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虎之死背后，是挣扎求生的马戏团

​“ 东北虎从河南某马戏团逃脱，被警方麻醉后，死于运输途中。逃虎之死折射出的是马戏团管理的疏漏和整个行业的日渐式微。近年来，随着抵制动物表演的呼声越来越高，审批限制收紧，以及新兴娱乐方式的冲击，曾经风光一时的“马戏之乡”陷入困境。多重困局下的马戏之乡该如何突围，世代从事马戏行业的从业者又将何去何从？”

马戏团小丑孔伟到观众席暖场，他用鼻子顶着一只长条气球，拍着手向前走，带领着观众们鼓掌。

2019年9月，一只东北虎从河南某马戏团逃脱，被警方通过麻醉手段擒获后，送到动物园时已死亡。这只东北虎，租赁自全国惟一一个获“马戏之乡”称号的县区——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埇桥马戏家族式经营，现在200多个从业队伍，2万多从业人员，占全国马戏的七成。

近年来，禁止动物表演的呼声四起，东北虎的演出受限。据埇桥区林业部门和马戏协会统计，当地有上千只东北虎，而这些“待业在家”的老虎则成了令当地主管部门和马戏团长们头疼的问题。

表演中，老虎穿越没火的钢圈。

尹夫利是安徽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马戏技艺传承人，他看了河南老虎“越狱”的视频，气得跺脚直骂：“就那个情况逮着尾巴就下来了，他还在那打，越打不就越往上蹿⋯⋯小孩儿在马戏团学几年就想当团长，学驯老虎不知道学会没有，弄得现在大家都吃不上饭。”

吃不上饭是因为运输、演出手续难办。尹夫利家里有12只老虎在家趴着，他的邻居李尹家里也有十多只老虎趴着，“老虎发情了，就分笼子，不敢让生了，养不起”。猪肉贵，老虎只能吃鸡，按老虎的饭量，一天吃最便宜的鸡，也得百元。帮尹夫利在家照顾老虎的饲养员说，目前他一天喂两桶鸡架，大约460元，只能是维持老虎的生存。

安徽省宿州市埇桥区桃沟乡，一只属于马戏团的东北虎“赋闲在家”。据埇桥区官方统计，当地马戏行业拥有东北虎千只以上。

对于向外出租老虎的宿州老乡，尹夫利表示理解：“有办法谁也不会铤而走险，老虎老在家闲着不是事，那不是狗，可以吃馒头，老虎得吃肉啊，坐吃山空，换谁家也受不了。”理解归理解，尹夫利自己并不愿意干出租老虎的生意，“不管什么人都能拉个马戏团吗？万一出事儿了怎么办？。”所以，养活老虎，还是得靠演出来挣钱。

萧条黄金周

十一黄金周，对尹夫利的马戏团来说通常是收成最好的档期，往年可收入数十万元，而今年只赚到十多万元。四支接到合同的队伍，演出都不顺利，爱人马海英在青州市景区遇冷，15万元的合同拿到10万元；女婿阿量在泰安市演出遭禁演；儿子阿龙在河南周口演出被撤场，后转到县城演出；尹夫利在济南市园博园展出萌宠遇冷，没有收入。马海英总结说，“挣钱的地方不让演，让演的地方不挣钱”。

山东省青州市某景区内，东方大马戏团国庆演出最后一天，丛妮在表演吊环，600人的座位只坐了十余人。

帐篷里撑了一张床守夜用，演出时也不再收起，杂技演员丛妮看周围没人，趴在上面歇腰。

10月1日 ，距山东青州城区20公里的一处新建景区中，一座崭新的马戏大篷格外抢眼，尹夫利的爱人马海英带队在此演出。头天预演没坐满，马海英预感情况不妙，“进坑了啊，怕是要被拖欠演出费”。

和景区签演出合同前，马海英请“大师”给看了看，“大师”不让来，说东北方向没生意。马海英犹豫了。但十一期间各地对于大型演出的限制格外紧，打算搞演出的老客户少了很多，仅有的几家迟迟跑不齐手续。“就靠十一挣钱翻身呢，在家闲着也是没钱，对方承诺保底15万元，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来碰碰运气。”

青州演出结束，演职人员合影留念。八位演员只有驯兽员毛蛋是固定跟团走。之所以不固定演员，一是节约开支，二是圈子不大，人多活少，微信群里一招呼人就来。

景区表示如果合作得好，可以考虑给马戏团一块区域长期驻演，四处漂泊的马戏团都希望有这么一个稳定演出的场地。尹夫利家的马戏团曾经有过固定演出场地，但近年来政策收紧，公办的动物园不再允许表演。固定场地只能在景区或私营动物园找。为了争取这个机会，尹家在经济趋紧的情况下，筹钱置办了这顶新篷，有600个座位。

