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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路5弄,倩女幽魂
她们隐名瞒姓,是因为她们不想与别人分享她们的命运。
很久以前,喜欢周峰的一首歌,《梨花又开放》。
其中有一句:摇摇洁白的树枝,花雨满天飘落。
买了一把漂亮的伞,去西区看老房子。
上海西区,高邮路5弄,一部民国版的《红楼梦》。
午后,弄堂里不见人影。譬如暑假,在此起彼伏的蝉声中,瞌睡了。
弄堂,先是窄窄的一段,一壁的高墙装着铁丝网,肥绿的枝叶越过墙头,直刺刺的,碰到对面人家的窗子。弄堂被这浓荫遮蔽着,就有了一点优雅、一点神秘。
再往前深入,弄堂渐渐宽敞开去,两边散落着十几幢花园别墅,布局错落,有中国园林曲径通幽的意境。
高邮路5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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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深入,弄堂渐渐宽敞开去,两边散落着十几幢花园别墅,布局错落,有中国园林曲径通幽的意境。
再走下去,就是高邮路了。那是另一条布满人生命运密码的街道。现代文学家和文学史家郑振铎的寓所便在此。
白墙,二层砖木结构,平拱窗洞,红瓦斜顶。郑振铎是那种既有革命激情,也懂得小情小调、怜香惜玉的才子。
乱世是收购文物最好的时机。郑振铎不走,他留在上海,收购、守护历代文物。那是国宝。
在美丽的电影演员英茵和《色·戒》原型《良友》封面女学生郑苹如为民族利益而将自己的肉体奉上祭坛的时候,郑振铎担着性命的危机,在小楼里,匆匆写下了几行关于她们的文字,为的是不忘记。那么多文人,只有他,为这两颗美丽的孤魂落下了笔墨。
郑振铎还对夏衍说,关注张爱玲,她是才女,可以把她的作品全部买下来,等到云开雾散的时候再发表。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2011年,除夕前,路过郑家的小楼。但见二楼的窗户上,依然贴上了新春的窗花,一盆水仙,因为朝阳,早早地开出了淡黄色的花朵。
高邮路5弄25号 郑振铎旧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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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对面,一栋红色的小洋房,门前高大的合欢树,茂盛的枝叶一路生长过去,温柔地搭落在郑先生故居的白墙上。墙角栽几枝腊梅,花季未到,只硬朗的支撑在那里。
弄堂里,住着赵四小姐的嫂子吴靖。
即使没有赵四小姐与张学良的那一段传奇,吴靖也是上海民国时期的一大名媛。
她的祖父是天津“四大买办”之一、汇丰银行买办吴调卿,外公是上海的传奇人物、中国通商银行第一任总董严筱舫。
家族史专家宋路霞所著的《上海滩名门闺秀》一书中,我们读到了吴靖的故事一一……因吴调卿的沟通,吴家有了充足的资金投资,先后创办起天津自来火公司、天津硝皮厂、天津织呢厂、天津打包公司、天津电灯厂、天津自来水厂、门头沟通兴煤矿公司……久之,天津首富就非吴家莫属了。
吴靖的祖父一辈子与洋人打交道,深知学贯中西的重要,把儿子一个个都送出国留学。唯独吴靖的父亲吴熙元没有出国,打理吴家在天津的硝皮厂。吴熙元19岁结婚,一年一个孩子,共生了九个孩子。孩子多,奶妈、佣人就更多,要出国,实在带不动这么庞大的家眷队伍,干脆就不出国了,守着家业,一样的滋润。
父亲掌管的天津硝皮厂,与官府关系密切。北方冷,皮货销量本来就大,军队穿皮军装,尤其是骑兵,马靴马鞍都是从吴家进货定制,吴家的生意做也做不完……吴靖在清华大学读到三年级,母亲便带她回上海相亲。对方的家庭是留日回来的医生。到得那家,一进门,但见那家的母亲斜躺在床上吞云吐雾,一旁的贴身仆人小心翼翼地烧着烟泡,伺候着杯盏。
吴靖扭头对母亲道:“这样的人家,回掉算了!”
