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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金三角

2019-11-18 15: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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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止小戈 龙哥的战场

大家好,我是龙哥。

这月初,去日本参访了松下公司,接待我们的Php研究所,由松下幸之助于1946年创办,Php的意思是,通过繁荣来实现人民和睦与幸福。

P是Peace,意即和平。在二战时,松下公司成为军方帮凶。战争结束后,松下开始思考,战争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不幸,人类为什么要进行战争!

这期故事,说的是祖孙三代,身为国军的爷爷逃亡缅甸金三角。大伯为寻找父亲,加入金三角的叛军,而孙子在前往金三角讨生活时,却因为先辈们以毒养军的余患,染上毒瘾。

面对依然蔓延的战火,孙子开始涅槃和救赎。

找到“灭儿”,是在今年7月。在一个荒芜的小岛上的一间毛坯房里,瘦小的他躲在厨台的夹层中,满脸污垢。

看到突然而至的我们,他紧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我摸了摸他的头,然后一番嘘寒问暖,他才慢慢地放下了戒备。

在这个战乱和毒品交织的地方,每一个人的内心,时刻都充满着恐惧和不安,何况孩子。

当我们问起他的爸爸妈妈时,原本倔强的“灭儿”突然哭出声来。从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们了解到,他今年13岁,爸爸吸毒,毒瘾发作时,常常殴打妈妈。父母相继失踪后,哥哥也被抓去当兵。他只能带着11岁的妹妹四处流浪。

“灭儿”躲在厨台的夹层中

他已经在这个小岛上生活了5天了,饿了,就钓鱼烤着吃。在此前,妹妹被一位捉虾的妇女带走了。

这不免让我有些担心,他的妹妹会不会被贩卖或者送去卖淫。

但有什么办法呢!这里是全球闻名的缅北金三角,连年战乱,让毒品更为泛滥,太多的孩子成为孤儿,四处流浪。

看着“灭儿”,我想到当年的自己。我也是13岁那年,开始闯荡金三角。

我出生在云南德宏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地处中缅边境。我的父母都是重听残疾,我是由奶奶带大的。

13岁那年,刚小学毕业的我,决定离开贫困的家乡,前往缅甸闯荡江湖。那时候,我有一个发愿,一定要混出个名堂,回来照顾残疾的父母和苦命的奶奶。

我的爷爷参加抗战后一去不返,奶奶守了一辈子寡。

顺着缅北边境,我来到了缅甸的大其力,这是位于缅甸、泰国、老挝三国交界的一个城市,是臭名昭著的金三角的核心区域。半个多世纪前,逃亡缅甸的国民党军队曾在此安营扎寨,培养出称霸一时的毒枭和地方武装。

在这个毒品交易最猖獗的地方,不谙世事的我很快成了瘾君子。几天不吸,就浑身都酸痛,哈欠不停。

这样恶性循环下来,毒品摧残了我的身体,精神状态也每况愈下,我知道我快完了。我尝试各种办法戒毒,甚至让朋友把我绑起来强制戒毒。

但是吸毒容易戒毒难,毒瘾发作的时候,百爪挠心,全身像被针扎一样,痛入骨髓,最后还是得靠吸一口来缓解痛苦。

毒瘾非但没戒,依赖越来越强,需求越来越大。

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本着一腔热血想到国外去讨生活,但最后沉溺于毒品;还有一些原本就吸毒的人,也聚集到了这里。

大家走投无路时,就跑到坟山里睡了,那里躺满了因吸毒而无家可归的人。要不然怎么说,吸毒的人连鬼都不怕!

在坟山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一个人注射海洛因,因为过量当场死亡,他的惨状再次警醒我,我的内心一直挣扎,却控制不住毒瘾。

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吸毒的人,因为没钱买毒品,毒瘾发作去偷东西,被一群人追着活活打死。

2001年的一天深夜,我梦见了奶奶,突然从梦中惊醒。四周,是荒凉的墓地,一片死寂,我感觉自己就像这山里的孤魂野鬼一般。因为毒品,22岁的我感觉已走到人生的尽头。

伴随着身体的疼痛,在黑夜中我流下了悔恨和内疚的泪水。我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过了。

