非裔美国人因杀害一名19岁少女被捕,随后供认曾先后杀过18名其他女性。直到他供认,这些受害人的尸体仍静悄悄地躺在印第安纳州加里市不同的废弃建筑物之中。

而在费城纽约芝加哥底特律这些国际大城市内,那一片一片荒草疯长、连绵的废弃住宅区内,又不知曾发生过多少罪恶。

美国加里市连绵的废弃住宅之中的一间

3. 那些有家不愿意回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从和你我一样的普通公民到无家可归要睡在街上,看上去似乎有一条鸿沟,很多人在看到街角的流浪汉的时候不仅有多远躲多远,甚至也会想:我才不会沦落到他那个样子。然而现实世界里生活却是,明明圣诞节假期你带着家人去昂贵的度假村滑雪遇上的一块小石头,最后却变成了一场将你压在冰川之下的雪崩。

比如前面说到的Eric,他起初是一名建筑工人,收入尚可,有房贷有车。非常偶然的,他遭遇了车祸,胯骨骨折。恢复期间对止疼药上瘾,去rehab了两三次。虽然最后到现在也没有复吸,但他老婆相当失望,跟他离了婚——离婚就要卖房。卖了房分了家,他虽然有一些卖房拿到的钱但是因为没有稳定的工作,所以租不到房子。住进了廉价旅馆。找工作很难,体力工作再也干不了了,快餐店沃尔玛这一类的试过,想做卡车司机但是商业驾驶执照考了两次没考下来。由于只出不进他搬出了廉价旅馆睡在车里。车后来也卖掉了。很多个人物品都于流浪的前两年被偷了。

这些都是他给我讲的。他的英语模糊不清,我只听了个大概。讲的过程中他不断跟我道歉:我的故事无聊到你了吧。我反复强调没有,因为很多的时候,这些流浪汉并不愿意说起自己的过去,而无论我有多好奇,“你是怎么变成流浪汉的”这种问题我都问不出口。毕竟,我不是记者,他们更不是我的受访人。我只是偶然间闯入了他们生活,正赶上他们神智清楚,才得以被平等对待的一个“朋友”。

如果在Reddit上搜索“How did you become homeless”,你能看到上千条提问和上千条回答。在这些曾经无家可归的人中,不乏由于受伤无法继续工作的,父母原因而无家可归不能继续学业的,因为吸毒挥霍积蓄无法按时还房贷而被驱逐出房子的,丈夫或男友有暴力倾向的,等等。其中大多数人已经逃出了过去的生活,重新找到了工作,也租到了房子。

或许是由于Reddit上的这些回答者的身份早已从“无家可归”转变成了众多“社会公民”中的一员,他们对于自己曾经睡在大街上的经历更多持有一种“引以为戒”的态度。不过事情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持有自己的准则和信条,当这些信条和个人行为发生冲突的时候,很多人往往会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出更加合理的解释。其实城市探险里面有很大一批人和嬉皮士差不多,抽烟喝酒,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固定工作,玩两年,打两年工,攒下钱再出去旅游。所以有时探险者和流浪汉之间那条界限颇为模糊。

Jordan从2012年到2015年期间,全付家当都在一个van里。他开着车穿越了半个美国,一边玩一边打工,直到2015年在美国中西部找到了一份稳定的政府工作。为了解决洗澡等生理问题,他办了一个健身房的长期会员,“平时下了班去洗个澡,很方便,晚上去咖啡馆处理照片消磨时间,然后回我的固定住处,也就是一个废弃的公寓楼,挺干净的,平时也没人来打扰我,别的流浪汉知道我住在这里会尽量避开这个区域。” 他想了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固定区域,不愿意打扰别人,也不会有意的去打扰别人。”

这种情况延续到冬天,住在一个废弃建筑里实在太不方便也太冷了,天黑得早,一整个晚上无所事事逼迫Jordan不得不去租了个真正的公寓:“感觉被束缚住了,每个月都要想‘啊我有租金要付,我不能随便就辞职了,不能卷铺盖走人’,这种生活真的很不自由,我不喜欢,可能过一阵儿还是会想办法住到大街上去,可能挪到没有那么冷的南方吧。”

类似的情况屡见不鲜。Bart 算是半个流浪汉,在他社交网络里,他在bio中这么描述自己:“Halfway between a hippie and a homeless.” 