左上、右下:高邮路5弄7号吴靖旧居
左下:吴靖(1932年)
右上:吴靖(左三)、赵燕生(左五)
谁知母亲不依。
吴靖好生奇怪。当初为姐姐吴佩球说亲时,尽管是北京很有名望的人家,吴佩球看不上,母亲也就依了,为什么轮到自己,母亲偏就不肯心疼女儿了呢。
母亲似乎铁了心,住在上海,与吴靖磨了一个月。
毕竟是女儿,懂得孝道,也懂得方寸,便口头应承下来。条件是等毕业了再说。
母亲也是见过风雨的人,早就把女儿的心思看透,下了狠招,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就等日子一到,立即上轿。
吴靖哪里肯就范,母女俩就此闹翻。
彼此折磨了半年,在清华大学同学们的帮助下,吴靖夜里翻墙头逃出了吴家大院,乘上火车重返北京。亲戚家自然不敢去,就在同学家过渡。
父亲很是吃惊,最温顺的二小姐会抗婚,还会逃婚。
他舍不得女儿,也顾虑到社会舆论,毕竟是天津吴家的闺女,于是每月寄给她十元伙食费。当吴靖与同学、赵四小姐的六哥赵燕生结婚时,她父母都没来出席婚礼,嫁妆自然也是件没有拿到。
1935年年底,赵四小姐从国外游历回来,陪张学良将军住在上海皋兰路l号。
那时吴靖与赵燕生已经结婚,他们带着六个月的孩子赵允皋,舟车劳顿,一起去看望赵四。
赵四小姐常年跟着张学良将军辗转武汉、西安等地,难得与家人见上一面,对于哥哥嫂子的到来非常高兴,他们聊了很多往事,自然要说到张学良。其中讲到,张学良在东北剪除杨宇霆时,犹豫不定,纠结之下,选择抛掷银元占卜乾坤。事关重大,张学良把手掌中的硬币攥出了汗。当时的银元上铸着袁世凯为头像,故称银元为袁大头。张学良连抛三次,皆是头朝下,于是认定这是天意。
因为赵四没有与张学良结婚,在人面前,张学良用他那浓重的东北口音介绍说:“这是我的姑娘。”
不久,西安事变爆发。赵四小姐陪张学良在幽禁中度过了七十二年漫长的岁月。成为一段传奇。
1940年,吴靖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再次来到上海,在高邮路5弄的一栋小楼里住下,一住就是六十多年。
1952年,吴靖在一所中学教英语。1960年调到南洋模范中学,1970年退休。
丈夫赵燕生离开银行的工作后,任清华同学会上海分会的总干事,办公楼在外滩。赵燕生聘请了一位手艺高超的西点师傅。于是清华同学会的下午茶就成了上海的法国沙龙。
赵燕生于1979年过世,赵四念念不忘她的六嫂,约吴靖到美国见面。她们在美国加州的一个旅馆里见面时,这对五十多年前的姑嫂,落下了很多眼泪,很多。
两人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月,她们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用语言和回忆填补岁月的空白。
张学良夫妇定居夏威夷后,吴靖每隔两年去探望一次。
2011年,张学良夫妇已经长眠在夏威夷的一座山上了,吴靖也已是98岁的老人了。谈起赵四,吴靖说,赵四小姐非常坚强,也很能干。在最困难的时候,所有的家务都是她一个人干,诸如煮饭、烧菜、搞卫生之类,从不会到会、到熟练,就连张学良穿的衣服也是赵四小姐亲手设计的。那是一种半中半西的衣服,领子是西装式的,袖口是衬衫式的,衣服左右两边贴着两个大口袋,方便携带报纸、眼镜。
吴靖指着照片道:“你看见照片上张学良戴的深色小帽了吗?那就是赵四的手艺,是她用纱线钩织的!”
若问吴靖长寿的秘诀,她道:“把不愉快的事情忘记!”
