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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三八线”附近,是不为人知的生态徒步地带

2019-11-18 11:2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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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草西

引子

DMZ 英文全称是“Demilitarized Zone”,中文翻译为“非武装地带”。“三八线 DMZ ”是朝韩两国各沿三八线往后退2公里的区域,是停战双方的士兵用血勾勒成的缓冲带。70年来人迹罕至,DMZ的生态恢复得非常好,出现大片湿地,野生动物经常出没,还有上百种濒危保护动植物,比如黑熊和水鹿。

近些年韩国政府将DMZ开发为旅游线路,其中有只准韩国民间人士进入的区域,也有外国人提交护照可以进入的。与侧重军事猎奇的一般旅游不同,此次我是与一众热爱自然、从事环境教育的伙伴出行,所以,组织者规划了许多连韩国本地人也不感兴趣的行程,比如有机农场、农耕学校的探访,还有原始森林的徒步,反而 DMZ 内的白马高地、钥匙瞭望台、第三隧道等军事观光只是点缀。

这次徒步可谓是穷游中的穷游,五天四夜的行程每人费用 15 万韩元(等于 900 元人民币)。条件艰苦便不足为奇。许多身体欠佳或上岁数的人,早打了退堂鼓。行程紧张加上费用低廉,组织者老早便通知带睡袋。沿途我们睡的都是大通铺:第一晚睡的和平树农场的仓库,第二晚睡的村办公室……也算是难得地深入韩国民间的体验之旅。加上中日韩的朋友混居,又因为大家的克制和礼让,所以全程都很愉快,没有发生任何唐突、吵闹和幼稚的事。

说来其实也蛮伤感的。虽然 DMZ 看上去是那么的生机盎然,绿油油一片人畜无害的繁荣景象,但地下埋着的却是一颗又一颗手雷。翻译金子非常担心动物的人身安全,她小心翼翼地问韩国军人,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比如手雷已经被排出了之类的,但军人却告诉她:“很多动物都被炸过,有的缺胳膊,有的少只腿。”

“好可怕啊!”金子感慨道。看上去无人涉足的森林,却处处是杀机,也正是因为到处有雷,所以不放人进去。那些天真的动物,生来有何罪呢?它们的牺牲,既换不来人类的同情,也消解不了我们的罪孽,只是让金子和我这样的人,徒增伤悲罢。

 

 

和平树农场

有些农场充满原始荒野的杂趣,有些则整齐而高效,这些平铺于大地肌肤之上的乐园,正等待着同道中人的光临。农场的模样,正是农场主所穿的衣服。只要走进一个农场,便能感受到农场主的性格和情志。DMZ 沿线的和平树农场,便令我如沐春风。

和平树农场位于韩国京畿道富川市,靠近汉坦河 87 号公路。这里种植着小麦、大豆、高粱、燕麦、黑麦、小麦等粮食作物,以及辣椒、韭菜、洋葱等韩国人爱吃蔬菜小食,但农场最为有名的是番茄汁。在韩国的超市里,和平树农场生产的“有机番茄汁”销量第一。同行的韩国妈妈表示,这款番茄汁新鲜味浓,性价比又高,每次上市她都要囤些货。

我们抵达农场时天色已晚,一只金毛乖巧地静候着众多陌生人。创造学校的高中生们,纷纷煮起了方便面。我粘着金子,请她帮我翻译了一份关于和平树农场的报道。报道刊印在一份挂在墙上用玻璃板装裱起来的报纸上。

1914 年,贫农的儿子袁锦宪(音译)出生了。 16 岁,他失去了父亲。在日军占领时期,他便跟着农军闯天下,讨口饭吃。在战争中,他差点死去;解放后,又通过建筑业赚了些钱。那时,因战争而诞生了许多难民;于是,他在 1959年创办了一所 3 万 3 千平方米的农场,开始“共同体”运营。

袁先生不仅收留无家可归的人,还希望把他们培养为对世界有用的人。初创时期,农场一半以上都是孤儿、流浪者。当时,它也不叫“和平树”,而是类似“朴木”的发音,像极了打铁时发出的韩语声音,具有“不断捶打历练”的深意。朴木园每日的安排是上午学习《圣经》,下午学习农业技术。袁园长的7 个子女与收留的人都在农场生活,不分背景,一起做农活和杂事。

