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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丨汽油价格涨了5美分,时隔两年伊朗多地再现大规模抗议
“伊朗发生了抗议,政府切断了所有通讯,我无法与家人交流,真的很难过。”
北京时间11月18日傍晚,在北京语言大学学习汉语的伊朗姑娘格扎莱(Ghazala)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了自己的焦虑心情。在她发出这段话时,她的国家已经进行了48小时的网络管制,她一直没能联系到身在德黑兰的家人。
11月15日,伊朗宣布将汽油价格上调50%(约5美分),并限制低价汽油的购买量。在此决定发布后第二日,马什哈德、设拉子、阿瓦士、锡尔詹等多个伊朗城市爆发了抗议活动。
在过去的4天里,伊朗官方新闻通讯社承认全国发生了多起暴力抗议事件。示威者们点燃了卡车、银行、加油站甚至警察局。截至目前,抗议已经造成逾百人死亡,数百人被警方逮捕,伊朗政府因此启动了网络管制,目前仍未恢复。
一直以来,伊朗人早已习惯了廉价到几乎免费的汽油,这甚至被视为一种与生俱来的“权利”。因此,油价暴涨对普通人造成的心理影响不可估量。
当然,伊朗近年来并非没有经历过大规模街头抗议。2017年年底,不少德黑兰民众就因为鸡蛋涨价等民生议题走上街头。最新一波抗议虽然同样围绕日常民生议题展开,但背后却暴露出伊朗更大的经济问题。
失去的“权利”与失控的经济
“一些伊朗人将免费汽油视为一项与生俱来的‘权利’。” 一家伊朗互联网企业的高层兼伊朗政策分析人士阿里(化名)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道,“实际上这些(抗议的)人已经失业了一段时间,所以他们也就放任自流了。”
伊朗拥有世界第三大已探明的可开采原油储量,因此其政府本拥有不少经济政策手段,能够用石油红利来对能源、食品和供水等产业进行补贴。2018年,国际原子能机构发布报告称,伊朗已成为了全球最大的化石燃料补贴提供者,当年就花了至少690亿美元。
不过,去年美国宣布退出伊核协议,并重启实施包括石油在内的对伊朗多领域的制裁,伊朗的石油红利逐渐无以为继。美国媒体Politico评论称,补贴本是伊朗政府用于稳固民心的重要举措,现在却不得不削减,或许说明伊朗经济在美国的经济制裁大棒下出现了困难。
“美国实施制裁以后,物价都要乘以5。一年前,1美元可以兑换3.2万伊朗里亚尔,但是现在1美元差不多能兑15.5万里亚尔(黑市汇率)。”28岁的伊朗青年阿伊丁·哈姆扎海伊(Aydin Hamzehei)告诉澎湃新闻。
阿伊丁正是阿里口中“失业了一段时间”的人,而他也是美国对伊制裁的直接受害者。他曾在德黑兰一家公司工作,但美国在2018年5月对伊朗重启制裁后,这家公司退出了伊朗,阿伊丁丢了工作。
据“德国之声”报道,在这个拥有八千万人口的国家中,青年失业率高达26%,而全国人口的40%年龄在25岁以下。
“(现在)一块大饼的价格是2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3.3元)左右,但一般伊朗人的工资一个月才2千万,工资水平根本赶不上物价水平。”阿伊丁抱怨道,“在制裁前,一块大饼的价格只要6千里亚尔。”
“肉也不停地涨价,因为这个我都瘦了。”阿伊丁半开玩笑地说。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今年10月发布的《世界经济展望》报告显示,预计伊朗2019年的国民生产总值(GDP)将萎缩9.5%,而这也是1984年以来伊朗经济最差的数据。在世界范围内,预计仅有利比亚和委内瑞拉的经济表现比伊朗更糟。根据伊朗统计中心(SCI)的评估,伊朗2019年的总体通胀率为47.2%,食品和燃料的通胀率高达63.5%。
伊朗官方也不讳言局面的严峻性。伊朗总统鲁哈尼上周在伊朗南部城市克尔曼(Kerman)讲话时承认,国家正经历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最困难”的日子。
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数据,2016年根据《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CPOA)取消对伊朗的国际制裁后,伊朗经济经历了超过13%的快速增长,其2017年的石油出口收入达574亿美元,而在美国退出核协议并重启制裁以来,伊朗石油带来的收入呈断崖式下降,汽油补贴无法维持。
相较世界上很多国家,上调后(按黑市汇率)约13美分(约合人民币0.9元)一升的油价仍然很低,但是对于伊朗普通人来说却是火箭式上涨。在涨价以前,每人每月能以约8美分一升的价格购买最多250升汽油。习惯了汽油像自来水一样容易获得的司机们愤怒了。不仅如此,伊朗国内的客运和货运交通极大依赖公路,一旦汽油价格长期保持高位,日常消费品价格也将受到影响。
