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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藏的伊比利亚| 从国家公园到斗牛场,人和动物该如何相处
田野
塔霍河与贴塔尔河的相会,被蒙弗拉圭山脉搅乱,形成了荡气回肠的河湾与深切峡谷,造就了蒙弗拉圭国家公园。罗马人把这里称为Monsfragorum,意为“轰鸣的群山”,非常贴切。
在这个面积超过一万七千多公顷的国家公园,有着伊比利亚半岛上保护得最好的地中海和大西洋混合森林。
群山为动物们提供了最后的庇护所,这里依然有鹿、野猪、伊比利亚猞猁和山猫等动物出没。河水缓慢无声,路边大片的野生石楠和金雀花中总有蜂群翻滚飞舞。野蜂急速振动翅膀的鸣响笼罩了整个草坡和林地,而大群狮秃鹫起落时拍打羽翼的轰响则主宰了山巅与峭壁。在西班牙的十五个国家公园中,蒙弗拉圭是公认的观鸟天堂。
在这里栖居的175种鸟类中,我最想看到的其实是金雕。可沿着塔霍河一路走来,直到爬上了山顶方正敦实的摩尔式城堡残垣,我依然没有遇到这鹰中的王者,却偶遇了来自托莱多的小伙何塞。
蒙弗拉圭国家公园中,摩尔式城堡残垣 田野 图
他倚在望楼的垛口上,对我的执念颇为不解:“金雕虽然剽悍英武可并不罕见。我在路边的电线杆上都见到过。这里最值得看的是珍稀的黑秃鹫和黑鹳。想看鹰的话,濒临灭绝的皇雕也比金雕更可看啊。”
“没错,其实中国也有金雕,哈萨克人还驯养它来打猎呢。不过,我就是想看到它在伊比利亚的大地和天空间翱翔的样子。在我小时候,电视里经常播放一部叫做《人与大地》的西班牙自然纪录片。我就是在金雕一次次俯冲捕猎的画面中,第一次知道了伊比利亚和西班牙。”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确实是一边看着金雕和野狼捕食,一边等着晚饭上桌的。
“你竟然看过这个片子!我也是看着《人与大地》长大的啊!”何塞一脸惊愕。
他很难想象,竟会和一个来自遥远中国的旅行者有着共同的童年记忆。“阳光照耀着伊比利亚大地,新的一天开始了!”我们几乎同时脱口而出。远方河如带、山如砺,两个原本并无交集的陌生人,在荒废的古堡上一起热络地打捞记忆的残片。
从何塞那里我才得知,《人与大地》共有124集,除了在中国播出的伊比利亚半岛部分,还拍摄了委内瑞拉、亚马逊、加拿大和阿拉斯加的自然环境。而这部大型生态纪录片的导演罗德里格斯·德拉·富恩特斯,后来在航拍阿拉斯加的时候不幸坠机身亡。
德里格斯·德拉·富恩特斯这部片子虽然叫《人与大地》,但人类却从未在其中出现,只记录了栖居在大地上的各种动物。德拉·富恩特斯也许是想提醒我们,人类对自然环境产生着何等巨大的影响,而如果没有动物和大地,我们又何以为人类。
聊到生态环境,我着实夸奖了一下西班牙所作的努力。没想到何塞却有自己的理解:“西班牙的生态环境好,其实是因为这片土地比欧洲其他国家更贫瘠,而且纵横的山脉,制造了很多不适合农耕和畜牧的边缘地区,这才让很多物种得以繁衍生息。同时,这也注定了我们的人口较少,对自然环境的压力就相对小一些。埃斯特雷马杜拉,可以说是西班牙的缩影。”
西班牙人口刚过4600万,而国土面积不到它一半的英国,人口已经超过了6000万。再加上农村人口不断流向大城市,以致于在西班牙乡村自驾的时候总感觉地广人稀。
“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人类的命运,都是脚下这块大地所赋予的。我们无法选择,只能尽力做好。”何塞指着远处塔霍河谷的上空说:“看,你的金雕来了!” 一只金雕伸展着翅膀,借着河面上蒸腾起来的热空气盘旋。它越飞越高,猛地掠过我们的头顶,长长的翅翎和尾羽在风中颤动,向大地俯冲而去。
牧羊人的权利
这已经是今天遭遇的第四个大型羊群,我足足被耽搁了将近一个小时。着急也没用。