有一天,袁园长在日本爱农会(基督背景)看到了有机农业的相关报道,并见到了日本有机农业的先驱,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他决定不再使用化肥和农药。1976 年,农场搬了一次家。他开始筹建韩国最早的有机农业团体“正农会”,并实践起有机农业;同时,他还担任一个“以开放教育为文明”的团体的理事长。

在韩国社会动荡时期,朴木园与教育局有过不少摩擦,并面对过 3 次废校危机。每当危机来临,袁园长都说:“与其妥协,不如不做。”他一直坚持人格上的教育,以建设共同体为出发点,一辈子尊重生命。1990 年时,农场变成了国际救护和环境运动最早的基地,也是“国际遗孤对等机构”驻韩分部,为饥饿的儿童提供帮助。78 岁的袁园长在巴西召开的世界环境大会上,代表韩国介绍了有机农业实践运动。1992 年,他担任了环境开发中心的名誉理事长,向大众传授尊重环境和生命的实践方式。因为有这样的实践,1995 年他获得了联合国开发计划环境奖,并于 1997 年获得了国民勋章及 1998 年的仁春奖。

20 年前,农场搬到了现在的地址,建设了“和平园”共同体,与周围邻居共同实践起尊重生命、邻里相爱的生活。身为一名慈善家、教育家,袁锦宪先生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他在韩国被称为“人间常青树”,于 99 岁去世。

袁先生共有三个子女:大儿子是议员,二儿子是画家,三女儿是能源公司的代表。他还收养了不少孤儿,他们长大后分别成为了高中教师、企业职员、正农会会长、中央日报记者等。

如今,和平树农场的主人是小女儿的丈夫、1947 年出生、有 40 多年务农经验的金冠正(音译)先生。农场仅有 2 公顷大小,以生物动力农法为主,共有 3 名常驻人员(包括夫妻二人),农忙时就再多聘一个短工。农业的回报周期非常长,技术、能力的提升都是着急不来的。农场的建设没有靠政府,一开始连棵树都没有,一草一木都是夫妻二人种下的。60 平方米的餐厅,采用最节约的方式修建,只花费了 1500 万韩元。

经过15 的精耕细作,农场有了 25 头牛、20 头猪,蜂箱 7 个及10 多只山羊。一年之中,农场种植的作物有 60 多种。为了提高土地使用率,农场种了不少粮食,比如大麦,就可以越冬。由于销售额无法覆盖所花的成本,农场将杂粮磨成粉,将番茄加工成果汁进行销售。农场的主要收入来自番茄汁,年销售额2 亿韩元(120 万人民币)。农场以生产果汁为主,对水的要求很高。韩国国内因为化肥使用过多,能直接饮用的水源很少。农场使用的是 100 米的地下水。

头一晚,硬朗的女主人强调:“垃圾一定要分开,食物垃圾扔在厨房的桶里,纸张和塑料垃圾放在锅炉旁。在外面扔垃圾我要一个个捡起来,所以一定记得垃圾分类!”带着她的叮嘱,我沉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早六点,我与金子起床观摩金先生挤山羊奶。熟悉生物动力农法的朋友知道,农场养牛、养羊都是必不可少的。牛角用来制作启动剂,牛粪和羊粪是堆肥的上佳原料。生物动力,顾名思义,一定有动物的参与。虽然随着人工成本的不断增加,农场使用机械化的程度也加深了,但是,机械的过度使用可能改变土壤的性状,导致微生物的失衡,所以,动物仍然有它们存在的必要。如果有一日,我们的耕作不再需要动物,那么,人类也将变得更加孤独。

一个活灵活现的农场,不缺少动物的身影。它们是人类的朋友,是自然的一员,它们也应享受我们创造的优良环境,同时参与到大地的建设中。在此,我特别呼吁人们重视动物作为劳动者的作用,不要剥夺它们的生命价值,更不要让它们仅仅作为生产工具而存在。我看到山羊列队走上挤奶台,等着金先生为它们服务,把多余的奶挤掉;我还看到有的山羊赖在台上不走,有的趁机“爱抚”金先生的脖子。

韩国面积小,基础建设相对中国有很多不足,农场必须自力更生。除了一块 30 多平方米的太阳能电板,金先生还计划将牛棚顶全部覆盖太阳能板,这样用不完的电就可以卖给发电厂,增加收入。他们的电板是跟着太阳移动的,保证了最大效率地吸收光能。

