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社区更新·展|上海大鱼营造⑥:命途多舛的小路改造记
2017年底,我在澎湃发表了《社区营造|家门口的城市设计:一场在地居民共创实验》,介绍了以脏乱差、乱堆物而闻名的番禺路222弄(以下简称222弄)。彼时,这条弄堂经历了夏天的小改造(树池被敲)和冬天的破墙封门(一侧被完全封掉而变成围墙,另一侧保留窗口仍在经营),这与我最初想要通过小商铺自发改造提升,而改变这条小商业街的想法已大相径庭。
被拆违的小店(左图)和被封成围墙的222弄(右图)。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来自作者。2018年又是神奇的一年,城事设计节从愚园路转战到新华路,我们想把社区改造做得更深入,还为此把愚园路上的“大愚小余”(因为愚园路城事设计节而发起的兴趣小组)变成了民政局注册的民办非企业“大鱼社区营造发展中心”,成了扎根新华路的有营业执照的社会组织。
挑选2018城事设计节改造点位时,我夹带着私心,要把222弄放进去。其实,怎么能不把它放进去呢?
新华路街区有百年国宾道,有被称作万国建筑博览的洋房群,有邬达克故居、孙科别墅,还有五星级的上海影城,更有网红地标——幸福里和上生新所,在如此"有历史氛围的小资街区"里,222弄这条命途多舛的小街坊道路,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222弄的现状问题集合。
一拍即合的改造启动
新华路街道对此改造的需求也是迫切的,2018年初,街道报了一笔40万的预算,用于222弄的道路改造提升。在沿街商业被封掉后,变成围墙的那一面迅速被机动车占满,成了街道停车场;在另一面,虽然人们要在窗口进行买卖,或是从居民楼道进出理发店,但生意也还在继续,楼前依然人来人往。
有趣的是,更多人骑着非机动车,在窗口用drive-thru(美式的汽车快餐店)的方式买东西,而失去了原本经营空间的商户,被迫把生活空间外拓,除了原本的堆物和晾晒,现在连做饭都得在户外进行了。
而我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步行环境,似乎没有什么改善。
商户的生活空间被压缩至室外。我希望门口的道路变得好走;街道希望我们出设计方案美化它;2018城事设计节希望把它当作公共空间的改造项目;万科,正好其城市更新项目上生·新所就在隔壁,也非常希望能帮助到背后的这条小弄堂;于是,一拍即合,222弄的改造项目正式启动。
作为这个项目的推动者,其实我心里是没有底的,原本想拉着一家知名景观设计公司来做设计,可几经辗转,设计的工作又落回了自己头上。夏天最热时,大鱼在222弄做了第一场开放日活动,我们准备了互动展板和装置,还拿了模型去和居民沟通。
展板上,我放了pinterest上找来的世界各国开放空间的美好图片,让居民们选自己心目中的222弄能变成什么样。
开放日的场景。图片来自大鱼营造开放日展板。图片来自大鱼营造另外,我们准备了3个议题让居民讨论:“垃圾箱房+垃圾桶+垃圾随手扔”的问题、紫藤花架的使用状况和改造意向,以及尚在营业的小商户的问题。
开放日展板的议题讨论。图片来自大鱼营造
刚开始要设计的那段时间,我们真是百无头绪,每天都去弄堂从头走到尾,然后站在垃圾箱房旁的角落里抓头皮。居民们最大的诉求是"把这里拆掉",我们还是试图从大家的反馈中找到具有建设性的意见和想法,用来指导设计。
开放日满意度地图和意见收集。图片来自大鱼营造总结下来,我们觉得这里首先要能满足居民们安全舒适的通行需求;其次又要提供一个舒服的可停留的公共社交场所,可以买卖东西,聊天;最后,也许是作为母亲的私心,我想给孩子们一个玩耍的空间。
理想方案中,只有地面变平了
大框架有了,但在设计过程中,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多零碎的功能和需求,比如,小商户的东西放在哪里?晾晒的基本需求如何满足?自行车和非机动车停到哪里?设计如何满足不同人的需求?