路边戴着鸭舌帽、挥舞着手杖驱赶畜群的老羊倌早就骄傲地跟我解释过了:“这是牧羊人的特权!法律规定,我们每年可以按照固定路线在埃斯特雷马杜拉和卡斯蒂利亚之间往返游牧一次,所有车辆都必须为羊群让路。”
从橄榄树下迟缓走过的羊群,是西班牙内陆一成不变的景色。历史上,羊和牧羊人也曾经起到过同样单调、却又不可或缺的作用。羊肉和奶酪养育的人口,与羊毛贸易带来的利润,支撑着基督教君主们收复失地的大业。1273年,卡斯蒂利亚国王智者阿尔方索十世亲自创建了牧主公会(La Mesta)并兼任的会长(国王也确实拥有最多的羊群),为牧人颁布特权状(fuero),来保证羊群能够追随水草迁移。
眼前这些毛茸圆滚的美利奴羊,曾经是西班牙在中世纪垄断欧洲高端羊毛贸易的利器。在西班牙语中,羊毛(lana),也有钱财的意思。
西班牙一度禁绝出口种羊,违者判处死刑。为了得到美利奴羊,英国甚至派海盗深入内陆去抢羊。直到1700年,波旁家族的菲利佩五世继承了西班牙王位,将种羊赠给了法国,才让这种珍贵的细毛羊扩散到全世界。
美利奴羊
虽然羊毛早已不再是经济支柱,西班牙人却依然尊重古老的法律和习俗,把牧羊人的特权一直保留到今天。
被地中海气候控制的西班牙中部夏季炎热干旱,牧人们必须长途跋涉把羊群带到水草更丰富也更凉爽的埃斯特雷马杜拉,再随着冬季温和的雨水返乡。
现代科技的发展,也没能解决伊比利亚腹地的贫瘠和荒凉,人们依旧要赶着羊群在大地上游荡。终于,最后一只羊也跳下了路面。老羊倌把手指塞到嘴里打了个唿哨,向等候已久的司机们挥了挥手杖致意,就大步追赶羊群去了。
骑马斗牛
塔拉约拉所在的地区名叫“Campo Arañuelo”,意思是“虱子地”。过去,这里可能只是荒僻的乡村,后来人口突然膨胀,变成了一个小城市。
在新建的城区中,我至少经过了两座带着新月标志的清真寺穹顶,街上也随处可见穿着长袍、拖鞋的摩洛哥人,颇有点儿摩尔人卷土重来的味道。
举办斗牛的肇因是庆祝当地的天主教节日圣马可日,这些穆斯林新移民不感兴趣也很正常。西班牙的很多古老市镇会按照传统把大广场(Plaza Mayor)的几个入口用围栏堵住,就是现成的斗牛场。塔拉约拉没有足够大的广场去容纳新增的人口和邻近地区赶来的乡亲们,只好在市区边缘的空地上搭建了临时斗牛场。
大概是被斗牛表演抢了风头,集市和游乐场都没什么人气。挤满了各种杂货摊和小吃摊的街道尽头,一个巨形机器章鱼正随着十多年前的排行榜金曲疯狂旋转手臂,飞舞的轿厢中却空无一人。
扑面而来的农业重金属气息,让临时搭建的洋红色斗牛场都显得特别古典。
还好,没结束呢!我狂奔进斗牛场的时候,喘得已经不亚于那头愤怒的公牛了。观众席上早已经坐满了人。看到我四处张望找座位,一位头发苍白的工作人员打开了门,招呼我进到内圈围栏。这里和斗牛的内场只隔着一层护板。
骑马斗牛场内斗牛士操控骏马灵活闪避着公牛双角的攻击,瞅准时机身体在马鞍上呈九十度侧倒,将一柄花标凌空刺入公牛的背部。这头半吨多重的巨兽身上已然插着几根花标,疼痛和鲜血让它狂躁不已。佩德罗是这家斗牛演出公司的老雇员了,几十年间跑遍了西班牙各地的乡村。
“这是第几场了?”我问他。
“最后一头牛了,你来得还算及时。”
“怎么这么准时啊?我还想着能晚点儿开始呢!”我嘟囔着。
老佩德罗笑道:“西班牙人只有在一件事上绝对不迟到,那就是斗牛。不准点开场的话,会被观众骂死的。”
据说,骑马斗牛(Rejoneo)源自中世纪的骑士比武。当年,在全欧洲的比武竞赛中丧生的人数,甚至超过了几次十字军东征的骑士损失总和。因此,连续几任教皇以开除教籍相威胁,严令禁止比武。
西班牙人发现,本地一种有着北非野牛血统的公牛体型巨大而且好斗,正是展现骑士勇武的好对手。他们开始在牧场中专门放养这种斗牛(Toro Bravo),以便在节庆活动中进行斗牛表演。