农场的牛棚可养殖上百头牛,但他们选择了适合的数量,让牛有充足的运动空间,保证它们心情愉快地度过每一日。牛棚下铺着很多木屑,不仅便于清洗,还能搜集牛粪用以制作堆肥。牛粪是碳氮比较低的营养型肥料,加上木屑可以提高碳氮比,混合之后做出来的堆肥对土壤来说更平衡。

公牛暴躁,母牛温顺,它们被分开照顾,避免产生纷争。牛角的花纹不一样,以前农民是看纹路辨别不同的牛,如今的小牛从出生第一天起,牛角就做了标记,这将伴随它们一生。不管它们历经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人们都可以通过标记追溯它们的身份,包括每头牛不同的性格都被记录了下来。

农场还养了一些猪,但不是本地品种,个子很小,不适合食用。这个品种的猪比较聪明,耐力好,不太需要细心的照顾,给什么吃什么。一般的猪在这里都生存不下去,这种猪却能很好地成长。不过,猪的繁殖能力依然很强,给金先生造成了困扰。

一只山羊一天可产奶 4 公斤左右,1 公斤的山羊奶卖 1 万韩币,但不是一年四季都有。除了农场自用,多余的奶会卖给周边的会员。母羊圈旁边是公羊圈,金先生笑称:“一年只需要它们一次。”公羊的日子就是每天吃吃喝喝,但没有它们就不可能有小羊和羊奶。所以,它们是农场幸福的负担。

农场周边有许多野生花卉,为蜜蜂提供了蜜源植物。蜂蜜和奶丰富了农场的食物种类,也是生物动力农场多元化的一个体现。“人们已经失去了乐园,但我们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乐园。”金先生说。

日光朦胧,雨滴落下,走在清爽的田间,人变得精神焕发。金先生带我们参观农场的时候,女主人Won Hye-deok用自家种的粮食蔬菜、清晨现挤的羊奶,为我们做了一顿简单丰盛的早餐。

金先生一直是孤儿院协会的成员,研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农法,他也尽力向周边和全国的农人推广生物动力农法。一篇韩文报道中,金先生说:“农业是生命之源。”他认为没有什么比从事农业更能实现一个基督徒的价值。是的,他是一位基督徒,但同时也是一个农民。

 

 

海地农场

跟着我们的一群韩国创造学校的高中生,像随行的仆人,他们不仅没床睡,晚晚搭帐篷,还负责给一群大人烧饭。这一晚借宿乡政府。男人睡二楼,女人睡办公室,高中生睡活动室,比起搭帐篷,已算优待。主厨是 18 岁的胖妞。她做了年糕汤,韩国人过年吃的。

同一个活动室的晚餐前,花甲之龄的洪先生介绍了自己的“海地农场”。他虽胡子拉碴却帅气难掩,健壮的身材、幽默的口气和十足的男子力,不经不觉便吸引了在场女士们的眼光。

现在,我把场子暂时交给洪先生,由他来说:

“我是非常城市化的人,以前擦摩丝、穿西服,特别帅气。虽然我不在大公司工作,但工资还不错。如果我没有下乡,像这样继续生活的话,可能出大事。2004 年,我们全家一起下了乡。虽然孩子不喜欢,但还是被爸爸强行带到了农村。前八年,我没有收入;第十年,收支才平衡。现在经济上比较稳定,生活比较满意,妻子也满意,但小孩子还不愿继承我的农场,也不愿接受务农的工作。”

“我在首尔长大,上学时是柔道选手,在全国都排得上号。原本可以保送上国内有名的大学,但因为高二时与柔道协会产生了冲突,结果失去了保送资格。我连续奋战了 40 天,考上了首尔的大学。大一结束时,不知道怎么选专业,就选了哲学。后来觉得太无聊,又转专业学了戏剧,成为了戏剧演员。我还是有名的演员,但挣不了多少钱。我听说在电视台当演员,挣得比大企业职员多,几年就能买车买房。于是,我应聘了 KBS 的助演。进去后3 年,啥也没挣到,就转行了。之后进入了一家出版社,专门出版童书,是这个领域最好的企业。”