设计做了一版又一版,我们终于有一个比较满意的方案,我们还提出了一个颇具有建筑学术感的概念:Opening Up The Open Space。这个概念主要是想把私有化的公共空间重新开放出来,保留了承载场所记忆的紫藤花架,同时用尺度更大的架子把空间释放出来,给不同人群划分出不同的功能空间:晾衣服、停车、社区画报栏、儿童玩耍场所、社区小舞台等等。
设计概念,廊架空间的公共性释放。图片来自上海直线建筑设计事务所然而,方案在城事设计节内部评图的时候被否——为了满足过多功能而导致设计过于琐碎,缺乏能够"抓眼球"的设计。而街道也表达了他们的考虑:一楼开店的商户要在十一之前,就全部贴封条封掉!这个消息让我们措手不及,一方面很难接受222弄变成死气沉沉的小弄堂,可扼腕叹息的同时,却发现这减少了项目的难度,因为需要考虑的功能少了一大半。
最终,设计用“人行优先”、“里弄客厅”和“儿童友好”三个概念获得了街道和主办方的认可。借鉴各国街道手册的做法,把道路做平,去掉分隔车行人行的高差,让行人可以自由行走;在比较宽的一边用街道家具围合成社区的社交空间,以及简单的儿童游戏设施。紫藤花架保留,下面用外向的座椅把空间放大。
我们理想中的街道,当然少不了两旁可以让人停留的小商业空间,更少不了一直属于这里的烟火气。于是,我们悄悄在方案里给窗口营业的小商业空间设计了低调的门脸儿,把地面抬高了一级平台,加上涂刷的小logo和一体化的小窗台加雨棚。
设计效果图,图片来自上海直线建筑设计事务所
可惜,项目最后完成的样子,完全找不到这一版设计方案的影子,除了整个地面变成了平的。大家安慰我说,毕竟这是整个设计里最重要的理念和动作。至于其他的,有的是在和施工队讨论中改变了做法;有的是经费有限换了材料(从透水混凝土变成了环氧树脂的表面涂刷,也是整个项目最糟糕的决定);还有在开工第一天,紫藤花架就被施工队“一不小心”挖倒了,一来二去,导致整个场所完全变了样子。
项目背后的人
但最终影响这个项目发展的,还是背后的人。
这里的人,有总是悄悄探头出来的爷叔大妈;有一直在旁边说风凉话的老“当地人”;有默不作声躲在墙后的“弱势”小商户;有不得不强硬执行却无法收尾的政府部门;还有“恨铁不成钢”遂“有心无力”的疲软的居委会。
作为一个社区营造的组织,大鱼不是不懂“人”的重要性,却还是经验不足,低估了工作的难度。在开放日的表面繁荣和气之下,其实隐藏着多年积攒下来的重重矛盾,而直到真正开始施工,我们才得以窥见这些“社会学”问题。
1)商户和政府
上文提到,我们做开放日活动的展板,让大家选择自己最喜欢的景观意象,排名第一的是墙边的漂亮座椅。作为城市设计师,我们当然希望这里是一个可以休息和社交的公共空间。于是赶紧设计,可这小小的座椅却成了后面反复修改、沟通、犹豫的点。
最早施工的是道路北面被封作围墙的那一段,因为预算有限,我们在的墙根设计了一段一段的砖砌座椅。可当师傅把一块块砖头砌到第三层时,突然有人冲出来阻止,并且直接上手,把座椅给拆了。
一头雾水的我们找到街道,才得知,我们把第一个座椅就砌在了当地的“刺儿头”商户家门口了。自从街道把他们的店门封掉,这家人就一直在各种“抗争”,试图恢复门面房,而当我们把砖头垒在他们曾经的门口时,好像堵死了他们开门的希望,他们当然不干了。
街道说,“要是早点通个气儿,你们不至于把第一个椅子放在这里,也就没事儿了。”
椅子砌到一半被居民扒掉。图片来自康一
再之后,我们发现这家人每晚翻墙出来,在马路上出摊儿,继续贩卖他们家的各种杂货,街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诉我们别起冲突。而这只是一家,其他被封门的店主呢?这些开店的人大多不是上海人,不少在这里做了几十年,也有几家人是自己买房开店。这么多年的谋生场所一夜间被封,想必也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吧。
2)上海人和外地人
还是椅子的事儿。
北面整面墙的椅子都没再继续做,而路南面设计的社交场所,总还是要有座椅吧?我们摒弃了原有的砖砌做法,改成工厂加工订制成品,然后放到场地上。一来减少施工对居民的影响;二来,实在有居民反对,还可以拆了搬走。
这个方案和街道沟通了几次,迟迟无法决定。理由是居委会书记说,每天都有人反映:“这里绝对不能放座椅!否则就成了这些外地人每天喝酒聊天的地方了!”
