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之后④｜乐平冤案当事人：获赔后放弃追责，想过平淡日子

无罪之后，如何重启人生？

近年来，一批重大冤错案得到纠正，当事人重获自由之后，如何重新开始生活成为他们必须面对的一道难题。近日，澎湃新闻回访多名冤假错案当事人，呈现他们重启人生过程中做出的努力，以及遇到的困惑和失落，进而思考如何帮助他们摆脱困境，融入社会。

“出来后我求的就是平安，不想去追求什么。”2019年10月25日，黄志强在他的四层新房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曾经蒙冤的他放弃追责，只想过平淡日子。

黄志强是江西景德镇乐平市洎阳街道中店村人。2000年，乐平“5.24”杀人案案发两年后，他和同村的方春平、程发根、程立和被警方带走，四人一审被判死刑，终审改判死缓。2016年12月，被羁押14年后，江西高院宣告四人无罪。

对于14的牢狱时光，黄志强等人不愿过多提及，这段经历给他们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痛楚。而无罪归来的两年里，新的生活则在平静中发生变化。黄志强幸福地送两个女儿先后出嫁，方春平与前妻复了婚，程立和的新婚妻子生了女儿，程发根的儿子考上了研究生……

获得国家赔偿的这四位“难兄难弟”都建了新房，其中两人还买了小轿车。当地政府帮他们找到相对轻松的工作后，他们也想着找机会做点“小生意”。

生活又重新开始，现在他们共同的想法是——过好每一天。

回家

在祠堂办酒庆祝，获赔后放弃追责

从景德镇沿206国道坐车一小时，便来到县级市乐平。中店位于乐平的南郊，这个十年前的农村已成为市区的一个社区。方春平的家，就在社区马路旁。

1977年出生的方春平在四人中年纪最小，他留着平头，身材敦实。2019年春节前，他搬进了新家——花90多万元建的三层楼房，一进门可看到客厅摆着的两个大瓷瓶；每层约130平方米，中式装修，地面和墙上都贴了瓷砖，还进行了美缝。

“在北京上海的话，我这房子肯定要花两千多万。”方春平笑道。出狱之后，他惊讶于社会变化之大。他至今记得，2016年12月22日，他和黄志强、程发根、程立和被宣判无罪，走出法庭后，亲友们将大红花戴在他们胸前，用车子将他们从南昌接回乐平。临近家门时，一串又一串的鞭炮已沿途燃放了一两里路。

“要不是坐车子回，我都找不到家了。”方春平感叹“变化太大”，“以前村子边上全部是田，现在到处是房子。”这十多年来，中店村变成了中店社区，村民变成了居民，原来的稻田上建起了住宅小区，全市最好的酒店在村边荒地上拔地而起。

世界在变化，方春平、黄志强等人的人生轨迹，也因为一起杀人案而改变。

凶案发生在2000年5月23日晚，乐平一家超市的老板蒋某带着女子郝某离开舞厅，骑摩托车去了中店村的田间。第二天早上，蒋某的尸体在田间被发现，他的头部受到过砍击。四天后，乐平市一只狗叼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回家，袋里竟然有一只被砍断的手臂。经鉴定，这只右手臂来自曾与蒋某同行的失踪女子郝某。

这起凶案被当地警方称为“5.24”案。案发两年后的2002年5月、6月，程立和、黄志强、方春平、程发根先后被乐平警方带走。公安机关经侦查认定：黄志强、方春平、程发根、程立和以及汪深兵（另案处理）杀害了蒋某，还强奸杀害郝某并分尸，抢走两被害人随身携带的财物。此后，程发根、黄志强、方春平打电话给被害人蒋某生前经营的超市，欲敲诈10万元，后来因怕暴露放弃敲诈。

2003年7月，景德镇市中级法院以故意杀人罪、抢劫罪、强奸罪、敲诈勒索罪，判处黄志强、方春平、程发根死刑；以故意杀人罪、抢劫罪、强奸罪判处程立和死刑。2006年5月，江西省高级法院改判黄志强等四人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2013年10月，涉嫌制造多起命案的中店村村民方林崽在法庭上自认他是“5.24”案真凶，受到关注。2019年，方林崽被判处死刑，法院认定他犯下多起命案，但不包括“5.24”案。