“1997 年,韩国遇到了经济危机,我被辞退。有一个为残疾人服务的公司邀请我加入,并成为公司的中层干部,我觉得特别好。9 个月后,我成了机构的二把手。那时我的工资有 1 亿韩元,每年经手的金额有 200 亿韩元左右。有一天,我突然被解雇。当时韩国收受贿赂的现象特别多,我没有受贿,却以这个罪名被炒鱿鱼。我特别生气,与理事长理论,我不能接受。那时,可能炒我的有三个人,我想杀了他们!我追着他们,手上揣着锤子、螺丝刀什么的,家人都知道,但拉不住,他们非常担心却无能为力。3 个人经常不在一起,我追了 3 年,搞得很累很累。又过了一年,我终于放弃了。”

“我与妻子好好聊了一次。我说,接下来十年我休息,你出去工作吧。妻子出去了。我在家闲得慌,旁边账号有一个小菜园,就与邻居一起劳作,同时还读了很多种菜的书。当时,我还放不下被辞退的阴影,很气愤、很受伤。朋友推荐宗教的书,像《圣经》之类的,我读不进去,但自然农法的书却让我感动。其中有一句:‘种地是草和昆虫共生的一种方式。’令我反思起自己与别人的关系。我喜欢战胜别人来满足自己,喜欢显摆,与别人不是‘共生’关系。”

“秋天,我来到这儿。我读日本的自然农法书,没说用机器,都是用铲子。除了睡觉和吃饭,我基本都在地里。种了 8 个月,村民认为我有病。他们看我用手劳动,却开着车子,不像是缺钱的样子。谣言四起,他们说‘我从监狱里刚放出来’。”

“我种了 4 年,没有收获任何东西。春天播种,到了秋天,辣椒长不出来,草却长得很高。我要疯了,在地里大哭。4 年啊,我可以参军 2 次了!为什么不让我收获?我在风中听到一个声音:‘Baby……’(宝贝)我回头看,没有人,但我又听到了:‘Baby,I Know You!Wait for a while.’(宝贝,我懂你!再等等。)我就像做梦一样。那一年后,我有收获了。”

“一天,妻子经过菜地,惊奇地说:‘咦,为什么长出来了?’我们都觉得种的东西长不出来的。那时我的园子大概有 30 个品种的蔬菜,现在有 70 多种。第 5 年,我收获了 5 个品种。第 6 年,30 个品种都有收成。以后每一年的收获越来越多,到第 8 年,收入就稳定了。我与妻子算了算,一年收入 4000 韩元(24.1 万元人民币),生活能过得很好。”

“前 3 年,我的生活也没有压力,妻子买衣服挣了钱,她养家。但当时我们浪费很大,农业上有很多塑料垃圾,家里也有,我认为不该浪费,便又与妻子坐下来聊。妻子说:‘可以啊,那就不开店了。’妻子转而学会了做韩服和韩餐,还开了花店。有一天,妻子又说:‘我去教老年人跳舞吧?’她现在是热门的舞蹈老师,年收入 3000 万元。我只要挣 1000 万元,我们每年就有4000 万韩元收入了。”

“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职业,但最喜欢的是现在这个。每一年,我有 10 个月都在田里劳动,看上去很累,但我有一种乐趣没法明确说出来。我庆幸当时被解雇了。”

“一开始,我学习日本的自然农法,但他们的主张各不相同。于是我问自己:自然是什么?种地是什么?‘对自然最少的照顾’又是什么?自然界每年都有很多种子,但只有等到合适的时间和环境,它们发芽时才拥有竞争力。但农业不是这样的,农夫根据自己对植物的了解和喜好,设定它们的环境,农夫知道大的方向,却对种子进入土壤后的反应一无所知,导致植物在与草的竞争过程中总是输掉。从这点上看,帮助种子打败草种子是农夫该做的。农夫把种子撒下去,它们不是天生在那儿的,我们要负责任,帮助它们选择阳光、水、温度等,从生到死完整地照顾它们的生命,而不是只关心有多少产量。”

“我的理论是:种下去的植物如果不能一棵棵照顾好,宁愿不种。以前的农夫照料作物就像照顾自己的子女一样。大型农业生产的白菜倘若卖不出去,他们就扔掉改种更值钱的。我们不能这样。地里的菜,我会让它长到开花和结果。这是我对它的承诺,也是我所理解的自然农法的边界。”

“人人对务农的想法不同,对我来说,与正在死亡的土地建立关系,是最重要的。我们建立关系的方式是互相抚摸,杂草互相摩擦、抚慰,动物是这样,植物也是。有一次遇到了一只野猪,我们之间的距离大约 15 米左右。我对它说:‘你伤我,我也伤你,要建立这种关系吗?’我手里拿着锋利的刀,是那种削牛骨的刀。野猪掉头走了。5 月它来侵犯过之后,就没再出现了。我们之间建立了很好的关系。我与植物也沟通,但没有与动物那么方便。植物从不会告诉我做什么,但会暗示我。我们需要把感官打开,感受植物传来的消息。植物其实不喜欢被过度照顾。”