事实上,为了提振脆弱的经济,伊朗政府已经做出了一些调控努力,但收效甚微。
据《金融时报》报道,自从制裁生效以来,伊朗中央银行拒绝发布官方的宏观经济数据。但是伊朗超市的货架上到处都是国产食品和药品,这表明政府已经采取了让经济多样化的措施,以减少制裁对日常经济的影响。
《金融时报》援引伊朗政治经济分析师赛义德·拉伊拉兹(Saeed Laylaz)称,这种表面上的经济稳定让政府有信心能够降低取消补贴所造成的经济和社会影响。“如果鲁哈尼政府在去年美国实施制裁后立即提高汽油价格,会引起民众更强烈的愤怒。”赛义德说。
另一方面,政府腐败也是导致调控政策未能平息民怨的原因。
“造成伊朗货币的贬值和经济问题还有一个原因是伊朗政府内部的腐败。伊斯兰革命卫队虽然是一支军事力量,但是他们也直接参与经济方面。”阿伊丁对此深有体会,在为公司工作前,他曾自己做过小本生意,然而由于通货膨胀太严重,且“打通政府关系”的成本又太高,最终公司破产了。
“我那时候从国外进货,要付25%的关税清关,但其中10%是付给政府游说者的。”阿伊丁说,“国际贸易只有政府才能控制,如果你有关系还好一些,如果没有,就做不成。”
“老老少少的普通人都去抗议了”
不同于2017年,伊朗此次抗议者的来源显得广泛。据Politico报道,从每日拼车出行的贫穷工人到居住在偏远西部的库尔德人,不同行业、民族和地区都有人参与到抗议中来。
“当时(2017年)只有一小部分人上街抗议了,但是这一次好像伊朗人都上街了。”格扎莱对澎湃新闻说,“老老少少的普通人,都去抗议了,这一次真的很奇怪。”
2017年12月至2018年1月,伊朗曾发生类似的抗议事件,民众因为“鸡蛋涨价”而抗议高物价和高失业率。但2017年底的抗议最终被认为由反对鲁哈尼政府的伊朗保守派挑起。新华社此前援引专家分析称,上一次的抗议潮主要为伊朗内部因素产生作用所致:保守派利用民众的不满,在保守派大本营马什哈德发起与改革派鲁哈尼的权力斗争,打压政府,但不料事态失控。
这一次,在伊朗南部城市阿瓦士,抗议者们的口号无关乎大的政治问题,更集中于抱怨政府削减补贴使得“穷人变得更穷了”。
“这些人除了想要回补贴的钱之外,没有统一的政治信息。”阿里认为,抗议者内部“失序”,“这些人当中的一些希望拥有一个更加民主的伊朗,而另一些人却是(强硬派)内贾德的支持者。”
不过,伊朗国内的不同政治立场者仍乘机借抗议发声。有美国背景、反伊朗政府的广播电台Radio Farda甚至宣称,抗议者已经将矛头对准了被视为统治阶层代言人的教士群体以及伊斯兰革命卫队。他们袭击了阿訇们的办公场所和被认为与革命卫队有联系的银行等机构。该媒体还公布了一张街头抗议者将最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的画像付之一炬的照片。
对此,伊朗最高精神领袖哈梅内伊近期在国家电视台发表的讲话中说,抗议示威中的一些蓄意破坏行为是街头流氓所为,不是我们的群众。反对改革派和伊朗的敌人一直支持这种破坏行径。
美国白宫17日发表声明则称,“伊朗人民正在和平抗议政权的领导人。”德国总理默克尔发言人18日表示,“当(伊朗)人民大胆发出对经济和政治的不满时,这是合法的,值得我们尊重。”
“西方媒体对像伊朗这样的国家的预设是,每次抗议都代表了人民的真实感受。他们认为伊朗人是讨厌政府的‘好伊朗人’或支持政府的‘坏伊朗人’。”曾在美国接受教育的阿里说,“因此,当他们看到抗议者时,他们会假设每个抗议者都在为‘好伊朗人’说话。现实情况是,伊朗是一个复杂的社会,有许多意见派别,彼此也会竞争。”
鉴于抗议形势的严峻,伊朗政府11月18日决定向70%以上的伊朗人每月提供现金支付,以补偿汽油价格上涨对民众生活造成的影响,当日晚间已向第一批中低等收入家庭发放了第一笔补助。
伊朗政府称,政府通过减少补贴所获的所有收入将返还给最需要帮助的人,通过向伊朗大约1800万个贫困家庭提供额外补贴,以实现“社会正义”。此前,伊朗政府发言人诺巴赫特曾表示,油价上升和限购的措施预计每年将为伊朗带来300兆里亚尔的收入。
“人们用在沙发缝里捡到的钱来填满自己的油箱,这是一件很疯狂的事。以这种水平补贴天然气会导致结构性的逐年通货膨胀,实际上这比制裁造成的通货膨胀要严重得多。”阿里赞同鲁哈尼政府取消补贴的做法,也支持政府要求人民“共渡时艰”的决定,“人人都知道,这项政策(取消燃油补贴)对于任何有意义上的经济发展都是必要的。”
“我希望我的同胞能够以更成熟的方式做出反应,并意识到为什么需要这样做。”阿里说。
11月20日,身在北京的格扎莱已经通过电话与家人取得了联系,从家人那里了解到,目前伊朗多地的抗议已有平息的迹象。
阿里预计,由于政府的安抚措施,抗议活动将放慢速度,但仍将持续一段时间。
“最终,我认为大多数人都会支持这项政策。”阿里保持乐观,“骚乱、纵火破坏并不代表所有伊朗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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