2016年12月，江西省高级法院经过再审，判决黄志强、方春平、程发根、程立和无罪。该院认为，原审认定的四名被告人有罪供述，不能排除指供、诱供的可能，且本案缺乏认定有罪的客观证据。

黄志强等四人宣判无罪后，检方决定对另一涉案人汪深兵不起诉。

再审宣判后，江西省高院一名副院长代表该院向黄志强等人当面赔礼道歉。2017年8月，黄志强、方春平、程发根、程立和四人，分别获得江西高院支付的侵犯人身自由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227万余元。

此后，围绕是否申请对当年相关司法人员追责的事，黄志强、方春平等人曾发生分歧。最后，这四名冤案受害人都决定放弃“追责”。

黄志强说，出狱后他只想过“正常生活”。方春平后来也决定放弃“追责”，“反正人已经出来了，国家也赔偿了，不想再折腾了。”

刚出狱那几个月，黄志强、方春平、程发根、程立和走亲访友，都忙活了好一阵子。四个人先后在祠堂办了“高兴酒”，庆祝平反，办酒期间打鞭炮、贴红对联、收红包，热闹得很。

“高兴酒”办得最隆重的是程发根。他在程氏宗祠办了46桌，酒席摆到了祠堂外面。当时参加了宴席的中店社区党支书程老秋告诉澎湃新闻，“场面相当热闹，大家都很开心。”

喜事

结婚、嫁女、祝寿、建新房

出狱回家后，黄志强、方春平等人都去医院做了体检。

黄志强的腰椎有问题，医生让他尽量不要干体力活；方春平申冤时曾在监狱绝食两次，导致了后来的胃糜烂；程发根有肾结石、颈椎病；身体最好的是1977年出生的程立和，出狱时身体还有些虚弱，几个月后就基本恢复了。

今年51岁的程发根在四人中年纪最大，他感觉自己腿部骨质疏松，前段时间喜欢上了针灸。方春平的胃病经过大半年治疗，也比以前好多了，他说，把身体调养好了，生活要向前看。

事实上，这四个人出狱后的生活，可用“喜事连连”来形容。

回家半个月后，方春平拉着前妻王金霞，去民政局办理了复婚手续。两人第二次领到了结婚证的红本本。

其实，方春平夫妇两人一直感情很好。大概在2012年的时候，在监狱待了十年仍看不到申诉希望的方春平，觉得不能“耽误”妻子，硬逼着妻子与他离婚。

“我哭着不肯离，他说不离就去死，我逼得没办法。”王金霞回忆。

当年虽然办了离婚手续，但王金霞一直没有离开方家，仍然一心一意照顾老人和孩子。

程立和这边，2002年5月他被警方带走，一年后妻子离家出走，丢下一岁多的女儿给老人抚养。程立和出狱后，找到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

后来，程立和经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姑娘陈三女。2018年春节前，两人在程氏祠堂办了结婚酒。“我们是先办酒后领证。”程立和笑道。

陈三女告诉澎湃新闻，她愿意嫁给程立和，是看上他为人实在，“他这个人还蛮可爱的，对我好。”今年8月12日，陈三女生下一个女儿，全家人其乐融融。

两年前，出狱回家十多天的程立和，在祠堂为自己办了40岁生日酒。后来，他又陆续办了平冤“高兴酒”、结婚酒、女儿满月酒。

谈到女儿、儿子，平常不苟言笑的黄志强也难得地露出笑容。他的大女儿、二女儿去年先后出嫁，“都是自由恋爱”，家里忙碌地办了两场婚事。黄志强最小的孩子是儿子，现在在南昌学厨师。

方春平的儿子今年24岁，在街道的一家物业公司做管理；程发根的儿子今年考研成功，去了北京师范大学读硕士。心情大好的程发根，今年7月给儿子办了20多桌升学酒。

“这两年我可办了很多酒。”程发根笑着从卧室拿出一个小本本，上面记着每次办酒收到的亲友红包数额。他弯着手指一算，近两年竟办了7场酒宴，都是在祠堂举行的，按先后顺序，分别是平冤“高兴酒”、建房“开工酒”、自己50岁生日酒、女儿结婚酒、妻子生日酒、新房“圆工酒”、儿子升学酒。

程发根说，自己坐牢的十四年里，家里几乎不设酒席，“我妈70岁生日都不肯办酒。”