不久后,缅甸政府来坟山抓吸毒的人,一晚上就抓了2600多人,我侥幸逃过。我开始重新流浪,最终也找到了新生。

1940年,我的爷爷被抽壮丁进了军营,跟随云南德宏附近的游击队打日本。这期间,爷爷偶尔还能回家。

后来,爷爷加入了国军正规部队,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

我的父亲出生六个月后,爷爷终于得以回来探亲,匆匆一聚又要离去。奶奶说,爷爷走时,把襁褓中的父亲紧紧抱在怀里,久久不肯放手。5岁的大伯,紧紧揪着他的裤腿,不让他离开。

但是,爷爷还是走了。

奶奶是个要强的人,爷爷走后,她独自抚养两个年幼的儿子,照顾年迈的婆婆。家里没有男人干农活,年幼的父亲兄弟俩合力都搬不动犁具,常常踉跄摔倒在田里,浑身是泥。看着两个孩子,奶奶唯有默默哭泣。

这还不是最无助的时刻,由于爷爷的国民党军人身份,历次运动中,我们家被扣上反革命的高帽,父亲兄弟二人经常被其他小孩欺负,嘲笑他们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

晚年的奶奶

漫长岁月里,对于爷爷,奶奶有时候讲到动情处,难抑思念之情。但说到所经历的磨难,奶奶唯有声泪俱下地控诉。

年幼的我懵懵懂懂,不知道奶奶对爷爷的复杂感情中,究竟是爱多,还是恨多。

奶奶大字不识,她不知道丈夫究竟去哪了,只能在家傻傻等,想着总有一天丈夫会如同以前一样,突然出现。

大伯年岁渐长,对父亲的记忆已日渐模糊,但想要再次见到父亲的渴望却从不曾减弱。

直至1959年,家里偶然听说爷爷在缅甸。16岁的大伯独自离家前往缅甸寻找自己的父亲,奶奶不放心大伯,加上对丈夫的思念,也一起去到缅甸。

母子两人在异国丛林,走了好几个月的路,双脚走出血泡,磨破后血肉模糊,却始终没能打探到一个普通士兵的任何消息。

奶奶记挂家里的幼子,无奈只得返回。大伯不甘心,留在缅甸,加入了败退于此的国民党部队,继续寻找自己的父亲。

打仗不是大伯的本意,他只想找到自己失踪的父亲。于是,大伯辗转于缅甸丛林里的各个军营,逢人就问:“你知道陈有平吗?”

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大多人都告诉大伯,别找了,肯定早死了。

但不知为何,大伯从来不信,也不放弃。

大伯寻找他父亲的日记

1960年11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发起了中缅边界勘界警卫作战,滞留缅甸的国民党军遭到重挫,转而前往泰国北部。之后,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台湾当局下令部队第二次撤回台湾。

第一次撤台是在1953年,因为缅甸政府在联合国的抗议,台湾为了应付联合国,撤回了部分官兵,而留下部分精锐图谋反攻。

大伯也跟着部队飘零到了泰国北部,过着日食一餐,衣不蔽体的半原始生活。在那里,他找到两次撤军名册,一遍一遍地寻找父亲的名字“陈有平”,但望穿纸背也没有找到。

难道父亲真的死了?从未动摇过的大伯,心里开始有了些许怀疑。

是走,还是留?

就在这关键时刻,大伯突然听闻自己的一个战友被抓了,这个和自己一路同生共死的兄弟,竟然是潜伏在国民党军中的中共卧底!

大伯来不及多想,带着枪,趁看守松懈之际,将战友救了出来,边躲边藏,长途奔袭回到中国。

这时,大伯离家已经十年之久。

本想先回家探望奶奶的大伯,在战友的建议下,一起来到思茅军分区,在战友的举荐下,加之有功,大伯成了一名解放军军医。

大伯当上了解放军军医

大伯做梦都没有想过,从小被骂“国民党残渣余孽”的自己,在国民党部队服役十年之久,竟然可以光明正大回家,不用再像父亲那样东躲西藏。

部队服役两年后,大伯终于等来了探亲假。当大伯兴高采烈跨进家门时,他被惊呆了。

家早已不成家,在乡邻眼中,这是有两个随时准备反攻新政权的国民党残匪家庭。所有的血海深仇,都倾倒在家中的妇孺老幼身上,家人因为他们,受了太多的苦难。

大伯决定留下来,不回部队了。他也不打算再去找父亲了,如果不是父亲的身份,这个家,何至于成了这样。

文革结束后,大伯到村委会任职,我的父亲也成了家,这个苦难的家庭才慢慢稳定下来,没人再提起爷爷。

以至于,年幼的我们打小就以为这个家是没有爷爷的。直至1992年,一封漂洋过海的来信,再次打破家中的平静。

信是从台湾来的,里面还有一张陌生男人的照片。

“书玉,你改嫁了吗?还守着我们的家吗?家里都还好吗?我们的孩子都长大了吗?”这是信的第一句话。

大伯来不及看完,赶紧翻到后面,署名“陈智华”!