“外地人”是我每天站在222弄听到最多的一个词。
“你们别忙活了,这里都是些外地人,搞不好的呀。”
“外地人素质低,跟他们讲道理讲不通的呀。”
“你们做得这么漂亮,以后都变成外地人在这里喝酒嘞。”
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口气和态度,来回应这些带有歧视的评论,因此,很难做到有效沟通。
3)小商户和居民
这真是一对“相爱相杀”的组合。一方面,居民们苦于没有菜场,买东西不方便,还是非常依赖楼下窗口营业的小菜店、肉店、水果店、杂货店;另一方面,居民又总是抱怨楼下露天做饭的油烟,还有堆放的东西和车子。
和两年前我试图去做商铺改造,却被相关单位领导“劝退”一样,这一次,相关的领导也在"商户必封掉"的信誓旦旦下,让我们不用和商户多接触,更不用为他们设计。可时至今日,商户也没有被封掉,却因为我们的设计“不作为”,导致他们依然站在露天烧饭,油烟依然冲向三楼的奶奶家;或者生活废水没有地方倒,只能泼在地面或花池里;还有晾衣架依然存在,杂物依然外堆......
这些施工后才慢慢暴露出来的问题,让我们反思社区营造或社区设计里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应该听谁的?
在老旧社区里,有无数的利益相关方,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想要获得更大的收益,那要如何判断?如何抉择?
还是说回椅子的事儿,在开放日当天投票最多的椅子,却在居委口中变成投诉最多的问题。我们的活动面对的更多是路过的附近居民,他们也许不是居住在道路紧邻的两栋楼里的居民。
如果说开放日是基于范围更广的社会样本来决定公共空间的样貌,那么住在楼上的居民无疑有着更高的相关性,他们的声音理应得到更高的权重;然而,被居委会召集来参与讨论的多是社区的热心党员,却很难代表多元的居民代表,尤其是那些“外地人”商户群体。
有一次,我们和上海财经大学的青年教师孙哲聊天,他提及一组词,“强相关”和“弱相关”。回看整个项目,从开放日到后期投入使用,其实最“强相关”的是这一排小商户,接下来是住在楼上的居民,然后是住在附近的路过的人们。然而,现实条件下,我们的设计是从“路过”这一动作出发的,社区营造也无法从小商户们做起,这最终导致了项目的“失败”。
无法结束的工程
2018年11月底,辛辛苦苦做了4个月,眼看着孩子们开心地在“步行实验室”上玩耍,人们坐在椅子上聊天,非机动车都逐渐乖乖停在了路一侧的专属位置上,我们还在这里办了好几次活动,居民们慢慢露出满意的表情。
改造完成后的公共空间。图片来自刘松恺可惜,这种美好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
在改造工程做好大概不到3个月,就来了市里二次供水的工程队,把路面挖开;紧接着又过了两个多月,精品小区的工程开始了,平坦的道路变成了方便的建筑材料堆场。阻车桩被拔起,停进了各种工程车,脚手架也搭起来了,非机动车只好又停回北侧的活动区里。随着工程的进行,222弄的垃圾越堆越多。
每次路过,我甚至分不清那是建筑垃圾还是生活垃圾;好像有了一小堆垃圾后,人们便开始倾倒更多的垃圾。垃圾——生活里最肮脏却也是最真实的部分,在短暂的粉饰之后,被变本加厉地发泄出来。
精品小区工程开始后变成材料堆场的222弄。
街道领导也说,我们自己也期盼,等工程结束以后就会好了。
可溃堤千里哪能靠修修补补就能好。脚手架撤了,阻车桩却没回来,那些车主们又开心地把车停了回来,非机动车们又被迫无奈地停到了活动的区域,写着“儿童友好区域”的慢行指示牌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后续的思考