最少的时候，600座只坐了十来个人。还有些不愿买票的在检票口掀着篷布向里张望，绸缎演员丛妮谢幕后，按惯例向观众鞠躬致意，搭档谢宝玉一把将她拉走，“观众是演员最好的奖励，就那几个人看，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马海英则跟演员们强调，“哪怕就一个观众进场，也得演，还得演好，咱们不能让景区留下扣钱的把柄”。

马海英向主办方讨要演出费，演员们在门口等她消息。等待的过程中他们轮番起舞，录视频找点乐子。

马戏团就像一座自走钟，每天上午十点半一场，下午三点半一场，还有人就再加一场。演出前一小时，六座大音箱里播放起马海英亲自录的广告词“迎国庆，迎十一，看马戏大优惠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只要一包香烟钱，就能看到精彩的大马戏表演了”。

马戏团的后台，破了洞的幕布背后，演员们在此候场。

狮子、老虎表演是演出当中的压轴大戏，一到这时，男演员们全都忙起来，搬运器材，锁闭围栏。表演中，老虎穿越了没火的钢圈，并没有什么惊险刺激的镜头。马海英说：“老虎可不是没有惊险的节目，只是，现在谁也不敢冒风险了。”

东方大马戏团后台，黄土地上铺着红毯，红幕布下，演员们挨个儿来此候场。破了洞的幕布分割着台上和台下的空间，也分割着演员们的时间。他们站到这里，完成状态和角色的切换，如同正换装的超人。

安徽宿州埇桥区本没有老虎，但有祖辈流传下来的马戏技艺。上世纪80年代，埇桥人重新办起马戏团，当起个体户，随着财富积累和竞争加剧，演出的动物也逐渐大型化，节目从猴子羊角倒立，发展到老虎滚绣球、莲花坐。

东北虎和非洲狮在驯兽员孙岗的指挥下表演狮虎大坐，团长尹夫利说，指挥表演的原理在于利用老虎本能，指挥棒伸到老虎脸前，老虎探起身伸爪子去抓棍子，动作就完成了。

宿州埇桥区马戏协会副秘书长张永恒从文化局退休后，一直在为马戏发展奔走，每次介绍起埇桥马戏就来了精神：“几百年来，我们对动物习性的了解和对动物的驯化，在全国应该是最高水平。旧社会卖艺走江湖的有老话：宁走三江口，不过蒿桃柳，埇桥区蒿、桃、柳这三个地方马戏高手太多了。2006年中国文联授予‘马戏之乡’，全国仅此一地，2008年埇桥马戏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6年我张罗第一届马戏艺术节时，产值3亿-4亿元，2010年我们办第二届马戏艺术节的时候再统计，产值7亿元！”

对于动物表演是虐待动物的指责，张永恒并不认同，他说埇桥马戏是“感情驯化，食物引诱”。在一份向埇桥区政府提交的发展方案中，他建议，新一届埇桥马戏协会可以积极吸纳动物保护组织、政府职能部门进入协会，使协会成为各方沟通的桥梁。张永恒还建议马戏团尝试舞台表演艺术的创新，“比如陕西演出的埇桥马戏，表演西游记系列马戏，接下来我们还可以创作聊斋系列、水浒系列，可以给动物焗油，给动物穿衣服，突出动物的萌、憨、可爱”。

当地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站站长时伟介绍，“一只东北虎的展演可以带动饲养、道具、驯化、展演等其他环节一连串的经济效益”。当地取得人工繁育许可证的马戏团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引进饲养老虎，2000年左右，当地东北虎数量开始激增，通常一家马戏团有两只老虎，但多的有四五十只，老虎禁止演出后，国家也没有相应的补贴，马戏团体维持老虎生存的开销压力陡增，了解到马戏团的困境后，埇桥区主要领导紧急进行了调研，林业部门也在积极向上级反映，呼吁尽快放开东北虎的展演，“但目前还没有商榷出一个具体的措施”。

演出结束，一只老虎正在被转运上车。运输手续难办，限制了大部分老虎出门演出。

此外，老虎死亡之后的处理，也是一大难题。东北虎的寿命一般为20年，从2000年出现繁育量激增开始，随着当地东北虎年龄的增长，自然死亡数量增多。向国家林业局报告死亡原因后，通常只能将老虎送标本厂或冷冻。河南“越狱”东北虎的尸体，还在郑州动物园冰柜里冻着，进一步的结果尚未向埇桥区通报。

如今，这只东北虎的“越狱”风波，仍在持续震荡着马戏行业，让马戏从业人员的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团长尹夫利发现，儿子们并不像他当年那般热衷马戏事业，“现在再说传承有点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干了，干不下去了”。他还想知道的是，未来动物表演是否会被取缔。假如那一天真的到来，那些动物又该如何安置呢？

图、文/财新记者 陈亮

图片编辑 杜广磊 王炳皓(实习)

财新周刊显影栏目版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