一直笃信自己的父亲还在世的大伯,一下跪倒在地,哭喊道:“爸,你为什么要改名字,要是不改名我早就找到你了!”

只是这悲怆的哭诉在历史错位里,无人应答。

大伯清晰地记得,他曾经在泰国查询当年的撤军名册时,一直盯着“陈有平”找,曾看到过有“陈智华”的名字!

听完来信的奶奶,看着照片上那陌生又熟悉的脸,一下哭出了声。这个叫书玉的女人,独自带着两个孩子等着丈夫回家,一等就是几十年,此刻,终于有了消息。

爷爷从金三角随国军撤退到台湾,他和大多老兵一样,没有再娶妻生子,老年后生活在荣民之家,做梦都想回家。

家人赶紧托人写信寄去台湾,告诉爷爷家里的详情,更重要的是催促爷爷回家。

父亲翻看爷爷寄回来的照片和信件

书信一去一回耗费数月,再收到回信的时候,才得知爷爷已经下身瘫痪,无法回家了。

爷爷在最后一封信上写道:“如果能回来,我下半年就回来,如果下半年没能回来,你们要想办法接我的骨灰回来。”

奶奶听到这遗书般的交代,躺在床上哭了三天,父亲也变得更加寡言。

父亲告诉我,1996年收到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来信人是爷爷好友,他说爷爷早已失忆,我们寄去的最后一封信,一直未被拆开过。

此后,爷爷的来信中断了。

也是在得知爷爷消息的那年,我决定离开家乡去缅甸闯荡。我想,要混出个名堂,让苦难的奶奶有一个幸福的晚年。

只是我从未想到过,躲开了历史的战火,却染上毒瘾,陷入另外一个生死攸关的困境。而毒品的泛滥,却是因为爷爷和大伯的部队,他们以毒养军,余患至今。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从坟场逃出来的我,漫无目的走在街上,天上下着大雨,我又冷又饿,几次到别家屋檐下避雨都被赶走。

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一个教堂。一个牧师看到后,还给了我一杯热茶。

看我那落魄的模样,牧师问我:“想不想戒毒?”

我其实已经不相信能戒毒成功,但不想拂逆这份好心,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跟他来到戒毒所。

没想到,这里跟我以前试过的强制戒毒完全不同,毒瘾发作的时候,素不相识的人会帮忙按摩缓解痛苦。在大家相互帮助下,一年后,我成功戒毒,我害怕离开戒毒所后复吸,又在牧师的帮助下,到泰北神学院学习了3年。

毕业后,我回到缅北,开始投入到帮助别人戒毒的工作中,我感激在困境之中别人对我的帮助,立志将这种帮助传达给更多有需要的人。

2009年,缅甸果敢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为了妻子和1岁大的儿子,我携家带口逃回德宏老家避难。

我离家已经10年了。当我再次回到家里,母亲抱着我失声痛哭,十多年没有我的消息,家人都以为我死在了外地。

这时我才得知,奶奶早在2001年就去世了,就是我睡在坟场梦见奶奶的那一年,弥留之际,她一直喊着要接丈夫回家。因为心愿未了,奶奶断气两天了都没闭上眼,直到第三天,父亲跪在奶奶的遗体前向她保证,有生之年一定会把爷爷接回家,奶奶才慢慢合上了双眼。

爷爷好友代他给我们回信

同年九月,大伯也在缅甸病逝。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他丢了工作,逃往缅甸。他和他的父亲,一个是因为党派恩怨,一个是因为违反国策,都将缅甸当作了藏身之地。

临终前,大伯也交代后人,接爷爷回家。但是,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没有谁可以承担这笔费用。

直至2014年,才出现了一线转机。

2014年,我所在的戒毒所要去台湾交流工作,父亲将爷爷当年的通信地址给了我,叮嘱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爷爷。