洪先生反对把植物作为工具,比如先种豆类然后淹掉,再种稻谷之类的。“我们人类也讨厌成为工具。虽然我们吃农作物,但我不喜欢用这种方式对待它们。”

 

 

诺巴特艺术学校

“和平徒步之旅”一路住的地方,不是办公室就是仓房,换到诺巴特艺术学校(Nonbatart)明亮宽敞的民宿,真有点不适应。韩方将“天空房”留给了中国女人。四四方方的屋子,现代简洁的装修,一张大玻璃扇,将外面的自然风光收入室内。夜里,倘若亮着灯,我们又成了黑暗中他人的风景。

青色的麦苗、金色的水稻,越来越少人理解。因为贪婪,人丢失了感知自然的能力。对无感知能力的人,土壤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对有感知力的人来说,土壤开启了他的创造力。土地通过抚慰自然的方式,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人也可以在耕种中,重新找回感知力。“不管是写书,还是创作,都要种地。耕种是艺术,农夫是艺术家。”七十岁上下的艺术家千活均先生说。

这家农耕与艺术结合的田间学校在京畿道坡州市,临近三八线。艺术区内的樱桃树,挂满红果。我和金子摘了些放进嘴里,又立马吐掉,太苦了,连鸟都不吃。在这个艺术区内,我没看到农田,有些纳闷。

学校的创始人千活均先生,穿着的鞋子实在够特别——左面是朝鲜国旗,右面是韩国国旗,迎接了灰头土脸的我们。“我穿着和平鞋,守护所有的人,为和平而努力。”千先生说完,念了首自己写的诗作为开场白:

“我们既污染空气,又要它洁净。

我们守不住江河,却想着喝水。

我们天天吃饭,却想着不种地,

以后若想吃饭,请自己种地。

我们做不到,就让子女做;

他们做不到,就尊重农夫;

不然,我们没有资格吃!”

千先生小时候,老师问他“为什么来上学”?千先生答“每天可以换不同的衣服。”那时,他觉得服装鞋帽最重要。“世越号”沉船事件发生后,50 多万人在DMZ 沿线举办了和平牵手运动。千先生戴着绿党的帽子:“注重农业的绿色的人太帅了!”农夫给所有生命提供食物,耕作和艺术都是一种分享。分享创造奇迹。如果艺术能改变世界,耕作也将改变世界。

千先生曾是老师。回归土地后,他一度种不出东西。有一天,他开了窍:“我因为有钱买了地,但土地真正的主人不是我,而是昆虫。我占有了它们的地盘。”这么想后,第二年他有了收获。

站在他身边的是妻子郑金子老师。两人的打扮看不出任何务农的迹象,尤其是郑女士,戴着眼镜,剪着齐刘海,穿着有板有眼,像学校里的教务主任。但她其实是韩国一个颇有名气的背包品牌“SSAMZIE”的设计师,也是韩国时尚设计协会理事。

10 年前,郑老师还在设计背包和鞋子。朋友偶然一问:“怎么可以少生产一些垃圾呢?”她陷入了思考:“虽然是艺术品,但在消耗资源,也是一种罪恶吧!”与千先生买房后,多了一片土地。土地给了她灵感:“扔掉的东西也是有价值的。”于是,她走上了回收二手产品和再加工的设计之路。

在与土地的接触中,看着植物开花结果,千先生也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艺术!”他慢慢领悟了真实的自然。“若冥想是不迷失自我的方式,耕种则是在自然中进行的冥想。”他以照顾身边的动物,开启一天的生活。不吃肉的他,要给院子里养着的一只大狗买肉,也将好吃的东西分给鸡。

“我用艺术家的眼光对待农业,用农夫的眼光看待艺术。”千先生说。自从有了土地,两夫妻的生活和工作也随之改变。他们建了 40 多个生态厕所,还将旧物加工成纪念“和平之路”(DMZ)的包。有热爱自然的艺术家,设计了鸡舍捐给老年人;也有可爱的作家,用杂草制作菜谱,分享给周围的朋友。为了让人读懂诗歌,诗人开发了各种美食,借由美味的传达,播种艺术。“农夫被认可是艺术家的时代即将到来!”千先生自信地说。