出狱回家后，程发根、黄志强等四人不约而同地干了件大事——建新房。

程发根在建房上可谓“大手笔”。他请人拆掉原来的老房子，建了四层新房，每层400多平方米，仅二楼的阳台就超过100平方。建新房和装修，程方根花了180多万元——将国家赔偿款花掉了大部分。现在，他将一楼租给一家服装厂，另外十多间房屋也租出去了，一年可收租金七八万元。

四人中搬进新房最早的是程立和，2017年就住进了新家，他让父母也搬来一起居住；方春平则在今年2月办了乔迁酒；黄志强在距社区不远的市郊买了一栋四层房，花了120多万。去年，他在新房里为70岁父亲办了寿宴。

当年出狱后，黄志强和妻子、儿女一起拍了合影。现在，他把这几张家庭艺术照放在新房客厅的显眼位置。照片中的他被家人簇拥着，穿着古装，摇着扇子，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未来

想过平淡日子

去年装修好房子搬入新家后，黄志强的日子过得悠闲起来。

1973年出生的他已是满头白发，戴着眼镜，穿着休闲西服，身体有些发胖。“我头发以前是全黑的，在（监狱）里面白的。我喜欢想事。”黄志强说，他的眼睛也是监狱里近视的——因为看书。

黄志强只读过小学，“出事”前打过零工，做过小生意。被关押在看守所和监狱的14年7个月，他迷上了看书——开始是为了打发时光，后来产生了兴趣。监狱里有图书室，他常借阅法律、文学和历史方面的书籍，十多年来看过的书，估计有两百多本。

出狱回家后，黄志强去眼镜店配了一副三百多度的近视眼镜，戴着像个文化人。不过他现在很少看书了，他觉得看电视更轻松，经常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偶尔和朋友喝喝茶、打打牌，“只想平平淡淡过日子。”

去年下半年以来，黄志强有时得去公司报到上班。当地政府部门帮黄志强、方春平、程发根、程立和四人找了工作，每人每月1500多元，工作比较轻松。“其实就是对我们的一种帮扶。”黄志强说，出狱后，街道、社区的干部都对他们很热心。

不过，这两年来，黄志强感觉自己还是没完全适应社会变化，“可能在里面待得太久了，出来后反应有些迟钝。”作为土生土长的乐平人，他以前对乐平市区再熟悉不过，可如今他驾车去趟市区，都得开着手机导航——出狱后，他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今年考取驾照后买了一辆小车。

成为有车一族的还有程立和。今年3月他拿到驾照后，9月花20多万元买了一辆银灰色越野车。“家里有老人小孩，有台车子出去方便一些。”程立和说。出狱半年后，他曾天天骑着三轮车去市场批发水果、蔬菜，运到一些个体门店去卖，“一天可赚两三百块”。今年8月女儿出生后，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帮着妻子带孩子、做家务。

光着头的程立和，在四人中身体最壮实。曾被关押十四年的他，至今还保持早睡早起的习惯——每晚九点多睡觉，早上五六点起来，然后到户外跑步一个小时。他说，自己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责任很大，要把身体和状态调整好。

相比程立和背负的“责任感”，程发根的压力显然小多了。他的三个女儿都出嫁了，儿子考取了北京师大的研究生。这两年程发根主要忙于建房子、装修房子，今年搬进新家并将其他房子租出去后，他的日子悠闲多了。妻子周枝花曾经蹬着三轮车跑出租多年，吃过不少苦。两年前当地取缔三轮出租车后，她便在家里带外孙，洗衣做饭。

每天晚饭后，程发根会和妻子到附近的东湖公园散步，“绕着公园走两圈”。经常和他俩一起散步的，是方春平夫妇。

方春平以前随父亲做过水果生意，他现在谋划着在当地市场找摊位，卖卖蔬菜水果。

没事的时候，方春平仍然关注一些冤案平反的新闻。刚出狱那段时间，经常有当事人的家属来找他，向他请教申诉经验。

“我们能够无罪放出来，主要是国家政策好，记者、律师也帮了我们很多。”方春平说，社会在进步，他相信今后的冤案会越来越少。

今年2月搬进新家后，方春平感叹“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国庆期间，他从街上买来一面大红旗、一面小红旗——大红旗用铁丝挂在三楼的阳台外，小红旗插在客厅茶几的竹筒里。

他笑着说，新房子里有红色的国旗，感觉更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