到台湾工作之余,我赶忙托朋友带我去爷爷所在的荣民之家。

那天是礼拜天,去到荣民之家,我才知道爷爷已经去世。像是上天的刻意安排,爷爷、奶奶和大伯,是同一年去世的。冥冥之中,他们在九泉之下终于团聚了。

爷爷的遗骨寄放在台南白河荣灵塔

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我又去到台南白河镇灵骨塔,在如积木一样摆放的墙上找到爷爷的骨灰时,不禁悲从中来。

环顾四周,都是不能回家的孤魂。

父亲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后,沉默寡言的他一字一句说:一定要接你爷爷回来,入土为安。

是的,当年爷爷最后一封信就是这么写的:“你们要想办法接我的骨灰回来。”

要接爷爷回家,得先回国办手续。但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允许我们再往返一趟。

2015年初,缅甸果敢爆发了近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战争,许多难民流离失所。我决定留下来,不愿再回国避难。戒毒所工作人员自发组织成立难民营,帮助和收容难民。

我深刻地知道,因为战争而带来的妻离子散,是多么地无助和无奈。

随后这些年,缅北地区战乱不断,难民问题愈发严重,引起国际广泛关注,中国也有不少公益组织参加到缅北难民救助中来。看到来自祖国的爱心,我也倍感自豪。

在参与难民援助项目中,我有幸结识了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的工作人员,得知这个公益机构一直在帮助老兵回家,我告诉他,我的爷爷就是“没有回家的士兵”。

七十年过去,爷爷终于有望回家。

2018年4月,在深圳市龙越慈善基金会的帮助下,我的父亲、堂弟和大伯母一起赴台,接爷爷骨灰回家安葬。

父亲到了台湾后,从不在人前表露情绪,只躲在酒店房间里偷偷抹眼泪。

从台北到白河镇,有四个多小时车程,一路上父亲显得忐忑而急切。重听残疾的他听不清工作人员的嘱托,不时向堂弟求助,让他在耳边传达翻译。

直至见到爷爷的骨灰坛,父亲跪倒在地,泪流满面。他取出从家里带来的黄布,小心翼翼地包裹着爷爷的骨灰坛,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他和自己父亲的第二次拥抱,时隔70年,阴阳相隔。

虽然家里条件不好,但父亲早就计划好了,要用自己的积蓄,给爷爷补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让他入土为安。

4月29日,爷爷回家。

按照老家的风俗,爷爷下葬前,全家要披麻戴孝为他守灵。据说围着骨灰转圈磕头,可以为他打开前往阴间的路,父亲诵经跪拜了五天,膝盖都红紫肿痛。

父亲坚信,只要足够虔诚,这个只拥抱一次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会生活的更好一些。

在奶奶的坟前,父亲捧着爷爷的骨灰默默掉眼泪,堂弟代他说出了心声:“奶奶,我们把爷爷带回来了,放在您的身边,分别了这么久,你们可以安息了。”

爷爷奶奶终于团聚

微风徐下,两座矮坟紧紧相依,这对因战争分离80年的夫妻,终于团聚了。

爷爷回家了,但在这个世界上,战争依然在继续,依然有很多的人,因此家破人亡。

我的儿子今年11岁,5岁时就听到了身边的枪炮声,他经常问我:“爸爸,我们生活的地方,为什么这么不太平?”

原本,我可以带他回到中国,但我选择留在这战火中。爷爷和大伯,当年是因为被迫逃往缅甸,而如今的我,是因为这里需要我留下来。我看到太多的孩子,他们如当年的大伯、父亲那般,孩童时代就受尽战争的磨难。

他们的未来之路还很长,发动战争的不是普通人,但承担代价的,却一定是他们。

在神学院老师的资助下,我在缅甸果敢为孩子们建了一个家,就是现在的果敢青少年培育中心。

果敢青少年培育中心

培育中心今年5月正式竣工,已经收留了25个孩子,大多数因为战争或毒品而失去了父亲。他们在这里,可以免于恐惧,接受教育。

“灭儿”就是其中的一个孩子。我们在小岛上发现流浪的他,并把他带回中心,安排吃住和学习。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得知“灭儿”到了中心后,那个好心的妇女也将他的妹妹送来,兄妹俩又团聚了。我们也才知道,“灭儿”的学名叫家宝。

如果不是战争,哪一个孩子,不是父母的宝贝!

(完)

⊙文章版权归止戈传媒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改编

(阅读往期金三角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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