我们所在的建筑群,便是包括夫妇二人在内的7位艺术家合作建成的“生态文化复合空间”,包括厨房、餐厅、咖啡馆、共享空间、展示厅、菜园、客房、艺术商店等。“天空房”的四幅画与天空有关;“岩房”有很多楼层,像积木;“烧火房”延续了传统,墙壁涂抹生土,回归原始。

沿着弯曲的路线,来到展示厅,此时正举办“月瓷瓶”展览。“月瓷瓶”的烧制历史长达 400 年,曾为朝鲜皇族专用,因像极了月亮而得名。干净、清透、朴素的造型,映衬着农夫艺术家的心。

共享空间内是大面积的白,但布有零星的颜色,引人思考。楼上有露台。露台有菜园,安装了雨水收集系统。

厨房取名为“真”,食物一定要真的意思。做饭用的食材,皆来自耕作;烹饪也保留了食物的本味。大厨持续举办烹饪讲座,传播食物的艺术。“怀着对地球感恩及对未来负责的心情,我们认真对待这块土地,并向孩子传递大人的心意。”郑老师说。

农夫在露台种植作物,学生在这儿露营。手作大酱的活动每年也在此举办。虽然楼顶的菜园很小,但郑女士却引以为豪:“8 年来,都有孩子种地!现在的食品有很多添加剂,能让小朋友尝到果实本身的味道,这是我最开心的事。”

 

 

山村高中

太阳能板盖的顶棚下,是可歇息的阶梯,像古罗马时代的露天广场,却比之更牢固。在国内,我很少看到农人大面积使用太阳能板,他们更多依赖国家电网。从远处射来的夕阳之光,落在笔记本上。山村高中的校长刚刚的讲话,从纸面浮到我的眼前。

山村高中(산마을고등학교,Sanmaeul High School)位于江华岛。江华岛最著名的经典是燕尾亭。燕尾亭约莫1.5 公里的汉江对岸,便是朝鲜。燕尾亭是我们此次徒步的终点。休憩一番后,我们便被大巴车载至山村高中。

这所高中,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喜欢,毕竟有些偏远。我们的住的却是一栋别墅。附近像这样的独栋高级洋楼,还有许多。外观仿照美式或欧式别墅,却没有人家那么像样的草坪。韩国的乡下,仍见贫富分化。普通农民的房子,进门是大通铺,门口堆着各种器物,以塑料制品为主,摆设较为杂乱;而富人家的院落,花卉打理得鲜艳夺目,窗户明亮,工具码放整齐。唯一相通的是,无论走进穷人家还是富人家,打赤脚是一定的。

夜幕降临,临别前一日的晚会开始。大家聊天、唱歌、玩游戏,一边喝着米酒或啤酒,一边吃着虾片和脆饼。除了创造学校的高中生,我们也受到了共同体居民的照顾。虽说是居民,但其实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他们有的因为父母的关系,早早加入了共同体生活;也有的因为朋友,加入其中。我与生活在“共同体”里的一位小伙子聊天。他相对单纯,对未来没有期待。小伙子没有顾虑,不考虑过去,也不期盼未来,他老老实实、安守本分,即便一行人占用了他晚休的地盘,他也没多说什么。等着大家差不多一两点走光,他才睡下。这一路,他们没有正经的房间睡觉。哪里空出来,哪里就是窝。

提起创造学校,我想起了那辆黄色的小巴。驾驶员是创造学校的女校长,她载着二十多个学生,还有同等数量的背包以及差不多的帐篷,跟我们来来去去。小巴后面紧随着一辆皮卡车,开车的是创造学校的教务长,也是女的。她车上装着炉子、煤气、厨具、锅碗瓢盆、粮油副食等。在我们听校长介绍山村高中的同时,一群高中女生就在亭子边,切起胡萝卜、土豆来。男生则在沙土球场踢足球。他们干体力活,比如晚上搭帐篷,搬运东西等。学校并非没有厨房,但韩国教育部的规定是外人不能随便进入食堂。虽然山村高中是一所私立学校,由法人出资建设,但仍受到管束。