1527年,为了庆祝长子的诞生,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曾经亲自纵马提矛、下场斗牛。斗牛的成功让查理五世对自己的武力信心爆棚,以至于后来提出和老对手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单挑来解决两国的争端,斗牛的魔力可见一斑。
两百年后,在龙达(Ronda)的一次骑马斗牛中,一位名叫弗朗西斯科·罗梅罗的斗牛士助手偶然进行了一次更加惊心动魄的徒步斗牛。从此,骑马斗牛开始没落,徒步斗牛成为现代斗牛的主力。不过骑马斗牛并没有消失,在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很多地区依然非常流行。
如果有一片土地,荷兰人肯定会建起牛栏然后卖掉奶酪,法国人会种下小麦收获后做成面包,英国人会圈养羊群来纺织羊毛。而在干旱贫瘠的伊比利亚,人们会把大片的土地空置,为了公牛可以野蛮地生长、骏马可以脱缰地驰骋,再和它们一起站到斗牛场的黄沙上,进行生命的较量。
场上的骑士又换了一匹马,以盛装舞步般的精准骑术挑逗着公牛在追逐中不断失血、疲劳。在每一次成功躲闪了攻击之后,他还让马做出原地频繁跺脚的欢快动作,或是两支前腿一伸直、一弯曲,像古代骑士单膝跪倒的样子。
和步行斗牛中,人与牛在转身间直面生死不同, 这是更像是一场安达卢西亚马与西班牙斗牛之间的较量,仿佛芭蕾舞演员和大力士同台竞技,优雅抗衡荒蛮。
斗牛又展开了一次攻击。这次,它仿佛打算拼尽全力最后一搏,刺抵落空后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加速紧追,长角堪堪触到了马的腹部。骑手继续沉稳地操纵着坐骑横向小跑划出一道圆弧,迫使公牛随之转向变速,向我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在撞到护板前的一霎那,骑手放任骏马纵向跃起。已经重心不稳的公牛扑了个空,一下撞到了我面前的隔板上。它口中喷吐的白沫和马蹄扬起的尘土一起在空中飞舞,喘息得像是肺在燃烧。我不知道该为马和骑手庆幸,还是为公牛遗憾。
耗尽力气的公牛步伐开始变得迟缓。斗牛士拿起了长剑,驱使坐骑绕着圈慢慢接近公牛,伺机做致命的最后一击。佩德罗告诉我:“那些马从小就被摘除了声带。在斗牛中,骨折和摔伤内脏的事故时有发生。最多的时候,一年会有二十多匹马被公牛顶死。”
我想象着那凄惨的景象,不由脱口而出:“这真是它们的地狱啊!” 佩德罗一边盯着斗牛士蓄势待发的一击,一边说道:“不,虽然不是天堂,也并非地狱。西班牙斗牛这个亚种早就不存在野生种群了,如果不是因为斗牛的需要,它们早就灭绝了。那些马匹终生得到最悉心的照料。而公牛如果侥幸获胜,可以在牧场里自在地安享天年。”正说着,长剑从公牛脊椎旁边的骨缝间利落地直刺而下,穿透了它的心脏。
斗牛士下马,走到尚未倒下的公牛面前,张开双臂,仿佛在彰显对一剑穿心的自信,又像是在拥抱公牛即将逝去的生命。
骑马斗牛表演之后,还有“斗小母牛”(suelta de vacas),任何人都可以报名参加,它的特点是免责,免费,免杀戮。小母牛跑不动了就会被带下去,不必面对死亡。
上场的都是些半大小子,模仿着步行斗牛的动作去激怒小牛,再灵巧地转身躲避,或者干脆爬到护板上。有个少年特别得大胆,竟然像克里特岛的古代壁画中那样,面对着飞奔而来的小牛,一个凌空跟头,从它的后背上翻过,赢得满场喝彩。落地之后,他向着观众台上某处挥了挥手,又按了按自己心脏的位置,大概那里坐着他心爱的姑娘。在某种意义上,西班牙人认为,既然命运未知,死亡无法避免,索性让生命热烈到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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