看着有点惨不忍睹的小粉巷,我们反思的结果是对于可持续机制的设计的缺失。我们做的表层参与能够了解使用者需求,聚焦现状问题,但对背后的运维机制却缺乏深度的了解和互动。
如果一开始就能更积极地和相关部门讨论商户是否取缔的问题,去理解政府的立场和逻辑,我们也许可以更好地回应后续“问题”;如果更早知道精品小区的工程情况,也许我们可以更好地协调施工进度和范围;如果……
曾经有一个好的尝试,那就是今年年初街道组织开会成立“弄管会”,与会的有街道几个部门、两个居委会、作为社会组织的大鱼,以及管理停车、负责环卫的第三方等等。这次会议让我们认清了管理这条小马路的更多相关方,而我们在设计初期并没有考虑进去。
可惜的是,第一次开会没多久,精品小区工程就入场,“弄管会”的“管”就无可管了。
虽然这条小粉巷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光鲜,但对我来说,可能因为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总还是觉得它没有那么的一无是处。
我总记得它的高光时刻:去年年底共建社区花园的种花活动,哪怕连居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花居然一直没有被偷走;还有今年元旦的社区美好生活节,街坊们在这里组织的小市集,吸引了上百人来参加,也不乏住在这里的老居民们。
美好社区节在222弄举办。图片来自大鱼营造
哪怕是现在骑车或走路在这条小粉巷上,还是舒适了许多,座椅上总坐着人,甚至有人搬来自己的椅子和棋盘。巷子一头的五金店里的孩子已经2岁多了,每天在高高低低的街道家具上玩他的玩具。巷口那个时常还堆着垃圾的小亭子,也总是发着温暖的光,下面坐着各式各样的路人。
每天都有很多人坐着的222弄小亭子。图片来自新华路区域街坊群的群友
在年初某次和街道的会议上,看着一脸沮丧和忐忑的我,街道主任说了这么一段话:“我们的社区要进步,但是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达到那个终极目标呢?肯定不是。可能是进几步,然后又退回来两步,那之后再进几步,就变成了螺旋形上升的一个状态。但是你说因为它要退回来那就不用努力了?也不行,你总要有一个前进的目标和方向对吧。”
我深受感动,与所有做社区这块难题的设计师们共勉。
补记
就在这两天,我突然看到有施工队在对222弄进行整理和修复。被施工弄脏的座椅重新粉刷了,阻车桩也补了,非机动车也被摆到了路的另一侧。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真的看到了222弄螺旋形的进步。也许我们应该重新把“弄管会”提上议程了。
11月23日下午13:30,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的“社区更新观察团·第四场”将走进上海长宁区新华路街区,大鱼营造将带领大家漫步新华路,讲述这里的社区营造故事。届时可扫描海报中的二维码观看直播,或者关注澎湃新闻的上直播栏目。(注:此二维码链接到直播时间才会生效,请耐心等待。)关于“社区更新观察团”
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发起的“社区更新观察团”,希望把积极从事社区更新实践,想要一起完善社区的人们集合起来,一起观察,一起漫步,一起讨论。“社区更新观察团”将对上海五个不同类型的社区更新实践深入考察;相关实践者将以“城市漫步”的形式,分享在地经验,并与关注社区议题的更多人,在 “空间正义”与“社区赋权”的框架之下,共同探讨社区的未来。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