“我国教育理念贫乏,一般学校更严重。我们是实践生态理念的唯一一所被教育听认可的学校。我们的学校与普通校园不同,是用石土、树木等原始材料建成的。我们头顶上的发电板,解决了供电、供暖的问题。校园周围都是农田,学校有耕地、水田 3500 多坪(韩国单位,1 坪等于 3.3 平方米)。我们从村民那儿租地,种植比较多的水田。电和水稻都可以自给自足。”校长说。

“山村”有“活着的村庄”的意思,另外它也是从《圣经》学来的。《圣经》中有“耶路撒冷必有人居住,好像无城墙的乡村,因为人民和牲畜甚多。”这样的话。校舍建得果如童话,是一座座圆包顶、泥墙糊的矮房。每一个房子,就是一间教室。房门口,整齐地摆放着学生下地穿的雨靴,还有干农活的手套、工具等。学校成立了 20 年,搬到这里 12 年,现有 60 多名学生,每个年级 20 名左右,老师 10 位。

山村高中推崇自然、和平、民主的理念,课程包含生态农业、木工、建筑设计、艺术、创意等。小孩子来到这里时,一开始会抱怨,但意外的是不久后便又喜欢上了。孩子想吃什么,就到地里摘;想要多少,就认养多少。暑假时,耕地没人照料,他们便种上可做泡菜的菜品,等开学后采收。水田的经营相对容易。育苗、插秧、收割都是学生和家长一起完成。

刚搬来的时候,村民不认为这里是学校,他们觉得是民俗村。这样的建筑想要通过教育局的审批,也是困难重重。韩国相关部门统计的私立学校有 600 多个,得到认证的是 83 个。创造学校,便未通过认证。不管是创造学校的女校长,还是山村高中的男校长,他们都是经历了韩国各种民主运动的一代。他们对体制内的教育有长时间的反思,并身体力行建立符合自我价值期望的新式学校。虽然这些学校在韩国还未成气候,但却给另一些有志于解放孩子的家长,提供了选择。这类父母不想让孩子经历非正常的竞争和压力,他们有自己的生活理念,不怎么看重成绩,对孩子也没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但这并非是说,家长们放任孩子,相反,小孩想要进入山村高中,还得面临考核。首先,是写作能力,这是入学最重要的标准。孩子要将心中的渴望、对未来的希冀等写下来。其次,对学生的社会服务时长有要求。因为山村高中得到了韩国教育部的认证,所以学费这一块倒是与一般高中一样。如果需要住宿和用餐的话,再额外支付食宿费。一个学生每月差不多 40 万韩元(2400 元人民币)。毕业生有 50%上考入正规的大学,剩下的孩子有的加入市民团体,有的在外打工,也有的选择重读。“当然,也有什么都不做的孩子!”校长笑着说。

得到教育部的认可,有补助也有束缚。“在建的一栋教学楼,由教育厅出资,他们无法满足我们的要求,所使用的材质不是我们希望的。”校长希望学校按他们的方式来建,“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但是按照教育厅的思路(4 层建筑),管理上方便了,但却不符合我们的初衷——在自然的环境中生活。”

这里的学生,可以自由选择课程,尝试自己想做的事,发掘兴趣与梦想。十四五岁,是“少年立志”的阶段,当一个孩子在这个时期,对未来有清晰的方向,那做家长的一辈子都不发愁。谁不想做甩手家长呢?自然生活本身就是学校。这也是为什么,我在笔记本记下了校长的话:“学习是一种等待,或自我反思,还需要差异。”

 

其中一栋房子,也是教室

 

后记

出发前,我收到一条消息:“飞机快下降时看到下面蓝色的大海,大面积漂浮着像垃圾的东西,大小不一、形状不规则,白的灰的甚至少许红黄的,海面上还有一层油污的感觉,我怎么看怎么像塑料垃圾,应该不是浪花,也不是渔标,更不是船。如果是垃圾,那也太可怕了,没见过这样的海面啊!”

第二日中午,飞机下降时,我的眼睛片刻也未离开窗户。釜山是港口城市,密密麻麻的集装箱堆放在填充的陆地上。邻近一座座山峰已被削平,透过云层望去,犹如巨型耙子梳过的地。

在“享受和平”10 号路线一段,我看到非常漂亮的河流和原始森林,忍不住对来中国留学的韩国人Hoony说了釜山海域污染的事。“釜山海域比从前干净多了。”他给我看了背包上的一个小挂件,那是他参加老家大邱“反水坝修建”获得的奖励,表达了韩国人现今对环境的重视程度。Honny还说济州岛是一个生态岛,提议我们下次环岛徒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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