吴靖(中)看望病中的张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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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袁世凯的孙媳朱章绣也居住在这条弄堂里。
北洋政府时期,朱章绣的外公孙多褆在松江和扬州做过盐务,也主持过中国实业银行天津分行。有了钱,在法租界的巨鹿路买一块地,建一条弄堂,取名安丰里。弄堂最深处,盖一个更大更豪华的宅子,自家住。其余的租出去,月月都有进账。
孙多褆爱看戏,也爱才,在安丰里养了不少曾经走红的老艺人。
孙多褆有个女儿孙丽芳,嫁到了上海沙船世家、轮船招商局的首任总办朱其昂、朱其诏家族。丈夫朱文龙,留美学生,在浙江兴业银行天津分行担任经理。
郎才女貌,相敬如宾。
怎奈红颜薄命,孙丽芳得了猩红热。诸多名医把脉诊治,小姐太太们天天跪在绣花垫子上,高香作揖,一拜再拜,祈求菩萨多多保佑。孙丽芳的芳魂还是被死神牵了去。只留下十个月的朱章绣,算是对尘世的一个交代。
朱章绣白白胖胖,一对酒窝,一双细长的凤眼,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舅舅阿姨,无不把她当成宝贝疙瘩。16岁的照片上,她已经是全副武装的钻石系列了。
朱章绣的爷爷朱有济主持上海海关大楼奠基时,获得一件纪念品,一把仿真原尺寸的白金瓦刀,象牙制柄,分量足有一公斤。爷爷也是心疼这个孙女,把这件纪念品送给朱章绣作镇宅之宝。朱章绣懂得礼物的分量,把它放在家里最稳妥的地方。
1945年抗战胜利,朱家和袁家上上下下,意气风发,张灯结彩,20岁的朱章绣与袁世凯家族的孙子袁卫在天津举行了中西合璧的盛大婚礼。公公是袁世凯的第六个儿子袁克桓,在袁世凯十七个儿子中,是有作为的实业家。
婚后不久,袁卫赴美国留学,与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唐德刚是好朋友。
那时袁家骝(袁寒云的公子)、吴健雄(袁卫的三嫂)到美国已经十年了,都是物理学界著名的科学家,吴健雄还参加了美国研制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正声名鹊起。他们对远道而来的小弟非常热情,过年过节常请到家里来吃中国菜,以慰乡情。
朱章绣留在天津,在朱家、孙家、吴家及袁家四个大家族长辈们的庇护下,过着少奶奶的优渥生活。家族中有实业家和金融家,她闲着也是闲着,就拿出闲钱来做股票,居然十分成功。而李鸿章的外孙女,也就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就没有这么运气了。一把股票失误,连厨子和司机都雇不起了。
新中国,动员海外游子报效国家,朱章绣也写信动员丈夫回来。
20世纪50年代初,袁卫回到了天津。经国务院(那时叫政务院)有关部门统一登记和调配,他被分配到上海外经贸单位工作。夫妻俩就此南下,又回到了朱章绣的出生地上海。
朱章绣在天津读耀华女中时,亲戚中有一个本家姨妈叫孙玉芳,去台湾前,行李太多,就留了国宝——楚王青铜鼎。朱章绣知道是国宝,叫人原封不动地送进自家住宅的一间储藏室里,只有她父亲朱文龙知道此事。她和丈夫到上海定居时,这个楚王鼎也着实让朱章绣费尽思量。带着吧,太重、太大,托运又怕损害或者丢失。掂量来掂量去的,朱章绣决定托付父亲照管。
到了1953年,父亲总觉得这个青铜大鼎是一件心事。提笔给上海的宝贝女儿朱章绣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这个楚王鼎不是咱家的,也不是你姨妈的,是国家的,捐献给政府吧。
朱章绣匆匆赶回天津,打开木头箱子,一阵眩晕——别人托付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打开过。此番,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直腹、双耳、三个兽形足,造型雄浑敦厚。据资料记载,这个楚王鼎为战国时期楚幽王熊悍在公元前238年左右所铸,器口、盖内和鼎的腹部,刻有六十四个铭文,记载了当时的史迹。是早年出土楚器中的重要代表,曾一度被誉为南北楚器之冠。此鼎于1933年在孙氏家族的老家安徽寿县被盗墓出土,辗转卖到天津,落到姨妈手上。
朱章绣深明大义,没有一点夹缠,决定把大鼎捐给政府。
得此宝物,天津市博物馆非常惊喜,特向朱章绣颁发了奖状。
1973年,朱章绣家中的境遇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颠倒的生活,又被颠倒了过来。缘由是著名的物理学家袁家骝、吴健雄夫妇要回国讲学了。
这时,距离袁家骝夫妇到上海只差一个星期了。房管所派了大队人马,刷墙的、铺地板的、排电线的,一番天翻地覆…… 一家人见面,身边有人监视,只管客客气气,一句真话也不敢讲。
以后,袁家骝、吴健雄夫妇先后六次回大陆讲学或探亲,常来高邮路5弄,探望袁卫、朱章绣。
朱章绣的小儿子袁弘式,数学竞赛得过全市第一名,在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就读。吴健雄向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推荐,并做了担保。袁弘式学成毕业,担任了大学教授。还给母亲买了新的房子。
朱章绣、袁卫与儿子在高邮路旧居
高邮路5弄28号 朱章绣旧居
2010年,圣诞节前夕,由宋路霞女士做东,在一个小馆子里请吃上海菜。朱章绣拄着拐杖过来。
我道:“张爱玲的继母、民国总理孙宝琦的女儿孙用番晚年住十平方米的房子,家徒四壁,但拐杖是德国货。
朱章绣道:“自然啦,孙宝琦曾经出使德国。”
我问:“您家还留些什么宝贝?”