比起经历过“滚雪球事件”的流浪汉们,大部分嬉皮士或者城市探险者的无家可归却是出于个人选择。Bart的妈妈交了个新男朋友,他和母亲的关系不错,却无法忍受这个男朋友,“我宁愿住在大街上。”

他第一次住在大街上是大学时期。夏天的四个月没有人发现他失踪了,平时就在一个废弃学校里面凑合着,住不下去的时候就去朋友那里对付两天,一直到快开学的时候,发现他的那个社工把他送回了他妈妈的家里,“其实他不发现我,我也是要回去的,毕竟快开学了。”

从那以后,Bart时不时就“离家出走”,废弃的学校、银行、宾馆、精神病院他都睡过。他个人最喜欢的是精神病院,因为面积大建筑多,被发现的几率小,但是精神病院往往离市区较远,“要上班上学的话就太不方便了。”

流浪的生活并不好受,夏天可以睡在公园里,冬天到来或者食物短缺的时候就很难办。然而即使是夏天,睡觉问题容易解决,如何保证自己的东西不被偷,下一顿饭哪里来,性生活如何解决,去哪里洗澡或者大小便,如何对付来自社会的歧视,都是最最普通的开门八件事。“如果你有女朋友,可能你女朋友会跟你一起突然抛下一切去流浪。但是如果你没有女朋友……反正我还没看到过混着混着找了一个正经女朋友的,顶多是hookup,短期的,或者是长期的。”

Bart的流浪生活结束于他交往了一个稳定的女朋友。虽然他并不想“回归朝九晚五太过正常的社会”,但是为了女朋友和未来的家庭生活,他最终还是找了个正经工作,两个人目前在芝加哥生活,租了个小公寓,并拥有一条狗。

全美流浪汉最多的城市是加州:据美国住房及城市发展部和《National Alliance to End Homelessness》的统计显示,2018年全美共有55万人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其中,12万人来自加州,在50个州中排名第一。其中不乏程序员、大学教授、媒体从业人员、记者等等白领,甚至看似非常受人尊重的职业。2018年1月我去加州探险的时候,在市民海滩和公园内眼见许多流浪汉就这么睡在长椅上、地上,而维持治安的警车就停在不远处,并不上前劝阻。

Dylan是位来自加州的城市探险者,他的父亲是个大学教授,他由于一次废墟探险受伤而不得不辍学,从大学走向社会的那一年他只有21岁。被房东赶出来的时候,他父亲表示爱莫能助,因为“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住进了廉租房,打两份工,最艰难的时候差一点连廉租房都住不起。“宁愿睡大街也不回家,”Dylan这么表示。虽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家可归,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使得Dylan觉得自己和一个流浪汉其实相差无几。

从Jordan 到Bart 再到Dylan,这些探险者和废墟的联系比普通流浪汉更为紧密,他们靠废墟吃饭——拍照,录视频,组织workshop,或者photo tour。比起传统意义上的“家”,对他们而言,废墟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坚实后盾:无论是否有家可回,在最后一刻,他们都可以回归到废墟之中——这些城市中的废弃建筑是唯一一个永远不会抛弃他们,不会拒绝他们的“人”。

对他们而言,虽然过着几近破产的生活,但至少不用像那些中产阶级一样永远进行着一场无法停息的追逐:不能缺勤,停下一分钟就意味着付不起这个月的账单,就要被赶出目前的居所,开始一场漂流生活。有数据显示,在南加州实现超市自由,年薪至少需要达到8万7千美元。

“我想不想往上爬是一回事,我需不需要往上爬是另外一回事。” 聊起他过去几年的流浪单身汉时,Bart这么总结道。

对Bart们而言,家和房子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是一个空间的不同可能性?还是仅仅是个生存实验?网络上有一个普遍流传的关于富翁和渔夫的故事:“一个渔夫在海边晒太阳, 富翁看见他,问他为什么不去打鱼? 渔夫说:我打够了呀,今天够吃了,所以在晒太阳。 富翁说,你为什么不去打鱼?好赚钱买更大的渔网更大的船,打更多的鱼? 渔夫问:然后呢? 富翁说,继续买更多的渔网,更大的船,打更多的鱼啊! 渔夫又问,再以后呢? 富翁说,钱足够多的时候,就雇些人帮着打鱼,然后你就可以在海边买个房子,天天晒太阳。 渔夫说:我不已经在晒太阳了吗?”

在Bart们的眼中,他们早已过上了超越富翁或者渔夫的生活。那些“正常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如,经济泡沫,总统换届选举等,早已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我已经自由了。” 过去十几年的流浪生活告诉Bart生活其实是有无限种可能性的,“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我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情证明我是自由的。我只要想,随时都能跳到这个社会之外。”

一位似乎有工作的流浪汉和他挂得整齐的西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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