朱章绣道:“哪里还有,谁都来,光我的那些钻石,都是火油钻,最小的也有两克拉,最大的有五克拉,一把全揣在自己的口袋了。这个我不
可惜。可惜的是那些照片,没有,就是永远的没了,再也回不来了。还有那把金抹子(白金瓦刀),真是漂亮啊,也真是可惜啊。”
回过神,朱章绣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道:“这么些好吃的菜,先吃,吃了再说。”
席间,朱章绣拿出一张照片,是孟小冬,在天津朱章绣家的院子里,双手搂着树干。阳光碎碎的,落在她的身上,一件素色的旗袍,一点脂粉也没有。那时她已经离开梅兰芳。朱章绣的继母是孟小冬的干妈,孟小冬自然时常过来走动。
孟小冬在天津朱章绣家院子里
对孟小冬的人品,朱章绣只一个字:好。
再问,还是一个字:好。
她一边说菜点得多了,一边吃着酒酿圆子。
一旁有人劝道,糖屎病,少吃油腻。
朱章绣笑,一口京白道:“有的享受,就要享受,我都八十多了,不在乎了。
搬出高邮路5弄,那里的记忆是搬不走的。
下面的故事是朱章绣讲给我们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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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路5弄48号魏廷荣、吕美玉旧居
魏廷荣
吕美玉
高邮路5弄48号,住过法租界万国商团的司令魏廷荣。他出身富商家庭,留学法国学习军事。回国后,娶了商业巨子朱葆三的长女朱玉英。以后,又将京剧名角吕美玉娶回来做了姨太太。
这位姨太太,曾经在上海引发过一场轰动的官司。
她长得美,被华成烟草公司看中,将她颇有戏剧味道的面容印到了美丽牌香烟广告的月份牌上。
因为是魏廷荣的太太,吕美玉挺直腰板,将华成烟草公司告上了法院。
最后,自然是“华成”妥协,付款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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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路5弄的另一头在湖南路上, 一堵赭黄色的墙,湖南别墅是也。
老气的黑色铁门。门边的外墙上烫着“湖南别墅”四个金色大字。终年紧闭。高大的围墙上扎着一人高的竹篱笆栅栏,一幢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掩藏在浓密的绿荫之中。
花园郁郁葱葱,梅、榆、黄杨、石榴、海棠,四季更迭,花开不断。院子右边是一条整洁宽敞的私家车道,沿着弧线车道一路行进,才明白,这园子是天然的玄关,是中国政治语境里的一扇屏风,牵丝攀藤,挡住了宅子的窗户,也遮蔽了居住人的生活。窗帘是终日垂下来的。他们的名字从没有出现在选民登记册上,也无需行使选举权。
房子最初的主人是英国洋行的大股东。1934年春,民国要人周佛海买下这座花园。门前的居尔典路也随着周的到来而改名为湖南路(周系湖南人)。托熟人进到别墅里面。这些人既没有兴趣参加邻居的BBQ派对,也不爱侍弄园艺、隔着篱笆和邻居聊天,更遑论参加居委会组织的业主活动。他们只有一点为人所知:低调。
再往前走,湖南路8号,现代派的花园别墅,弧形阳台,钢窗蜡地,简洁明丽。
有资料说,别墅的主人是吴中一,上海滩著名的富二代。
1962年,赵丹和黄宗英离开集体宿舍,搬入小楼,度过了人生毁灭、重生、涅槃的十六年。2009年,在安徽电视台录制《旧闻新说》时,我说到湖南路8号。第二天,栏目总编方可送我一本书——《银幕影像创造》。此书,便是赵丹居住在湖南路8号时写就的。
湖南别墅
没有诗人惠特勒时,伦敦的雾没有那么大;
没有画家凡 •高时,
普罗旺斯的橄榄树没有那么多。
没有这些个名人名媛的故事,
这弄堂、这街道也就了无生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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